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救一个人太难。
萧白舒突然想。
楚欲为了拿到洗髓移骨散可以费尽心思,可以耐得?住寂寞和艰难,无惧所有人的非议和刀枪,身份名声,甚至性命都置之度外,但是?偏偏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脸颊上被轻轻碰了碰,楚欲侧目,萧白舒手指上还有残缺的伤疤。
“想哭吗?”萧白舒大言不惭地问。
“不想。”楚欲竟也没觉得?这话?与他的性子背道?而驰,平平淡淡地应。
“想??家?”萧白舒又问。
楚欲刚想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家”这个意象,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唯一在乎的亲人,在万年不化的雪山里沉睡。
那?个陪伴娘亲用的简陋山洞,也不能勉强称之为家。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家。”萧白舒看他澄澈迟疑的眼眸,直接道?。
“我记得?之前在勤逸院的时候,你认出来?陈毅,就喊我到你??家,??我的院子。”他垂下手去拉楚欲的手,“你要是?不喜欢,我也说过,等一切结束,都随你。你喜欢别的地方,我们就换到别的地方去住,喜欢白云山庄,就留下来?。把你娘亲也接过来?。”
“太麻烦了。”楚欲直言。
重建一个住处的确太麻烦了。
还要承担随时颠沛流离和失去的风险,要不得?安宁。
他一心寻药方的时候没想过这些?,现在有了确定的结果和着落,迟来?多年的疲惫这才缓慢地漫上来?。
“会真相?大白。”萧白舒道?。
楚欲不言。
“会还给?你一个清白,还给?白云山庄,中原武林一个交代。”他看着楚欲说:“也会还给?你父亲一个清白。”
楚欲知道?那?天林间交手,萧鹤对他的百步神章定有所看法,他拿楚行之未曾出手过的剑法赢了萧鹤,赢了陈毅。
打败了静水决。
华山之巅那?一战,楚行之当然是?自行落败,退隐江湖的。
以萧鹤如今的江湖地位,要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件事不说难堪,但一定不体面。
自己一统中原武林的盟主之位,是?一个正道?叛徒让给?他的。
而自己一脉相?承了楚行之的武功,还打败了他精心栽培的义子。
这一辈的恩怨尚且没有了解,萧鹤会这样大方的为楚行之洗去叛徒的身份吗?
父亲其实也没有那?么的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语,不然也不会执意要研究暗器,还做出来?片叶银针交给?他。
“我爹,他无所谓这些?虚名。”楚欲说:“但他枉死的血海深仇,我不可能不报。”
萧白舒沉默片刻,也认真道?:“你既然已经和我父亲交过手,他说了知道?你的功夫深浅,此事当时没有点破,肯定也会在之后?的时间里挑明。”
“他对于楚行之前辈,其实一直没有过过激的言辞。”他??忆着说:“这些?年,我只听他提起过寥寥几句,但是?对楚行之三个字,却并不陌生。父亲每每说到他,都是?一股惋惜之意,可惜了软剑的没落,天下再无人能使,也说过楚行之年少时是?个功夫很好爱打抱不平的公子。不好的话?,虽是?武林间或许曾经传过,但父亲自己从来?说过一句不好。”
他尽量将每句话?都说得?更柔和,希望楚欲不要把自己逼进死路里。
萧白舒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从心底里有了默契样的,感受到楚欲在徘徊,在多加顾虑。
他在担心。
在最安全,最该放松的时候,成倍成倍的地担忧。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楚行之前辈已经离世?,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也该给?你一个??复,楚行之是?你的父亲,你继承了他的剑法,为他听一句结果,也是?理所应当。”萧白舒又说。
楚欲这才摇了摇头。
“他们的恩怨,我能知晓便知晓,若是?不知晓,我也不会去深究。父亲认为我应该追讨,自会在当初就告诉我。”他侧过头去看开春后?飘零的柳絮,视线涣散,不知看向何处。
“我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父亲提起这些?。”
楚欲出口的瞬间,仿佛是?送了口气般。
“陈毅吗?”萧白舒微微蹙眉。
楚欲点点头,随后?又否认道?:“所有。”
“我从没做过打算,要去跟别人讲这些?有关?于我的事情。”
他仿若??到了不曾存在过的少年踯躅的时光,神情透着点无措样的。眼底却是?干净的发凉的淡泊冷意,又如历经沧海的飞鸟。
“你不用说。”萧白舒合拢他的指尖,裹在自己手心里。
楚欲的体温总是?暖和的,因为护体的内力,不止可以暖自己的身子,还能在寒夜的被褥里带给?他暖意。
从前他明白了,楚欲的感情少得?可怜。因为大喜大悲都还来?不及去铺垫,就在他从小到大的岁月里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那?些?血腥和残忍怕是?早就刻在他的梦里,骨子里,想忘也不可能忘掉。只有一层又一层深沉的悲痛去掩埋,这悲痛也让他口不能言,出不了声。
所以能在楚欲身上得?到一点感情的反馈,他也觉得?足够了。
对他而言的一点点,也许是?楚欲仅剩的一点温度。
可如今才知道?,楚欲的心就连对他自己,也是?凉的。
他想要救自己的娘亲,萧白舒想,自己能不能救他?
