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细雨如丝,两棵乌家树相扶相携,静静地伫立在风雨中。
睡在树杈窝窝里的人向右翻了个身,左手伸出去,像要搂住被子,搂了个空之后,闭着眼睛来回摸索,摸不着……
黎下睁开眼,盯着空无一物的脸前迷茫了片刻,他试探着又摸了两下,确定,真的没有。
重新翻平,看左边,也是空的。
没有热乎乎的大黑鸟,也没有暖烘烘的花白鸟,但暖洋洋的感觉还在,十分舒服,脑子里掠过几个熟悉的面孔,还有排队行走在花廊里的马车……
他的农庄开业了,他是老板,老板也是要工作的……
可是,好舒服,眼睛好涩,好像下雨了,下雨天睡觉最舒服了……继续睡吧。
黎下果断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再次陷入梦乡。
这次,他是被阿哩的歌声唤醒的。
没看到阿哩,那家伙叫了几声就没影了,现在响在他耳边的,是定居雀园的其他鸟的叫声,都很好听,没有大黑鸟的叫声那样响亮,能穿透十万里乌云还附带彩霞特效;也不如花白鸟的叫声那样浑厚,能震动百万山川,让万木吐绿百花竞放。
但,还是很好听,小巧的、婉转的、清脆的,只能响出半里地的叫声,也一样好听。
阳光穿过乌家树翠绿的叶子照下来,落在他身上,变成暖暖的青黄色,远一点的树叶上都还挂着雨滴,雨滴在阳光下闪烁着琳琅的光芒,让他有躺在钻石堆里的错觉。
大黑鸟和花白鸟的影子越来越远,最后变成针尖大小消失了。
黎下坐起来,看到了树下的狗子,脑子里划过一道亮光。
他纵身跳下,半蹲在狗子面前:“嘘——,儿子。”
两只狗子保持着半起身的高难姿势凝固住。
黎下扭头看了一圈,才继续压着嗓子说:“爸爸也很想你们,但是,咱们的父子之情容后再叙,现在,你们和爸爸一起去那边看看,小心点,别让易眠听到。”
两只狗子慢慢站成正常的姿势,跟在黎下身边向东走去,动作轻得宛若不存在。
员工们的宿舍离虫鸣院大约二百米,黎下动作轻,但走路速度正常,很快就来到了沈厚仁和贡宝的茅草屋前。
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他站在窗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年。
十岁左右,皮肤黑黄,非常非常瘦,两颊和眼窝深陷,隔着深绿色的毛毯都能看出胸廓、髋骨和膝盖骨的轮廓。
黎下看了片刻,轻轻对狗儿子说:“去,发现易眠或萧医生他们想往这边来时,拖着他们。”
两只狗子不动,对着他轻轻摇尾巴,杉下还过来把头抵在他膝盖上。
黎下摸摸两只的头:“在闹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不会再乱来了,去吧。”
两只狗子看着他,满眼担忧,但还是往办公室那边走去,楸下走在后面,一步三回头。
黎下冲它笑笑,推门走进了房间。
他先伸手试了试少年的呼吸,要非常细心,才能感受到一点点。
他又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耳垂:“还这么瘦,不过好歹是肌肉的感觉了。”比原来的牛皮纸强。
他拉过椅子坐下,把手放在少年的胸口,胸骨有点硌手,体温偏低但有了温热的感觉,仔细感受心跳,非常微弱,一分钟只有十六下,但,总算有了。
少年的眼球突然动了动。
黎下抓起他比干树枝多了一层软乎皮肤的手,轻轻说:“我想不起你是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能感知到一点……东西,比如,你想醒过来,但,你现在这样不行,你的魂魄,或者你的意识,或者说你的精神力,或者说魂力,我不知道怎么称呼那种力量,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魂魄目前支撑不起太多的思想,支撑你肉.体成形的那种能量也远远不够,你如果想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现在的身体和年龄还是太大了,如果你愿意再小一点,从一个小婴儿,或者,再稍微大一点点,从幼儿园小朋友那么大开始成长,你就能像正常人那样行动和说话。”
说到这里,他呆愣了片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刚说的对不对,那好像是我梦里看到的,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并不暗示或预兆什么。
你左右没什么事,试试我说的吧。”
他说完站起来,身体却忽然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很轻微,但经历过一次,他变得对此很敏锐。
站在门内,做了几次深呼吸,他才带上门走出来。
农庄应该比较忙,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的怀江、萧知和易眠都没出现,黎下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在哪儿呢?”
