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欲见过许多血腥残忍的残肢断臂,五六岁时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连眼泪都不会流。只因为?心里面?总也吊着一口气,儿时是?兄长娘亲,后来是?娘亲的性命,再?后来是?父亲和他们的家,到后来成了仇恨和洗髓易骨散。
他见过的死人,可能比很多人一辈子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但?他也好,萧白舒和张洲也罢,都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一瞬也没错过的,看着醒神香的威力。
是?如何将穆子杏娟秀的脸庞融化成一张裹着-肉的面?皮,方才还行动的四肢如何烂成肉泥,脖颈的筋骨成了水,沉甸甸的脑袋仅仅一张薄薄的人皮包着烂肉掉下来,砸在萧白舒的脚边。
先是?张洲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捂着胸口背过身去干呕。
楚欲只那样淡淡地?看着,就跟他在穆子杏临死前吐字那样冷漠。
萧白舒立在原地?,楚欲未动,他也不动。
楚欲盯着那尸首,他也盯着。
余光里楚欲的手臂似乎是?动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就往后伸出?手,拉住楚欲的手指,不紧不松地?握着。
他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被鲜血洗掉锈迹,重?新唤醒,愈发锋利的失意。
张洲目睹了这?过程,反复缓了缓才站起来,长剑立在地?上支撑身体,抹了把嘴看向楚欲,目色里残留的一丝惊恐。却怎么也不能跟面?前这?个?气质出?众,容貌俊逸,浑身连个?血点子也没沾上的人联系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楚公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楚欲站在原地?,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意料之外地?应声:“埋了吧。”
“啊······?”
张洲反应过来才急忙点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我去找个?合适点的地?方,埋远一点。”
“她不是?就死在这?院子里吗?”楚欲松开萧白舒的手,上前几步,单手拖起来另外那具尸人的手臂,一手握住穿心的长剑□□:“那就埋在这?里。”
“院子里?这?能行吗?”张洲下意识闭上眼转过脸,等了会儿却没有?血水溅出?来。
这?才转过头,发现那长剑□□之后,胸膛上留下一个?清晰的伤口,皮肉分开,但?只流出?来开始的一股血迹,就干净的露出?来切口的嫩肉。
“这?是?她自?己亲手搭的屋子,有?什么不行。”楚欲扔出?去那把剑,自?己的上品早已收回腰间。
他扛着连哥的身体回到穆子杏的屋子里,里面?点满了熏香的药材,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草药味,浴桶里也是?准备好还热着的药汤。
楚欲直接按部就班解开连哥的衣服,将人放进?药浴里,再?查看了一遍分类放好的药材,选出?来几味点上熏香。
然后走出?去,妥善关上门。
“萧庄主,这?死······这?穆姑娘,怎么说也是?没了命的人。死于非命,埋在这?,”张洲正在院子里跟萧白舒说话,看到楚欲出?来放低了语气:“这?不吉利啊,晚上还要住呢。”
“你怕什么?”楚欲走近看了眼地?上还未收拾起来的穆子杏。
“就算有?什么,也是?找上我,找不上你。”他道?:“人都不怕,你还怕鬼吗。”
“楚欲。”萧白舒这?才叫住他。
“怎么?”楚欲望向他。
萧白舒捏紧手中的宽刀,又松开:“她的死,与你无关。”
“我看到了,她自?己寻死。”
楚欲也道?:“尸人就吊着一口气,穆子杏能让他血液回暖现下这?一点,也是?本事。靠自?己的身体,护住尸人头上的经脉,也是?她的本事。她想让这?个?人活,不惜搭上自?己自?己性命去救一个?早就断了气的东西,更是?好本领。”
他回过头视线直接落在地?上那一滩不堪入目的软烂人皮上:“她不信我。······那也是?她自?己选的。”
萧白舒拉住他的肩膀转过来,黑眸直接看进?楚欲飘忽的眼底。:“那就是?她自?己选的。”
他一字字重?复道?。
楚欲收回涣散的心神,对上他焦躁的脸,看上去比萧白舒要冷静百倍。
“与你无关。”萧白舒定定看着他,也定定地?告诉他。
良久。
楚欲才终于后知后觉般,松动了神情,一丝几乎快被扼杀殆尽的无措浮现出?来。
轻的萧白舒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我本来还想,等娘亲醒过来了,带着她去见娘亲。她有?违师训,背叛药门,行不端,坐不正。千般无奈,害人害己,都理当由娘亲来罚她。娘亲只她一个?弟子还活着在这?世间了。”
“白云山庄,她替陈毅养了不下数只山魁,那曾经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神剑宫,她害了顾氏姐弟。顾涵影,我儿时还见过她,神剑宫的大小姐,芳名远扬。”
“白云庄主,她想下蛊,意图帮陈毅操控你,让你沦为?行尸走肉,只知道?听命的傀儡。”
······
人要盖棺定论,他点完了每一个?人,却没点过一句自?己。
楚欲在客栈那晚,难得在偌大的江湖之中,遇到药门的亲传弟子,他给了钱,给了地?方,给了逃命的出?路,也想给娘亲留下来一丝对故人的念想。
穆子杏受他恩惠,反过来害他,相比起来,并?入不了眼。
或许多少有?点下狠手的意味,如同她临死时说的那句:“我没把握让你不死,但?我还是?做了。”
谁都有?想要做的事,可以为?此付出?代价。