楚欲没有说需要什么,他自作多情地认为楚欲需要一个家,一个不会离开的,可以贴在他心口上的人,让他即使还不能面对过去,至少可以不用害怕面对未来?。
能再一次对日后?的生活有那?么一点点的憧憬。
对自己的,对他们两个人的。
“陈毅做错了事,该如何处置就如何。”
萧白舒拉紧他的手,定定道?:“你没有错。”
“楚欲,你没有错。”他话?一出口,反倒自己鼻尖有丝酸热:“错的是?他,该羞耻的人也是?他,不是?你。不管你是?难以启齿,还是?会怨恨难过,哪怕觉得?委屈,也不是?你的错,你应该觉得?难过,应该委屈,他毁了你的生活,该难堪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可我,不觉得?委屈。”
良久,楚欲痴痴地道?。
“我忘了,没时间去想这些?。”楚欲的心防被撬开了一丝裂缝,萧白舒的话?听起来?真是?软弱,什么委不委屈,难不难过的,他只会心脏抽痛,身体实质的感受到疼痛。
而那?些?臆想出来?的、虚幻的感觉,他是?没有的。
也不会有。
五岁那?年,从被雨水泡烂了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他都不会掉眼泪,哪里还记得?到委屈这??事。
面前萧白舒言辞诚恳,好似万份真心的跟他说这些?矫情话?,他居然也没感到违和,只是?太不适应。
这种显露弱点,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做。
但他却没有让萧白舒闭嘴。
好像听一听,也没什么坏处。
“我知道?你很强。”
萧白舒赤诚的黑眸看着他:“你很厉害,是?个可以打败我爹的高手,你也可以永远感觉不到这些?,但是?我会站在你这边。”
“你随时都有能休息,能喘口气,稍微不那?么紧张的时候。”
“楚欲,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把我算进你的人里面行吗?”
处事妥帖的白云庄主总是?在他面前分?寸全无,现在也在他面前有些?急切。
“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闭上眼就可以往后?靠,不会摔倒。静水决我会再练,会比陈毅练得?更好,会能跟你并肩而行。你拿着我的底气去开口,可以吗?这里是?白云山庄,我是?白云庄主,我爹的亲生儿?子,这怎么都不会变,你站在我的山庄里,不用胡思乱想,陈毅做错了事,武林门派会审,你应该堂堂正正地站着说话?。”
“我从来?都堂堂正正。”
须臾,楚欲道?。
“所以你不要怕。你在我这里,什么都是?应当。”萧白舒说。
楚欲目光闪烁了一下,再没去否认甩脱。
他几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站在牢笼之外,迟迟无法动手打开的感觉,是?害怕。
可还也有什么难堪的。
就像萧白舒说的那?样,该难堪的人从来?也不是?他。
他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怕的从来?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他怕的是?那?个没有过去,??不了头,也没有未来?,前路白茫茫一片的自己。
“饿了。”楚欲放开他的手,??坐到桌前。
清粥小菜,连个肉沫都看不见?,他有些?嫌弃道?:“我好歹还受着伤,就用这个打发我?”
