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掠过,花香轻散,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路尚时还在路上寻着故人。
明明是条差不多的道路,却走得几乎相差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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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您几个月前见过这个人?”一处偏僻的陵园之地,路尚时拿着手机给守陵人看?,手机上赫然是谈瑟的照片。
对方是个大约有六十岁的老人家,反正看起来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目光都有些不清明了,但可能是他家中无人吧,如今就在陵园外面做着守陵人的工作,也算有个正经工作,不至于让自己饿死。
老人家凑近路尚时的手机,粗糙的手甚至都不见外地捏住了手机两端,像在仔细确认。
“啊对,”他慢吞吞地回忆说:“我才来这里半年,还没见过那么多的扫墓人的脸,所以应该不会认错。我对这小伙子印象可深啦,长得好,还干净……”
老人家将?路尚时的手机松开了,看?着是在努力回?忆那天让他印象深刻的场面。下午黄昏如期而至,一层淡金色的光线从上至下,透过陵园里的青松照到人身上,给其镀上了圈光边儿。
到了今天,路尚时早心如止水的差不多了,对面又是个随时都会记忆混乱的老人家,更是急不得。想到这儿,路尚时将手机收起来放进兜里,坐在老人家对面的一张木板凳上,安静地没再说一句话。
“哦,好像是几个月前吧,那小伙子那天来啊……说是已经交好了下葬的钱,他说已经看过墓地了,嗯还说……要埋葬陪伴了他很多年的金毛,让我……如果要?是会记得,找时间跟它多说说话……别让它太冷了。”老人家平缓缓慢的声音渐渐远去,透过这些字眼,路尚时好像看到了那天明媚阳光下的谈瑟。
同样是黄昏下的天色,守陵的老人家正迎着阳光打?盹儿,人老了,就容易觉多。
“当?、当?。”正在老人家快睡着的时候,面前的玻璃被人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不重,但却意外得引人注意。
老人家被吵醒了,整个人都微一激灵,还以为怎么了呢。他醒了以后先反应了两秒,而后才看?向迎着西方的光线侧站在他门口的青年。
那时天已经不冷了,都快立夏了,在下午的温热时间里,他却穿了一件长袖的衬衫和遮挡住脚踝的长裤,不仅如此,外面还套了一件及膝的黑色风衣,好像他很冷似的。
当?时老人家因为太阳透过玻璃直照进来太晒了,因此脱了外面的外套,只暂且穿了件短袖。他盯着谈瑟,盯完目光又从他身上转回到自己身上,他觉得面前的小伙子应该是有点儿虚,不然怎么看?起来那么怕冷。
第一印象,就先这样深刻地印下了。
但他长得很俊秀,鼻子眉毛眼睛,哪哪儿都好看?,目光也柔和,可与那时候的光线相睥睨。
而且他还笑着说:“大爷,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
嗓音温和,语调上扬,光听就让人知道这人性格肯定不错,让人喜欢。声音听起来也比较中气十足,好像也不是那么虚弱。
印象就由此又加深了。
被渲染了似的,老人家也轻笑了一声:“怎么啦?要?进?去看人还是扫墓啊?进?去吧,还能进去呢。”说着他还摆了摆手。
谁知谈瑟不看?人也不扫墓,他轻笑着走进那一小间房,说明来意:“这片陵园里没我认识的人,不忙活。我是想跟大爷商量件事儿。”
闻言,老大爷先“嗯?”地疑惑,又出声问:“咱俩是认识吗?”
谈瑟摇头:“不认识。”
这就奇怪了,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却说要?跟你商量件事,老人家所有的好印象先被自己努力清除,眼神带点警惕地盯着他,问他:“商量什么?”
