怀江雷厉风行,一天时间,就给黎下和萧知准备好了两个80升的旅行包,从加厚睡袋、雨衣到压缩饼干、牙膏牙刷,应有尽有,包被塞得差点爆裂。
黎下和萧知却不领情,只留下了睡袋和少量几块压缩饼干,连旅行包三分之一的容积都不足,两个人之所以没有换成小包,是考虑回来时要给大家带礼物,九舟山神秘野果之类的。
黎下十分重视这次旅行,内心为之兴奋雀跃,其他人却恰恰相反。
员工们忧心忡忡,全都是从此要与他和萧知天人永隔的紧张惶恐,怀江也罕见地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具体表现是他不但粗暴回绝了恒利公司又一个前来拜见的高管,在仲安打电话时直接说了一句“让他滚”,还把沈九州给叫回来了。
沈九州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神情过于庄重,让黎下很不适应,他知道沈九州最近一直在首都,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就问他:“你进过九舟山深处,对吧?”
要不然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不该重视成这样。
沈九州说:“对。”
黎下:“超级凶险?”
沈九州:“是。”
黎下说:“简单描述一下?”
沈九州想了片刻说:“混沌。”
黎下:“什么?”
沈九州说:“我这样的人进去,连东西南北上下前后都分不清,失去所有感官,所以只能这么描述。”
黎下缓缓点头:“能让长官你感官迷失,那确实是够凶险,那,最后你怎么出来的?”
沈九州说:“直觉。”
黎下说:“知道了。”
他看看一直在静静旁听的萧知:“还要进去吗?”
萧知拎起背包:“归心似箭。”
黎下也把背包拎到背上,揉了揉灼灼和出出的脑袋:“每天五个字,我回来要检查作业的,知道吗?”
灼灼和出出不说话,只是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不放。
黎下看看万圻:“白天他俩就交给你了。”
万圻点头,把灼灼和出出拉到自己身边,却没出声回答黎下,她一出声就要哭出来。
黎下又看文晏:“晚上交给你了,不行就带他们回梨花坳睡。”
文晏点头:“嗯。”
“那,一个月后见各位。”黎下一摆手,和萧知一起转身出门。
众人站在朱颜树下看着他们离开,沈九州伸手拦住了想追上去的灼灼和出出:“想让他救你们的朋友,就得让他去。”
灼灼摇头:“不要,我们应该,自己,救自己。”
易眠揽着失魂落魄的出出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你们救不了自己。”
贡宝似乎紧张得神经短路了,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是一直不安地看九舟山的方向。
沈厚仁紧张得一直搓摸他手里的一根草药,沈九州他们的话题太遥远,他插不上嘴。
万家和苗、黄两家十小只挤在一起,看着黎下离开的方向,像被霜打的桑叶,萧瑟又脆弱。
黎下平日里和他们接触并不多,他们以前也没感觉到对黎下有多么依赖,可今天,知道黎下要到让很多人有去无回的九舟山系深处旅行,他们就像年幼的孩子突然失去了一直悉心呵护自己的父母,塌了天一般惶恐。
*
走到风回岭山顶,黎下回头望。
阳光璀璨,风回农庄鸟语花香硕果累累,林间蜿蜒的小路上,游人像瓢虫一样悠闲地漫步。
大祭岭房舍玲珑,树荫下,老人们在读书、下棋或手工劳作,孩子们在奔跑嬉闹,姥姥姥爷一边择菜一边拌嘴,舅舅舅妈一个和面一个拌馅儿,还在为黎忱减肥忧心;齐修贤站在自家前院的花丛中,在蜜蜂的萦绕下品尝紫云英蜜。
黎下露出会心的微笑,嘬起唇,“倏~~~~~~~~~~倏~~~倏~~~……”
一串长达一百多秒的口哨掠过风回岭,在大祭岭上空盘旋回荡,最后化作细碎的音符,随风飘落到风回农庄的各个角落。
黎下看了一眼惊讶地抬头寻找的姥姥姥爷和舅舅舅妈,冲拎着割蜜刀跑出家门的齐修贤挥挥手,转身冲下风回岭。
趟过梨花河,围绕神衣冢疾步快行小半圈,三个小时后,他和萧知来到了计划中进入九舟山的地方。
看到一左一右蹲坐在峡谷入口两侧的杉下和楸下,黎下愣怔了片刻,无奈地摇头。
两只狗子真诚无辜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黎下说:“不说好了帮我看家的嘛,怎么跑这里冒充门神来了?”