“是?我院子里的厨房做的。”
萧白舒伸手摸了摸,汤汁的温度正好:“你刚伤了内脏,过几天再补补,先吃点清淡的。”
楚欲听着先喝了小半碗白粥。
看上去是?普通的白粥,入口软糯非常,恐怕是?连米粒都一颗颗挑选的。眼熟的蔬菜做出来?的味道?也让人意想不到,都不输给?天召皇宫里他去吃过的宫廷厨子。
“这厨子是?······”
萧白舒:“是?之前在宫里御膳房当差的,被我父亲买了过来?,我小时候爱吃他做的,有了自己的院子,就给?了我。”
楚欲了然。白云山庄总是?阔绰到头发丝上。
过了会儿?,补了一句:“没看出来?你小时候还是?这样。”
“哪样?”萧白舒意外。
“馋猫的样。”楚欲笑他:“白云庄主是?个体面人,小时候还是?个馋猫,多稀罕。”
萧白舒看着他嘴边的笑意,也垂眼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给?你讲点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都离不开陈毅吧。”楚欲自然说。
“······嗯。”
陈毅的身份被揭穿之后?,萧白舒也花了很多时间,才能接受这个好兄长,居然暗自多次想要他的命这个事实。
“不过也有跟他无关?的。等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我娘。”
楚欲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点点头:“好。”
萧白舒的娘亲离世?了,他是?知道?的,要带他去祭拜,什么意图,不用多说也大概能猜出来?。
他只想自己当初也跟娘亲带过萧白舒为他酿的烟云寒,现在去个礼,也是?应当。
“我砍了陈毅的手,你不怪我吗?”楚欲一直想问,此时才提出来?。
萧白舒停顿了会儿?,才说:“你们一战,总会有一个人输,以你的打算,你会拿他的命。说实话?,我看到你故意留下他的性命,还有些?意料之外。”
“我答应过你,要把他拿去给?你爹看看。”楚欲想了想:“就我看来?,他早知自己有这一天,也随时都做好了准备,倒是?你爹,让他比性命看得?还重。正好,杀人不如诛心。更何况,我还要拿他的洗髓移骨散,没有你爹的命令,他肯定会带进棺材里。”
“洗髓移骨散要用活人的心头血做药引,你······”萧白舒意有所指。
楚欲也不避讳:“当然是?拿陈毅的。我不会认他这个哥哥,我哥死了,但是?我娘亲的命,他得?还我。”
吃完饭,按照惯例,萧白舒亲手给?楚欲上药。
脱下衣物,萧白舒单膝蹲下身去处理,看到他胸膛上那?个取血的伤口现在已经掉了一块结痂,漏出来?粉色的新肉,也有两处边缘被拉扯处血丝破裂了。
“你不能再出手了。”萧白舒脸上是?挡不住的担忧。
楚欲看着他笑笑,伸手往脸颊上摸了一把:“萧庄主真可人。”
萧白舒的耳根肉眼可见?地微微发红,楚欲惯会拿这种形容女子的话?来?笑话?他,争锋相?对时自然是?心有不甘,怒目而视,但表明了心意之后?,再听只会脸热。
“萧庄主想什么呢?”楚欲拿指尖随意拨弄泛红的耳垂:“怎么碰一下就脸红了?几次三番来?我跟前叫嚣着喜欢我,要同我一道?,还夜里偷偷爬我的床,眼下嘴里又嚷着喊着要做我的人,可都没见?你脸红过。”
“你别胡说。”萧白舒低声反驳。
他想低下头,奈何手里的药还没上完,只能硬着头皮忽略掉楚欲的调笑。
“哪里胡说了?”楚欲垂下头逼问,鼻尖快要触碰到他额前的碎发。
“我,那?时候也有过。”萧白舒小声老实的坦言:“去找你那?晚。”
“哦。”
楚欲明知说的什么,还不紧不慢地讲出来?:“爬床啊,那?太黑了,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不算。”
“你······!”
最后?一点伤药都涂好了,萧白舒抬起头鼻尖擦过楚欲的下颚,一手扶在椅子上仰头去贴唇。
温软的唇瓣一触上就分?不开,他知道?现在楚欲的心境,面前的局势,都不可能做什么更近一步的事。
但他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去看楚欲,离得?这么近,能看到他纤长的睫羽细微闪动。
楚欲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用唇厮磨他的唇,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萧白舒忽然觉得?有种被楚欲占有的错觉。
好像终于成了他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