怀江:“老板你醒了?”
黎下:“嗯,尿憋醒了,问完你情况打算继续睡。”
怀江:“那你赶紧睡去吧,农庄一切顺利,万一有事我打你电话。”
黎下说:“我就算当甩手掌柜,也至少得知道我的总管在干嘛吧。”
怀江笑起来:“我在舅舅舅妈店里,预订荠菜馅儿饺子的客人太多,舅舅舅妈忙不过来,姥姥一直在这里帮忙,午休都不休了,我怕她老人家累着,过来劝劝。”
黎下说:“结果如何?”
怀江说:“答应休息一个钟头,结果那一个钟头没睡觉,而是和那个叫王恕行的孩子手机上下棋,说下棋对她来说就是休息。”
“我就知道,”黎下大笑起来,“那孩子特别聪明,下棋有天赋,他第一次和姥姥下我就知道,姥姥得和那孩子成忘年交。”
怀江说:“那现在怎么办?舅舅舅妈担心得不行。”
黎下说:“这事儿交给我吧。”
于是,正趁着课间看棋谱的王恕行小朋友就接到一条微信消息:
风庄主:【第一次警告:小朋友,明天起,如果我姥姥午饭后睡觉时间少于40分钟,你不但要另寻高手陪练,还会进入风回农庄的黑名单。】
王恕行“啊”地大叫了一声,马上回复。
王家大少:【你这是公器私用,打击报复,《风回农庄顾客守则》里根本没有这一条。】
风庄主:【私人农庄,庄主的利益高于一切,庄主的话就是《守则》。】
王家大少十分聪明,黎下一提“午休”,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再看见“私人农庄”几个字,果断认怂:【对不起,奶奶和我约下棋时间时,我只顾着高兴,没想到那个时间是奶奶在照顾我,耽误了奶奶休息,现在,能请您给个建议吗?】
风庄主:【晚上7:00——8:00,告诉我姥姥,如果她不能保证午休,你就不和她下棋了。还有,不准让她看出我们有过接触,否则黑名单。】
王家大少:【换个惩罚呗哥哥。】
风庄主:【不换,就是黑名单。】
王家大少:【好吧,那,如果我让奶奶午休好了,再努力得个国家级大奖让奶奶高兴,您能奖励个白名单吗?】
风庄主:【对方目前网络不稳定,请稍后再试。】
王恕行:“……”
黎下收起了手机:“啧,现在的孩子都成精了,居然想从我这儿占便宜。”
“谁想占你什么便宜?”萧知提着个精致的食盒,不慌不忙从山坡下走来。
黎下说:“那个棋类游戏小天才,想要个特殊待遇。”
萧知走到朱颜树下,食盒放在红石头上往外拿食物:“国际大奖的话,老板其实可以考虑。”
黎下过来,看见有绿色胖肚子的饺子,只想流口水:“考虑可以有,但不是因为大奖,是因为他能让我姥姥开心。”
萧知:“殊途同归。快吃吧,饺子容易凉。”
黎下端起饺子开吃,萧知问:“刚怀江跟我说,你还想睡,怎么回事?”
黎下说:“今儿不是自然醒,做恶梦吓醒了,感觉没睡饱。”
萧知神色一下凝重起来:“什么恶梦?”
黎下摇头:“忘了,刚醒时候还记得,拼命想记住,可不行,一睁眼就忘了。
对了,我们队长什么时候走的?”