谈瑟当?看?不见这种打?量的眼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他点开相册,打?开图片,先将?墓地的付款证明给老人家看?。
“大爷您看,这是我提前预订过的墓地,别说我骗您哈。”
此话一出,别说放松,老人家整个人更警惕了,他瞪着眼睛就差再吹个胡子:“这是想让我替你埋个人啊,杀人犯法的小伙子。”
说着他还顺手摸向了桌子上厚重的老年机,不知道是想拨打110,还是想在打电话之前先拍向谈瑟的脑袋。
谈瑟:“……”
“不是不是,”谈瑟忙哭笑不得地抬手阻止他:“怎么可能埋人,埋狗、埋狗。”
警报解除,但老人家还是非常不解,等谈瑟的下文?。
果然,让老人家确定了墓地位置和交易订单,谈瑟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接着往后一划,一只趴在地上的金毛顿时出现在了屏幕上。
金毛用似乎含着暖光的眼神盯着镜头,谈瑟点了点屏幕,指着它说:“看?,大爷,这只金毛眼睫毛是不是白了?我跟您说,他活十几年快不行了,一个月后可能会来这里,您要是看见他在路上没气儿了,能不能劳累安葬一下,我提前给您报酬,算是答谢您帮忙。您看行吗?”
老大爷活这么大岁数,见过给动物下葬的,但没见过说动物会自己过来死在这儿被埋的,而他的主人还像是已经预知到了未来,后事安排的井井有条,比对人还尽心尽力。
“你自己干嘛去啊?”老人家瞪他:“看?你这么上心,这小玩意儿肯定从小就陪着你,你不亲自过来安排?”
谈瑟不好意思地抓头发,有心无力似的:“嗨呀这不是我也得绝症了么,说不定?还活不过它呢,有那心没那力啊。”
话音落地,老人家又重新注意起了谈瑟那一身很怕冷似的打?扮,他脸色确实?很苍白,就连嘴唇上都没多少颜色。
可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好像得了绝症活不几天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老人家生了恻隐之心:“那你就确定?,你家的金毛会来这里吗?它要?是不来,我要?去哪里找啊?”
一听是答应了,谈瑟立马喜笑颜开:“您放心吧,他特别灵性,会自己来的。我都跟他商量好了,”他唠家常一般,夸张地比划说:“我说感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给你物色了一块人不多环境却不错的墓地,我也送不了你过来,你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时,最后一程就自己走着过来吧,您猜他怎么说?”
老人家万万没想到他把一件该伤心的事讲成了令人想追下去的段子,一时“落入陷阱”,顺势好奇往下接:“怎么说?”
谈瑟就笑出了声音,脸上都有了些血色:“他说,我谢谢你啊,不过一想是我自己来这里,证明你比我还要?早死,我还得跟你说一声别怕呢。”
老人家:“……”
看?老人家一脸无语的难言,谈瑟“噗”地一声笑出声音,不多时就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一点湿润。
老人家就看着他笑,等对方慢慢捂着肚子忍住不笑了,老大爷也终于像是反应过来,嘴巴嚅动,说了句:“瞎几把扯淡。”
谈瑟:“……”
谈瑟:“哈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声再次被挑起,比刚才有过之无不及,谈瑟忍了好几次都没忍下去,双颊都红了。
老人家问他:“我听你的意思,好像你跟你这伙伴……葬的还不是一个地方,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里来?”
谈瑟笑说:“他在这里遇见的……我,我把他带回家,加上他又在这里长大,索性就尘归尘土归土吧。”
老人家便一点头,表示理解了。
……
他走的时候,夕阳还没彻底下去,西面还露着一点火红的太阳边。
谈瑟出了门,放在口袋里的手一直在动,好像在摩擦着什么东西。他站在门口面向西方,盯着太阳,站了足足有十分?钟,就在老大爷想问他还有什么事时,他听见谈瑟突然用看透一切的语气轻叹说:“夕阳无限好,奈何近黄昏啊。”
一个本应该活力四射的青年身患绝症,笑容多的像是毫不在意,这句平平无奇的诗句被念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太容易多愁善感,老人家竟然忽而懂了,这年轻人不是不在意自己要?死了。
他只是坦然接受了。
“老人家,”谈瑟重新转过头来,笑得还挺不好意思:“还有件事儿……”
老人家:“……”
他想,他刚才一定?是老糊涂了,才会觉得这年轻人“超凡脱俗”。
还没问什么事,谈瑟就已经将老大爷划到了自己熟人的地盘儿里,毫不见外地又走进?来,从兜里拿出了一封信。