杉下:“呜呜汪。”
楸下:“汪汪呜哦。”
黎下失笑,走过去揉巴狗子的大脑袋:“什么叫我就是家?梨花坳那样有房子有院子的才叫家,我充其量算你们的干爸爸;还有楸下,居然会狡辩了哈,沉默一般都代表赞同,什么时候变成抗议了?”
狗子蹭着他的手心“呜呜汪汪”地撒娇,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他。
黎下看萧知。
萧知说:“真想去就去吧,关键时刻别拖后腿就行。”
“嗷呜~~~”狗子发出愉快的叫声,撒腿就跑,居然没有对萧知明显带着嫌弃的话提出抗议。
黎下看着狗子跳跃着扑进峡谷的身影说:“如果不是清楚地记得是我捡到的他们,我简直要怀疑,你才是他们的爸爸了。”
萧知说:“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动物,比较了解它们俩而已。”
两个人说着话,同时颠颠背上的包,抬脚跨入两座山峰之间狭长的山谷。
九舟山系因为从来没有人深入内部后安全返回,所以里面的山峰几乎都没有命名,所以,因为山峰而产生的峡谷也同样没有名字。
黎下和萧知此刻进入的无名峡谷,正对着神衣冢西南角,三千公里九舟山东端结束在九商,神衣冢、风回岭基本算是九舟山系的东北端,他们从这里一直向西南,是这个方向进入九舟山系腹地最近的路线。
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走了七八步,黎下猛地转身。
就在刚刚,几步以外,他感觉到的还是二十多年来熟悉的神衣冢的气息,现在,神衣冢的气息完全消失,进入他感官的,是一种陌生的、清凉、阴沉而博大的气息。
太阳还在头顶,可感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的纱,没什么温度,像是即将进入黑夜时的黄昏时刻。
萧知问:“有问题吗?”
黎下摇头:“没有。”说完,转身大步向西走去。
其后的几个小时,时间仿佛停滞,他们一直在黄昏的时光里行走,好像这个世界只有这一个模样,前方没有黑夜,身后也不曾有清晨。
一模一样的山峰,一模一样针叶和阔叶交杂的森林,黎下偶尔会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在原地踏步。
又七个小时后,当黎下再次怀疑自己走在一个无比巨大的跑步机上,他对萧知说:“我知道为什么进来的人即便能出去也都成精神病了。”
萧知说:“这种情境,人很容易绝望乃至崩溃。”
绝对一成不变的环境,仿佛没有尽头的轮回,唯有死亡和癫狂可破。
杉下和楸下就开始撒了一阵欢,当发现环境异常,它们马上回到了黎下身边,紧跟左右。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功勋犬,两只表现得十分镇静,为了避免长时间视觉画面凝滞让黎下产生错觉或者幻觉,它们不时交换下位置,还会对着林子叫几声,人为制造一些改变。
黎下感觉他们走了大约十二个小时时,拿出手机看时间:信号没有了,手机一片空白。
他招呼萧知和两只儿子:“休息会儿吧,虽然不饿,咱们也得吃点东西。”
萧知问:“需要找个山洞吗?”
黎下踩了踩脚下厚厚的落叶:“不用,感觉这种叶子很适合睡觉。”
萧知卸下背包:“那就这里了。”
走了十多个小时,黎下没有丝毫疲累的感觉,饥饿就更没有了,但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他想吃东西。
压缩饼干的味道还不错,黎下问狗子:“吃饼干,还是自己去捕猎?”
两只不动窝,盯着饼干看。
黎下给一只一块,说:“连只麻雀都没有,你们俩有什么好担心的?”
狗子不因他的说法而动摇,坚定地卧在他脚边啃饼干。
萧知喝了口瓶装水说:“连只麻雀都没有,你不担心吗?”
黎下说:“不。”
萧知问:“为什么?”
黎下环视周围:“我觉得我来过这里,至少见过,见过的那次我都没有死,这次就更不会死。”
萧知说:“心真大。你就没想过,你可能是梦里见过?”