萧知说:“昨天早上,有什么重要会议。快吃吧,吃完去鸦息树上睡,要不去你屋里,把护窗板全放下,或者干脆回梨花坳,这里有我们几个,还是有点吵,你睡不安稳。”
黎下说:“刚开业,我还是不走了,就睡鸦息树吧,感觉鸦息树上的窝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怎么睡怎么舒服。”
萧知点头。
黎下一放下碗,萧知就催他去睡,自己拿了碗筷去放进大办公室前的树形自动售卖机里。
那棵树是沈厚仁送来的,两人合抱粗的山毛榉,一米来高的地方有个大树洞,怀江他们在那儿给装了个自动售卖机。
萧知放完东西回来,黎下已经走远了,萧知走到钟春秋的窗外,凝视里面的人。
*
农庄东区。
万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吃饭了,沈厚仁和贡宝这两天一日三餐都在这边吃。
万壑第一次感到,边吃饭边聊天简直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之一,如果聊天对象再审美水平高,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愿意为你提供最好的家园美化方案,那感觉,比知道大哥顺利报考了农大、二哥顺利毕业了还舒爽。
现在,万壑就一边吃着他的四菜一汤,一边看贡宝师父的第四稿设计图。
树没动,东厢房南山墙下一丈锦旁的那片秋水仙换成了非洲菊,水仙太素了,放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不喜庆,平常百姓人家还是热热闹闹地好。
原来主人家种在二门口的桂花移到了西厢房后墙角,桂花树是常青树,和院子里整个风景不搭,最重要的,所谓“暗香浮动月黄昏”,花香是一种意境,不知来处更让人心动,而半藏半掩的桂花,到了万木凋零的冬天,从房后露出一抹绿色,算是别有惊喜。
原来桂花树的地方,换成了贡宝改良的粉花棠棣。
一来棠棣是落叶小乔木,和整个院子的树木花草都协调;二来棠棣本身非常漂亮,叶子和花同时生长,花开时节特别绚烂,艳而不俗,美化家园的效果更好;三是棠棣象征兄弟一心,万家兄妹五个住在一起,用棠棣当门前迎宾花再合适不过。
万壑对这个改动最最喜欢:“太漂亮了,我想现在就把图传给我哥,可以吧师父?”
就在刚刚,他已经正式拜沈厚仁和贡宝为师了,贡宝年龄大,是大师父,沈厚仁年轻,是二师父。
两位师父同时点头:“可以。”
万壑乐呵呵地抓过电脑,准备点击上传文件时,突然决定换了方式,他点了视频。
很快就接通了,万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嘴巴有点亮,显然也正在吃饭:“老五,怎么了?”
万壑:“哥你们也正吃?吃的什么呀?”
镜头晃动,出现一个大碗,碗里是面条,好像是炸酱面。
万潮又出现:“你呢?吃了吗?”
万圻:“小壑,你吃了吗?”
万燚、万桐:“老五你吃了吗?不会到现在还没……”
镜头晃动,可爱的稻草人,小木桌,盘盘罐罐,鸡枞菌炒鸡蛋,不认识的蘑菇炒竹笋,清蒸山野菜,红烧肉,一罐看不清内容但一看就很贵的煲汤,一碗米饭。
万燚:“啊啊啊,老五你你你,你太不仗义了,你一顿饭吃好几万,我们四个加起来还没你一盘青菜值钱。”
万圻:“啊,我吃不下去了,我要去投奔小壑,为什么我当初没先看到风回农庄的广告啊!”
万潮:“那个,老五啊,那个,那个,老五我跟你说,再敢吃饭时候跟我们秀,晚上小心揍你。”
万壑:“嘿嘿,我这是在鼓励你们,大哥你态度太不积极了。”
万潮:“我真不知道再怎么积极了,我两天给你们总管打一个电话,人家也有工作啊,我要是不停地打,不就成骚扰人家了吗?”
