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到死,都没能向你道一次歉——
景肆心下一凉,跌跌撞撞往山下跑。
他的阿爹阿娘,阿姊和年幼的景桓,他们、他们还在庄子里,怎么能……
他实在不敢想象村子现在是怎样的尸骸遍野,鲜血自惨白的肌肤下迸涌而出,溅在那毫无怜悯之心的士兵、烈马的战袍上,耳边充斥着烈火燃烧声中老弱妇孺绝望的尖叫,地上抽搐的族人苟延残喘,喉咙却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
他们只是讨条活路,究竟为何要赶尽杀绝……
景肆从未想过这一天到来如此突如其来,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曾经的玩伴,没来得及同他们讲讲外面的世界,没来得及再与白老伯拉拉呱;他还想再陪一陪父母,也想和景晚山好好聊一聊,更想看着年幼的弟弟长大成人。
他还想跟段匀好好感受时间的流逝,他还有好多话要同段匀讲……
“阿肆!”听到父亲的声音,景肆猛地回过神来,看到迎面逃来的幸存者。
“阿爹、阿娘!”景肆想哭,这一次,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来不及了……”一男子回头看向村落,喃喃道。
“我们走吧。”另一个手握长剑的青年男子也说道。
“你们往后山去,能逃便逃,逃不掉便躲起来。”景象行将包袱递给景肆,招呼了同行会武的男丁,转头对景肆说,“想法子协助你母亲御蛊开路,尽力而为。”
“阿爹,你们……”
“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了。”景象行身后站了无数手握铁剑长刃的壮丁,一齐抱拳向这一侧的妇女儿童以及不懂武的男子鞠躬。
景象行微微一笑,转身留给景肆的最后一句话是:“努力活下去。”
仿佛听得到身后兵刃相撞的破碎声,看得到族人倒下时绝望的眼神,被景晚山拖走的景肆浑身颤抖,他突然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连扛起兵刃与父亲并肩站在前线的能力也没有。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碌碌无为,活成了一个草包、一个懦夫。
“父亲他们拼死把你救出来,不是让你在这内疚的!”景晚山突然吼了起来,松了揪着景肆的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我……”景肆被打得一个踉跄,震惊地看向景晚山。
“你要做的是平定沿途不受控制的蛊物,否则我们连退路都没有!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景晚山发疯一样,又揪起景肆的衣领,冲着他咆哮道。
这是景肆第一次看到景晚山流泪,不得不说,的确很丑。
景晚山浅色的眸子旁满是血丝,眼眶里溢满的泪水,争先恐后地大颗砸在她揪住景肆的手上,鼻翼煽动,下唇抽搐,满脸狰狞。
可即便面前的女子哭得如此不堪,景肆还是觉得,这是景晚山最让他震撼的一次。
他无数见过景晚山被气噎住的样子,也见过她嚣张跋扈拿鼻孔瞅人的样子,或者是满脸嫌弃的样子,偏偏没有见过她哭的样子。
景晚山眼睛瞪得极圆,满脸通红,脖子和额头隐约看得到突起的青筋,可就在这满是怒火的神情中,景肆还是看到了难以言说的绝望。
“景晚山……”景肆就这么盯着姐姐的眼睛,半晌难以思考。他觉得景晚山貌似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别让我瞧不起你……”突然将他甩到一旁,景晚山将自己背后的行囊丢到景肆身边,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塞了一个硬物在景肆手中。
“你去哪?”见她就要转身离开,景肆忙问。
“我不懂蛊术,帮不上忙。”景晚山停下脚步,微微侧头,语气尽量冷淡,“相比你们,父亲更需要我。”
“你……”景肆意识到自己手里是那枚他一直想夺来的家传犀角扳指,忽然哽住。
“保护好母亲和弟弟。”景晚山捏着弓箭转身就走,声音颤抖却用尽全力,“别让我瞧不起你!”
景肆眼前一片模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景晚山右手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是那枚自己小时亲手打的石制板指,是那枚从未见景晚山带过的,歪歪扭扭的扳指。
“阿姊……”景肆看着那个强壮的身影没入火海,浑身颤抖,口中只能轻轻重复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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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晚山拿着弓找到了村子周围地势最高的地方,悄悄搭了箭,瞄准了刀上滴血、仰天大笑的将军,心中讽刺这人狂妄自大。
拉满弓后咬牙放箭,那柄箭穿过纵横挥舞的刀枪直直冲向那人的喉腔,贯穿而出,刺入他身下的马臀。那马吃痛,嘶鸣着抬起前蹄将戛然止住声响的人掀了下来。
不得不说,景肆打的这枚扳指虽然丑了点,但的确很好的减少了弦弹回时带来的痛感。
一连数箭,发发命中,却依旧扭转不了现实的局面。
即使景晚山隐藏的再好,终究在那位似是洞晓一切的国师一声令下之后,跌倒在乱箭羽林下。她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被活生生拖过满地的断刃碎石,丢在华盖车辇前。
“好一个百步穿杨、弦无虚发的神射手!”这声音看似敬佩,实则全是讥讽。
“……”
“来看看,这位是不是你的好师傅,好父亲啊?”
景晚山被拽起脑袋,扒开双眼。鲜血入眼,实在沙得她耳鸣不止。
终于勉强看清事物,她看到景象行跪在面前,他向来珍视的佩剑直贯心脏。即便景象行低垂着头,还是能看到两个血淋淋的空洞眼窝,而一旁的一只白玉瓷盘里,放着两只血肉模糊的眼球。
“父、父亲……”景晚山鼻腔充斥着血腥之气,眼前的场景更是吓得她胃里翻江倒海。他们一向和善、也曾潇洒肆意的父亲啊,被自己曾经的兄弟残害至此,他该有多么痛苦啊。
“你为什么……”
“他曾经说过,要我剜了他的眼睛去,所以如今我做到了。”段谨掀起锦帘,露出一张极为冷漠的脸来,“这个下场,是你们活该。”
景晚山胃里止不住痉挛,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既然你这么恶心,”段谨盯了反胃的景晚山一会儿,放下帘子道,“那就挖出你的胃来吧。”
景晚山痛的撕心裂肺、意识模糊。
她感觉自己腹部被硬生生剖撕开来,一群青面獠牙的人从自己身体里取出了什么,前簇后拥着递给一旁端坐的国师。
景晚山忽然想到他们一家四口拌嘴的日子,想到自己与母亲谈心的时候,想到自己与父亲在后山练武的时候,想到自己悄悄替景肆赶制手套的场景、自己偷偷躲在屋后目送景肆离开的场景,还有景桓刚出生时家中喜悦的场景……
血泪模糊中,景晚山看到自己右手拇指上那枚歪歪扭扭的扳指。她忽然想起景肆额头带汗、满脸笑意将扳指捧给自己的样子,想到自己明明很欢喜,却因拉不下脸而嗤之以鼻的不屑。
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欠了景肆好多对不起呢,怎么到死都没能说出口呢?
对不起啊景肆,我真的、真的不是个好姐姐。
可是、可是,我是爱你的,像天下所有的阿姊一样,我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