黎下说:“想过,那又怎么样?担心又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踏踏实实一直往前走,没准死路就走出生的机会来了。”
萧知仰躺下去:“你这逻辑可真强大。”
黎下跟着躺倒,看了会儿灰色的天空,闭上眼睛。
他其实也担心,只是知道担心没用,所以丢弃了担心,安心向前。
刚进入深山,他觉得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在他的感知中若隐若现,他抓不住那个东西,但他确定不是错觉,因为这个东西,他心底产生了强烈的希望:找到它。
可能是对着天空看的时间太长了,开始产生错觉,天空在不断放大,而且越放大,灰色越浓重,渐渐地,黄昏变成了黑夜,他却可以在黑夜中视物,黑灰色的浓雾包围了他,他挥手扫去一大片,眼前变得空空荡荡,但很快就会被重新填满。
黑雾中突然闪现出耀眼的光芒,紧跟着,战鼓被擂响,无数的光芒连天彻地,八方鼓声直冲云霄,光芒和鼓声相伴相随,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不停地炸裂回响。
一团黑雾剧烈翻滚,在翻滚中长出巨大而丑陋的头颅,这个头颅拖着大的不见尽头的黑雾身躯在黑云的海中肆意遨游翻滚,肆意吞噬更多的黑云。
被吞噬的黑云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数千公里的黑云急速地涌动逃离,不知何处涌来的另一团巨大的黑云,翻卷滚动着接近有着丑陋头颅的黑云团,碰撞,四散,集结,滚动,嚎叫,再碰撞,再四散、再集结、再碰撞……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黎下看得厌烦,却找不出摆脱的方法,他正在烦躁,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汪汪,汪汪”……
……
黎下睁开眼,伸手推开杉下和楸下的大脑袋:“下次叫得斯文点。”
然后,伸手抹去脸上的口水,看着萧知:“几点了?”
萧知看看天:“估计,凌晨三点左右。”
黎下也看看天,还是黄昏的感觉,他没有任何时间概念。
萧知问:“想吃东西吗?”
“不饿。”黎下坐起来,环顾四周,蓦然发现,他分不清哪边是他们走来时的方向,他愕然看萧知,“我好像迷方向了。”
这对他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他在部队时,被战友们称为“高精度活体指南针”,带着黑色头罩在连续几十次翻滚的战斗机里,他都能准确地说出各个方向和方位。
萧知扭头看了看两侧完全一样的山谷:“你觉得该往哪边走?”
黎下想扭头看,萧知制止:“不要想,说你的直觉。”
黎下抬起左手:“这边。”
萧知一拉他,两个人同时站起来:“那就是这边了。”
黎下:“哎,万一错了呢?”
萧知说:“看到梨花河,再折回来呗,或者结束旅行,直接回农庄。”
黎下拔腿就走。
大约一天,也就是二十四小时后,山峰和森林终于发生了变化,山峰更高了,森林更密了,针叶树几乎消失,全都是阔叶树种,而所有树种都是远看很熟悉,走近了会怀疑,因为和他熟悉的槐树、榆树、白桦、梨树、栎树、椴树、构树、桑树都有些微的不同,一个还好,全部都似是而非,让黎下再次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问萧知:“我们是不是像玄幻小说写的那样,穿越到异世界了?”
萧知说:“差不多吧,九舟山系被国家明令为禁地,就是因为它跟我们熟悉的世界太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就是异世界吗?”
黎下拍拍杉下和楸下的脑袋:“喂,你们不是爱占地盘吗?今天怎么不占了?”
狗子对着他摇摇尾巴,哼唧了两下。
这两声哼唧纯属撒娇,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黎下理解为两只狗子有点怂了,但又不想承认,只能靠撒娇蒙混过关。
他看着又进入复制粘贴模式的景色,对萧知说:“换个方式走吧?这样走,走一年估计还是这样。”
萧知问:“换什么?”