那信封的一角都被磨得卷起了毛边儿,除此之外都很新。谈瑟将?黄褐色的信封递给老人,语气低低的严肃了:“如果有人找到这里来,您问他叫什么名字,将?它……交到一个叫路尚时的人手上。”
谈瑟的手又在无意识地摩擦那点被摩擦无数遍的一角了,毛边儿的地方逐渐扩大,他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如果没来,一年以后您就烧了它,当?我没给过,当?尘土撒了。”
将?信放在桌子上后,谈瑟就再没停留,也没再转身,他裹着风衣踩着余下的一点黄昏走了。
走之前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可他会来的。”
如果没听错,老人家觉得他声音是颤抖的。
一个月后,那特别有灵性的金毛竟然真的来了这里,他就趴在离陵园不远的地方,好像进到陵园里面那么短的一点儿距离都难倒他了。他安静地闭上眼睛,耳朵耷拉着,尾巴蜷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抱住取暖似的。
安静得过了头,原来是呼吸已经没了。
老人家看?到他,应该是提前知道这么一只金毛的缘故,他丝毫不惊讶,还过去蹲下轻摸狗脑袋,动作都带着怜惜。
但他没想到,金毛的身体竟还是温热的。也不知道这只金毛是怎么将?时间算的那么精准,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的来了这里,而来这之前,也不知道有什么是他恋恋不舍不愿割弃的,竟是硬生生拖到寿命的最后一天才来到属于自己的墓地。
万物有灵,也皆有情。老人家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几颗眼泪竟从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湿了满面。
……
“啊对了,”老人家从回忆里抽身,他伸手将?又忍不住想湿润的眼睛抹干净,终于想起来问路尚时:“你叫什么名字啊?”
路尚时推了推金边眼镜,手指不可抑制地痉挛了下,而后,他平静道:“路尚时。”
“咦,竟然还真有人找到这里来,”老人家惊奇地将路尚时从头打量到尾,说:“那小伙子还真是料事如神。”
说着,老人家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靠窗的位置。那里靠墙放着一张桌子,他拉开桌子旁边的一个小抽屉,将?一角被卷了毛边儿的信封递过去:“来,给你吧。”
路尚时镜片后的眼睛盯着信封看?了好几秒,不知道看?出了些什么东西,才深呼一口气,伸手堪称轻手轻脚地接过来。
天色离黑还早,老人家随手一指陵园,说:“想进去看看?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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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瑟还算没亏待自己,给自己挑了个一看?地理位置就不错的地方。
路尚时踩着洒在地上的碎阳光、沿着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里走,不多时,他终于见到了已亡的故人。
谈瑟的墓上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不带有什么什么之墓,就潦草简单地写了个谈瑟,更别说会有照片了。
可他的墓碑之上却有一句不那么潦草的墓志铭。
路尚时蹲下了,周边的青松很高,他身体被那些一年四季都会绿色常在的树木遮挡,破碎的阳光再也照不到他身上了,他被阴影笼罩。静默片刻,与墓碑大眼瞪小眼似的互相看了半晌,路尚时才伸手轻触了下“谈瑟”的名字,透过这个称号,再看?向旁边的墓志铭,他好像听到谈瑟在用轻松的语气对他说着自己墓碑上的话。
“银河之中,全部都是我的身影。哥,别伤心啊,我无处不在。”这里的轻风用谈瑟的声音这样说。
“啪嗒。”
路尚时的眼泪随着他颤抖的唇瓣重重地砸在墓碑上,在地面上很快晕染成了一片湿润,像朵在冰凉墓地里开出的血花。
察觉到这滴眼泪时,路尚时自己都愣了,他不可思议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面上是一片不解懵然。
他实?在没想到谈瑟消失的时候,他没红眼眶;想进无字天书找人、商壹却不在,事情没办法进?行下去,只好先一点一点无头苍蝇似的找,他没被急得眼里起雾;唐珂告诉他谈瑟老了,商壹回来告诉他谈瑟狠心地毁了属于他们的那段无字天书,他也没想流眼泪。
直到摸了一指腹的水润,路尚时才反应过来,这场伤心,在见到谈瑟墓碑的这一刻,终于摇摇欲坠地来临了,也终于被他确定了某人的死亡。
且不比任何该伤心的时候都要让其难忍。
但他对着谈瑟的墓碑恨着声音说:“你也配让我哭?”
