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下吓了一跳,蹲下.身紧张地去摸沈厚仁的额头:“怎么了你?能力透支?头疼?”
沈厚仁翻了个身躺平,然后右腿一撩搭在左腿上,十分光棍地说:“不是,我每次干完一波活儿,必须这么躺一会儿,尽情地享受劳动带来的快乐。”
黎下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转脸看贡宝。
贡宝说:“我完成了喜欢的工作后,都是坐在旁边欣赏,不会像他这样,太……装了,是,装,文艺青年的意思。”
对于一根筋,黎下很无奈,只能再次问沈厚仁:“真的没事?”
沈厚仁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如果是在我自己的种植园,我这会儿还会放开嗓子高歌一曲。”
黎下不再搭理他,站起来环顾四周。
他指着面前一棵黄栌上正在往下滴的水珠问:“这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昨晚上下雨了,我还没老年痴呆呢。”
贡宝说:“这是露水啊,唉,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九舟山脉的露水这么重,这就是森林多的好处吧,空气中湿度大一些对人身体有益呢。”
黎下眯着眼看了他片刻,又指着一圈的山头问:“怎么做到的?”
贡宝茫然脸:“什么?”
黎下:“几万棵树苗,其中一千多棵是直径约35公分的大树,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栽完的?”
四个多小时,别说栽树,单纯地把这几个山头跑一遍一般人都做不到。
贡宝看着老板,眼神比两只狗子还无辜:“老沈是高级农艺师,我是高级园艺师啊!”
黎下:“所以呢?”
贡宝两只胳膊一展,把周围几个山头全包括了进去:“所以,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啊!”
沈厚仁翘着的那只脚一抖一抖:“对啊老板,我们身为你聘用的农艺师和园艺师,把你买来的树苗抓紧时间栽好,难道不对吗?”
黎下果断转身走人。
这俩货打定了主意跟他装疯卖傻,他再问也没用。
他挨着山头视察去了。
二十个大型笼车的树苗,听起来很多,如果放在华原省北部平原和华厦国东部,够完成一个小城的绿化了。
但这里是紧靠九舟山系主山脉的丘陵地区,随便一个村庄的地盘,都能赶上其他地方的半个乡镇,而且城市绿化的覆盖率和山林要求不是一回事,所以这二十车树苗用完,一大半山头一棵都没轮上。
黎下要看一看,下面还需要多少树苗。
可他一个山头没转完,电话响了。
舅妈听起来有点急:“花迷,你是不是忘了今儿是你生日,早饭吃了吗?”
黎下说:“还没,舅妈我马上回去,先跟你说件事,昨晚上那二十车树苗的事,你和舅舅暂时不要和别人说。”
“知道了。”舅妈原因都不问就一口答应了,“今儿生日呢,一顿都不能少吃,要不这一年都吃不饱,快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野菜煎饼,糯米粥,芹菜豆干,山菌乱炖,我一个小时内回,舅妈你慢慢做。”
黎下放下电话,扭头看到心满意足的贡宝。
“呃……”刚开始当老板不习惯,吃饭时居然把员工忘了,黎下重新打开手机,发了条微信:舅妈,多加两个人的饭,量大些。
发完,他对贡宝说:“走,去沈厚仁那儿说点事。”
两个人趟了一身水,回去找沈厚仁。
沈厚仁睡着了,他侧躺着,高大健壮的身躯此刻蜷缩成一团,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黎下心里一阵内疚,他怎么就信了沈厚仁的鬼话,他哪儿是在享受劳动带来的快乐,压根儿就是能力透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他刚才找到这两个人之前,沈厚仁应该就在躺着,他是听到自己的喊声后硬撑着起来,还做出一副活力四射的模样。
黎下走过去,蹲在沈厚仁身边,招呼贡宝:“过来,把他扶到我背上。”
贡宝的脸皱成一团:“老板,你这么瘦,他这么壮,你……”
黎下自己动手去扶沈厚仁。
可他的手刚碰到沈厚仁的胳膊,沈厚仁就睁开了眼,眼神凶狠得像要生吞了他。
“是我,你老板。”黎下收回手的同时,已经闪到两米开外,嘴里的话却很温和。
“老板,你检查完了?”沈厚仁秒变乖巧懂事好员工,高兴地问他,表情是明明白白的“求表扬,求奖励”,那个凶神恶煞的眼神仿佛是黎下的错觉。
黎下就地坐下,眯眼看着远方的山峦:“差的远呢,我今儿生日,舅妈打电话让我回去吃饭。”
沈厚仁又兴奋又沮丧:“老板你生日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连礼物都没准备,太失礼了。”
黎下一边招手让贡宝也坐下,一边说:“现在知道也不晚,把你的果子送我两篓当礼物就好,我喜欢吃水果。”
沈厚仁大喜:“全都送你了老板。老板生日快乐!以后你的水果我包了。”
黎下说:“谢谢!味道不好我不吃哦。”
然后他转向贡宝:“你的礼物呢?”