“也是哈。”万壑摸着下巴想,突然回头,看两位新鲜出炉的师父,“师……”
两位师父抱着碗跳出去老远:“我们不管这个,这个除了老板和总管,谁说都没用。”
万壑说:“可是二师父,你原来不是首都农大的老师嘛,我大哥是首都农大的博士,也就是说,你其实也是我大哥的老师,二师父……”
“那个大师,你那么大的学问,怎么能没个亲传弟子呢,你收个博士生徒弟,说出去多有排面啊!”万燚越过万潮和万圻,脑袋抵在镜头上吆喝。
沈厚仁摇头:“不要,我我,我,不收徒弟。”
贡宝看他:“是没经过沈长官批准,不敢收吧?”
沈厚仁看他:“你敢?”
贡宝傲然道:“我当然不敢。”
万壑:“……”原来怂也能怂出优越感吗?
万壑把设计图传过去,继续吃饭,他两位师父在那里辩论两个人谁更怂的问题。
鸡鸣岭万家。
兄妹四个都吃不下饭了,万壑那一桌丰富的菜肴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想起了入职无望。
还有万壑传过来的设计图,瞧瞧,一个农家小院,人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园艺师就能设计出这个水平,再想想自己,连万潮都有点绝望了。
他们这会儿都在东厢房的厨房,上屋和西厢房正在装修加固,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让几个人更加泄气。
万桐大学学的是园林设计,还兼修了建筑设计和室内装饰,他本来是给自己家设计过一套方案的,看到万壑发回来的方案后,他特别庆幸自己的方案还差一点没收尾,所以没拿出去,要是拿出去,那他在哥哥和弟弟妹妹跟前就丢了大脸了。
他还答应了给苗豆豆做一套设计,现在想起来就心虚,苗豆豆打电话说要把生意上的事安排一下才能回来,大概得半个月后,万桐现在很发愁。
他很想让万壑帮忙牵个线,拜给他们家做设计的贡宝师傅为师,可又不好意思开口,能被风回农庄看上的设计师,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啊,人家要是不答应,还觉得老五得寸进尺就不好了。
几个人里万燚叫的最大声,但缓过来的也最快,他快速扒完了自己的面条,一抹嘴,说道:“我要给怀总管再打一次电话,再给他强调一次大哥是博士的事,我短期内是没指望了,但大哥一个大博士,天天去打扫卫生太没价值了。”
万圻和万桐看万潮。
万潮说:“别看了,刷了碗咱们赶紧走,这两天冷,带自燃火锅的人多,万一有一个乱扔乱倒的,影响一大片风景。”
然后他又说万燚:“不准打,怀总管管那么大个农庄,肯定事务繁多,咱们再着急也得懂礼数,不能影响人家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万燚:“行,不打,我就是说说,哪儿会真那么厚脸皮,天天打。”
两个小时后,号称不会厚脸皮的人躲在自由停车场山坡上一棵大树后:“……我说的是真的怀总管,我大哥那么聪明绝伦,还勤奋刻苦,潇洒帅气,还踏实努力,一表人才,又教养天成的博士生如果成了您的徒弟,真的能给您本来就英明伟岸的形象再添几分光彩,总管您考虑考虑呗。”
易眠悄悄问萧知:“你觉得咱们总管对这小鸟人的吹捧还能坚持几波?”
萧知说:“这取决于老板的心情。”
易眠说:“我说的是排除老板这个因素。”
萧知:“这个没办法证明,你还不了解大总管吗?谁能摸透他的心思。”
易眠想了想,也是,如果大总管的心思那么好琢磨,当年老祝就不会差点连神识都被打散。
东区。
贡宝坐在无名湖边的草地上,把一块蛋糕砸沈厚仁怀里:“这块蛋糕吃完我就走,明天也不跟你过来了,就为你那几个破朋友,我都三天没看见老板了。”
沈厚仁拿着蛋糕不肯吃:“我不也是好心嘛,哪儿想着他们那么狠,105个名额能抢到97个?
现在又来围攻我,操,果子还一个没长出来呢,他们就想给包圆儿,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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