然后他就真的不哭了。他摘了眼镜随手扔在地上,很累一样的席地而坐,哑声骂:“傻|逼,畜牲……蠢货。”
黄昏渐却,夜色初降,夕阳沉落西方。青松被晚风刮的左右摇摆,在头顶上挂上了一两颗星星时,路尚时终于从入定里回?过神,拿出了口袋里的信封。
他手指顺着之前被揉出毛边儿的一角一点点往外推,像是在重复某人生前在做的动作。
在将它拆开之前,路尚时先冷眼看了一眼天空,又将?冷漠的眼神移到墓碑上:“天上那俩眼睛是你?”
他呵了一声冷笑:“行,无处不在。”
说完,犹如终于鼓足的勇气被派上用场了,他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几乎只用了一秒就拆开了信封。
当?即,谈瑟熟悉的字体便清晰异常的映在了路尚时眼底。
【哇,尚尚,你好啊。见字如见人,我是真的在夸你,尚尚好厉害,你竟然真的找到我啦。
Emmmm……其实在下笔之前我脑子里有好多墨水呢,可现在真的在纸上写东西了,我反而不知道到底该写些什么、才能不让尚尚生我的气。
我想,尚尚那么优雅高贵,怎么可能会做出这么有失风度的情绪呢,所以,我也就不担心你会生气了。
我还想,我应该给(被浓墨的黑色涂抹掉)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才能证明我没有白来过一次,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就用一年多打?造了一件作品,以此来送给(被浓墨的黑色涂抹掉)尚尚让你替我去看看?世界,那一定?很美。
以后不要?惯着老狐狸,他惹你烦了就挠他,让他知道你的厉害,当?然啦,可以多惯着兔崽,但他现在有商先生陪着,也就不用过多担心了。
而对我来说,尚尚才是最重要?的。哥,我依然记得你捡到我的那天,那么骄傲、光鲜,如此高贵、典雅,世上最美丽的花卉都没有你漂亮,简直让人赏心悦目,啊,美。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啊,又调侃你,别气别气,我不说了不说了。
哥,尚尚……哥,哥,我灵感又没啦,打?算出趟远门多看?两眼风景,去远方逛逛。
时间会有点久,我舍得你,你也舍得我,我知道。
东南西北五湖四海天地六合日月星辰银河星系,哪怕世界只剩残存一隅,我也无处不在。所以哥,我看?着你,我知道你。
你安,我好。】
说着“你不配让我哭”的人眼睛早已红了个通透,不多时手里的纸就被染湿了好几处,那些字体被晕染的不像话,都快看?不清了,路尚时连忙用手去擦,却一不小心将?湿润的地方擦烂了,后面的那一声声“哥”被从中间扯开,路尚时动作一顿,隐忍的肩膀都在抖。
信里被划掉的两个地方看不见曾经写了什么,但路尚时突然福至心灵地觉得、他应该能猜到些。
但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反正谈瑟这个蠢货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路尚时不愿意再费脑子,就这样也挺好的。
……
天上的星星眨起了眼睛,陵园里一道蹒跚的脚步由远及近,手电筒的光线也紧跟着从不远处射来。老人家记得里面还有个人没出去,打?算过来找找。
几个月前的青年小伙子拜托他有时间就与他的金毛说说话,他知道谈瑟的墓。可手电筒的光芒刚刚才往谈瑟的墓碑上照去、就霎时被关闭了,速度快的像惊扰了什么人。
待肉眼适应了黑暗,透过月亮下的一点月色,老人家看?见谈瑟的墓碑前蜷缩着一只很漂亮的小猫,他的身下是下午来时那个小伙子的衣服,身边是谈瑟要?他转交给路尚时的信。
老人家看?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蹒跚着原路返回?了。回?去的路上,他在夜色中自言自语:“新闻上早就传开了,原来……那金毛是那年轻人啊,可惜了。怪不得……”
“……可惜了。”
苍老的声音渐行渐远,金毛墓碑前的蓝白安稳睡着,像是今夜就在此安眠了,他脖子上的银链吊坠、轮回之上,散发出了一点打招呼似的光芒。
在月球、星系、银河——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已经收到并答应小天使要求,会写个番哒,都不难过,抱抱~感谢支持,给大家鞠躬啦~么~大家儿童节快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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