贡宝垂头丧气,眼睛看着地面画圈圈。
黎下大笑:“跟你玩呢,我为了买树苗和栽种的事,头发都快愁白了,你们把这么大一个难题帮我解决了,比什么礼物都好,谢谢你们俩!”
贡宝脸有点红:“这原本就是我们的工作。”
沈厚仁也想说话,黎下突然躺倒的动作让他一惊,没说出来。
黎下枕着双手,翘起二郎腿,满脸惬意地说:“二十八岁生日;生平遇到的最大难题被能干的员工轻松解决,你们说,我这算不算双喜临门?”
沈厚仁附和:“对,双喜临门。”
贡宝傻呵呵地笑。
黎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轻轻吹起了口哨。
是一首根据民谣改编的《摇篮曲》,曲子不长,曲调婉转柔和,黎下把节奏放慢,不到三分钟就完了,和昨晚的《春之舞曲》不能比,那首曲子十几分钟,黎下还反复吹了好几遍,直到他睡着为止。
现在,他吹完,沈厚仁睡着了。
贡宝激动得不行,同时又非常过意不去,压着嗓子小声说:“老,老板,你昨晚上已经吹了那么长时间,不能再吹了,我,我们……”
黎下坐起来,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递给贡宝:“给他盖上,你看着让他多睡会儿,待会儿我让杉下和楸下给你送饭。”
贡宝在沈厚仁身边坐下:“老板,我和老沈都不饿,你回去吃过饭就休息吧。”
黎下起身,和两只狗子跑步下山。
刚刚九点,不到营业时间,小吃店还没客人。
舅舅舅妈没有完全按黎下报的菜单做,多加了长寿面和四个菜,黎下吃,舅舅舅妈坐对面关切地问他情况。
黎下刚才在路上已经考虑过了,这件事,暂时瞒着姥姥姥爷还行,瞒着舅舅舅妈不现实。
农庄就在寨门外,他们肯定要去看看,没准呆会儿午餐高峰一过,两个人就会去,如果路上遇到几个闲着没事的,一时兴起和他们同行,那热闹就大了。
但如果舅舅舅妈不去农庄,大祭岭人因为村子本身就是景色优美的树林,比山上风景还要好,现在天气也凉了,几乎没人会上山,山上的异状被发现的概率很小。
所以……
黎下说:“舅舅舅妈,农庄里出了点意外情况,你们别慌,不是坏事,只是不方便让外人知道,我和小沈、贡宝正在想办法……掩饰,为了尽可能地让村里人忽略农庄的存在,你们暂时别去农庄,好吧?”
舅舅舅妈面面相觑,显然受到了惊吓。
黎下笑着说:“真的不是坏事,对我而言甚至是天大的好事,但如果让别人发现,我会很难解释。”
黎下轻松的态度让舅舅舅妈稍微放心了些。
可能是受姥姥影响,舅舅舅妈对黎下也是没来由地无限信任。
舅舅点头说:“只要对你好,我们一辈子不去都行。”
黎下说:“没那么严重,最近一周内不去就行。”
舅妈好奇:“到底什么事?不是谁看你办农庄,觉得你有钱,昨晚上去找你麻烦,你把人打伤了吧?”
黎下说:“不是,是……,是……,是那二十车树苗,已经全部栽好了。”
“啊!?”舅舅舅妈同时瞪大了眼睛。
“一千多棵跟咱们家乌桕差不多的树,三万多棵那样的树苗,”黎下看了眼窗外一棵垂丝海棠,那是舅妈三年前栽的,开花时比云霞还漂亮,“八个多小时,不但卸完了,还全部栽好了,舅舅舅妈,你们要是看到,会怎么想?”