黎下手往背包里摸,同时抬头看左边的山峰:“翻过去。”他拿出了绳索和飞爪。
萧知说:“可以。”
大约七个小时后,它们出现在山峰的另一面,理论上讲应该是南面,但感觉上,原地没动,还是刚才的山峰、树林和山谷。
黎下只停了两分钟,就说:“继续。”
他们按照直觉,向西南方向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峰,三天后,景色再次发生变化:山更高了,但山体的坡度不再陡峭到接近90度,而是有了些视觉上比较舒适的坡度,也就是说,单独一座山峰的体量变大了很多很多。
森林也不再是密密匝匝全都是树,开始出现巨石和各种灌木,但没有看到一朵花,更没有可以食用的果子。
不过好在,他们的消化系统好像和这里的景色同步了,也是一成不变,进来第一天的压缩饼干好像一直呆在胃里,两人两狗都没有饥饿感,也没有饮食欲望,他们也没有精神或体力不济。
不过他们依然会睡觉,在他们直觉应该是黑夜的时间,睡上四五个小时。
黎下每次都是在黑云的人性化斗殴中醒来的,不同的是,梦里的黑灰色云雾团从开始的变出一个头颅,不断地增加,有些变出了翅膀,有些变出了长长的尾巴,而有些变出了庞大而坚实的身躯和四蹄。
今天,当黎下从看起来依然是黄昏的黎明中醒来,他的记忆里,除了不断发展变化丑陋的黑云怪兽和他自己,还出现了一只巨大无比、通体雪白、亦禽亦兽的怪物。
这个怪物有着大到遮天蔽日的翅膀,同时还有修长健美的四蹄,头上两只长角晶莹剔透、分杈如花却又锐利无比,尾羽如丝长愈千里,黑云怪兽对他闻息俯首,目送万里不敢妄动。
而这个漂亮圣洁的怪家伙,却和他在黑灰色的云海里追逐嬉闹,一玩就是千百年。
黎下敲敲太阳穴,平常他一醒,梦里的情境很快就会消散,今天,却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越来越清晰,有点头疼。
“汪。”看他敲自己的脑袋,杉下两爪扒在他肩上,满眼担忧。
“没事,就是做梦多了,头有点胀。”
萧知睁开眼:“就是睡眠不足嘛,再躺一会儿吧,回笼觉一般不做梦。”
“也成,反正没什么事。”黎下说着就躺下了,翘着二郎腿凑瞌睡。
萧知说:“跟我说说,都梦到什么了,我会解梦。”
“嗯——,很多,挨着说?”
萧知:“挨着说,反正也没什么事。”
*
风回农庄。
客人一如既往地陶醉在如画的风景里,最近的客人幸福感更强烈,因为农庄很多水果都成熟了,客人允许购买的水果数量,达到了历史最高:30斤。
除了西瓜,各种甜瓜,桃子,葡萄,农庄最近还推出了花红,就是和苹果一样的形状,但比苹果小几号的一种华厦原生水果。
花红的颜色特别惹人喜爱,粉白殷红,喜庆又娇嫩,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而它的味道也确实很好,甜中带一点酸,甜和酸的比例恰到好处。
花红树春天满树粉色花朵,特别漂亮,果子又美貌与口感兼具,所以沈厚仁巨喜欢花红,种了好几个山头的,于是,客人们就有福了,除了在园期间每天可以吃到,离开时还可以买10斤。
10斤呀,风回农庄的水果,一种就允许买10斤,多么奢侈。
官网论坛和海角论坛风回农庄专区到处都是晒果子秀幸福的,惹得往届客人哇哇叫,官网留言簿迎来一批又一批言辞恳切到让人心碎的留言。
在园的客人也能看到留言,看到后就复制粘贴了去论坛“哈哈哈”,把“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诠释得淋漓尽致。
风回农庄的员工们心情却和客人相反,他们最近可以说每天都在煎熬。
经过长达七个月的各种扯皮,齐敏之代表风回农庄终于打赢了灵猫平台和自媒体作者恶意剪辑视频误导大众损害风回农庄名誉的案子,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易眠都没心刷手机,更没心情上网怼黑子,有黑子找上风回农庄的官网论坛挑衅时,她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先调.戏一番,再一顿毒舌怼得黑子狼狈不堪,紧跟着封了对方ip,让黑子想喷粪都没机会,只能在网线那头气得吐黑血。
她这几天都是上去就毒舌,紧跟着封号,根本不给黑子反驳的机会。
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封建迷信,每天用花瓣卜卦,算老板和萧医生的安危。
文晏和万潮则率领一众小员工,每天对着九舟山方向祈祷,恳请九舟山神保佑老板和萧医生早日平安归来。
灼灼和出出虔诚地一天祈祷三次,方法就是每餐都端着他们的饭菜跑去大祭岭,把饭菜放在祭祀用的巨石上,用美食贿赂九舟山神。
这办法是齐修贤教他们的,他说是特灵,他们村所有用这种方法求告山神的人,都心想事成了,灼灼和出出对此深信不疑,祭拜得无比虔诚。
贡宝不迷信,也不拜山神,他天天找沈九州寻求安慰。
这天晚餐时,他又挤在沈九州身边,小声问:“都十天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说,小虫子他万一崩溃怎么办?”
沈九州胸有成竹的样子说:“白爷在他身边,至少能保住他神识不会完全消散。
万一……,那我们只能开始新一轮等待。”
贡宝难受了半天,点头,继而迷茫:“可是,我们还能再寻到一个呀烊,孕育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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