“哐啷……咚。”舅妈慌忙去关门,起身太急把椅子带翻了。
舅舅警惕地看看窗外,发现附近都没有人,才压着嗓子说:“怎么想?肯定觉得,你,或者你那俩员工是妖怪啊。”
舅妈回来,使劲拍了舅舅一巴掌:“小点声。”
黎下说:“所以啊,最近不能让人进农庄。”
舅舅过了最初的慌乱,好像恢复了平时的理智:“花迷,你不是逗着你舅妈我们俩玩吧?小沈和贡宝看着都是平常人啊。”
黎下笑道:“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啊,再说了,也许有妖法的是我呢,”
舅妈看着黎下急:“你还笑!你是老板,万一让人发现,肯定是先把你拉那什么地下实验室给切片。”
黎下笑得更开心了:“看你和舅舅急成这样,我就知道不会有人上山了。”
舅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祈祷:“老天爷,你是大好人,你赶紧下点雨吧,雪也行,这样村里人就不会上山了,我们花迷的秘密也就不会暴露了,等这事儿平平安安过去,我和清鸣做十八道大菜谢您。”
舅舅说:“十八道太少了。”
舅妈说:“那就加上个大火锅,把咱们最好的菜都洗好了供那儿,让老天爷自己随便涮着吃。”
黎下没忍住笑出了声:“舅妈这个主意好。”
“你呀!”舅妈看黎下一点不紧张的样子,狠狠地戳了他脑袋一下。
黎下吃完,又和舅舅舅妈聊了一会儿,让他们别太紧张,然后才带着他们打好的两个包,和狗儿子先回39号。
他是想回来拿个毯子给沈厚仁用,结果发现,贡宝和沈厚仁已经回来了。
沈厚仁靠在被窝里,闭目养神;贡宝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忙活,听到黎下回来,沈厚仁睁开眼睛:“老板,我闻到红烧肉的味儿了。”
贡宝吸鼻子:“我闻到酸辣白菜了。”
黎下把包放桌上,问沈厚仁:“头还疼吗?”
沈厚仁一掀被子跳下床:“我没头疼,我是在回味你的口哨,简直好听到死。”
贡宝不满地说:“你那是什么形容?”
沈厚仁已经打开了装红烧肉的保鲜盒,抓起筷子说:“是好听得没法形容的形容。”
黎下看到沈厚仁脸色和平时差不多,心底的担忧少了一些,坐在床边等两个人把东西都摆好,他说:“我说点事,你们俩听着。
你们俩干活的效率一般人类达不到,为了你们不被切片,为了我少点麻烦,咱们以后必须十分小心,我没队长的本事,万一有事罩不住你们,懂么?”
两位员工点头如捣蒜。
黎下接着说:“昨晚栽树的几个山头,离村子比较远,村里现在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最近天气冷了,他们一般不会跑那么远去玩,昨晚的事,只要能过去四五天不被发现,再往后就好说了。
距离远,咱们和种植公司又有约定,不允许他们打扰村民的生活;两家种植公司管理都很严格,职工素质很高,他们三班倒,昼夜不停地工作,从来不走出农庄范围,结束后直接回城,所以村里人没有发现他们。
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厚仁举手:“明白,我和老贡这几天要避免和大祭岭的人碰头,五天后再见面,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这几天一直不分昼夜地和植树公司的人在一起种树。
当他们为咱们神不知鬼不觉种好了那么多树吃惊时,我和老贡表现得要更吃惊:什么,我们那么多人在山上忙活,你们居然不知道?”
沈厚仁两眼圆睁惊愕的模样,活像他跟前站了大祭岭全村人。
黎下:“精神领会得很好,表情略显浮夸。”
沈厚仁塞了一块肉:“我改。”
黎下又看贡宝。
贡宝严肃认真:“我会和老沈默契配合,保证不让人发现昨晚的事。”
黎下点头,看了看窗外。
阳光洒满了大院,微风吹来,橿树簌簌作响,看起来像一幅画,他叹了口气:“如果下雨,我们不担心了,可村里人就不能享受这样的美景了。”
“啊?”贡宝疑惑,“老板你什么意思?”
黎下简单地把他在小吃店和舅舅舅妈交谈的经过说了一遍。
沈厚仁听完看贡宝:“舅妈这个想法很不错,老板的考虑也有道理,老人和孩子多在户外活动身体才能好。”
贡宝把一大份酸辣白菜的最后一片夹起来,点头:“对,多晒太阳多吹风,身体好。”
黎下对沈厚仁还是有点担心,他说:“你们俩最近几天不用去农庄,吃完就休息,饿了提前给我舅舅舅妈打电话,他们会想办法给你们送饭,我回家一趟,明天回来。”
两位员工站了起来,沈厚仁说:“老板,你快走吧,我们是动手,你是操心,操心可比动手辛苦多了,你回去睡一觉吧。”
贡宝说:“对啊,你昨晚吹了那么长一首,刚又吹了一首,肯定累了。
不过老板,你这两支口哨,可以顶我们一年,不,三年的加班费了,以后我们再加班,你不用给我们吹口哨了,过三年再吹。”
黎下冲两个人摆摆手:“行,那我走了。”
沈厚仁飞快地跑出去,从厨房提出两个草筐,帮黎下捆在乌雅的后座上。
黎下确实有点累,所以回到家,把水果交给姥姥,他随即就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躺下。
农庄亟待解决的事情很多,两位员工又做出了那样的骇人之举,他看着窗外枝叶婆娑的大树,想要理出个头绪,可不等他想好从哪件事开始,睡意就潮水一般把他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