包括他自?己。
也可以为?娘亲付出?代价。
但?他也记得娘亲最爱的父亲,记得流水剑意,时时身携上品软剑。
“但?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楚欲声线平稳道?。
“我知道?。”萧白舒带着他的肩按进?怀里。
几乎一样的身高,胸膛叠压着胸膛。
楚欲隔着布料,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萧白舒胸膛跳动的心脏。
强劲有?力的,此刻似乎也是?有?一点暖热的。
“娘亲不会怪你。”萧白舒学着他曾常用的手势,学着去顺抚楚欲的发丝:“她的夫君,也不会怪你。”
楚欲摇摇头。
“我少了一份给娘亲的礼物,但?我不怕这?些。”
萧白舒没有?再?问。
楚欲也没再?开口。
这?种局面?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非常不好。
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总有?办法?,发生在身边人身上,还是?他曾经也有?过寄托,救过的人身上,他无能为?力。
他并?没有?什么无所不知,他也会出?错。
即使到了今天,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地?步,也一样出?这?样幼稚的错误。
“生死有?命。”萧白舒揉着他的发梢,垂下头靠着他低低地?说。
“我没那么好。”楚欲突然道?:“萧庄主,我也不喜欢看着身边的人在我眼前出?差错。”
“我不怕。”这?回萧白舒说得几乎快要理直气壮。
楚欲拍拍他的后背:“你应该怕。”
“生死有?命。”
话音落下,那点理直气壮也跟着消散在空气里,萧白舒口吻稀松平常起来,下颚抵在楚欲的肩窝,嗅了满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净透药香。
“我要是?穆子杏,也会如此。也愿意以身护着你。
“我不会去害人,但?你若是?有?危险,我心甘情愿为?你杀人。”
“万一我的判断出?错了呢?”楚欲道?:“萧庄主,你一身清白,何必为?我提刀。”
“已经开刃了,晚了。”
萧白舒埋在他颈窝里,温和暖热的气息洒在皮肤上:“你信我。我也信你。”
张洲不意外两人的关系,多少都能猜出?来。
萧庄主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让他看到这?画面?还要刺激。
识趣退开几步,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收拾起来。
·
元临从河里捞鱼回来,张洲正把堆积起来的几具尸体扔进?坑里点着,他走近了才看见坑里堆起来的死人,白净小脸顿时惊慌起来。
睁大了眼睛去看张洲:“这?些人,怎么回事?”
张洲捡起来没用上几根细长树枝,熟练从元临手里提过来一条鱼,起手利落,就将原本用来做火料烧尸体的木棍,从鱼嘴插进?去贯穿。
很快几条鱼就都被穿好了:“有?人来过,他们想杀萧庄主和楚欲,后来没得手咬舌自?尽了。”
“自?······自?尽?”
元临匆匆看了一眼烧起来的坑底,急忙从张洲手里把穿好的鱼拿回来,生怕他连烤鱼也要就地?取火。
张洲抓抓脑袋:“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原本有?几人是?没死的,也没伤到性命,萧庄主和楚欲有?意留他们一命,等我去盘问他们来路的时候,居然宁可咬舌自?尽也不说出?来。”
“他们也许是?,怕回去交不了差,才自?尽的。”元临犹豫着猜测。
“大概是?吧。”张洲捡起来更多的木材丢进?坑里。
“我就是?没想到,我们在这?住了这?么久,都没有?暴露过行踪,怎么今日突然来了这?些人。”他神情复杂道?:“就连穆姑娘也死了。”
“什么?!”元临惊道?。
“神医穆子杏,死了。”张洲也没看他,他同穆子杏也相处了这?些时日,等会儿还等给穆子杏挖坟立碑。
好好的活人,朝夕相对,突然变成连尸骨都不堪入目的模样,尽管他看淡了生死,也一样需要点时间缓和。
“穆姑娘怎么会死呢?”元临喃喃道?。
张洲:“有?人要断了她的念想,毁了连哥,她以身上前护住,结果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那,庄主和楚公子怎么说?”元临转过头去看他。
“事发突然,谁也没料到。”
张洲说着叹了口气:“原本楚公子是?想救她男人,都已经出?手了,结果她还先一步赶着去送死。估计这?会儿,楚公子心里也不好受。”
“那庄主肯定也不高兴了。”
沉默了会儿,元临道?。
“当然啊。”张洲拿手臂推了推他:“你不用急着回去找庄主,他们还有?话要说,先做饭。院子里的血迹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你弄点砂石掩埋一下,别让人看着就糟心。”
元临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去:“我知道?。”
张洲挑的这?块儿地?方,离居住的房屋还有?一段距离,元临两只手都分别拿着三条鱼往回走。
有?几只还没断气,被-插-穿-了身体还在抖动鱼尾挣扎。
他今年?十六岁了,少年?长得快,比跟着萧白舒南下的时候要高出?来一小截。原本在白云山庄的悠闲日子,跟着伺候萧白舒的日子,已经完全打破了。
作为?家仆,他是?一个?没留下什么名字的门派弟子在外生的儿子,父亲跟着萧鹤初入江湖,是?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就是?死得早。
自?从父亲死后,萧鹤就收养了他,念在旧情,连白云山庄的后山都没让他去,只是?留在山庄里做个?普通下人。
元临从萧白舒还是?白云山庄的二公子,自?己十来岁之后会帮着干点活了,就跟着山庄里面?好看又贵气的萧白舒后面?,学着怎么做贴身的照料,一路跟着他成为?白云庄主。
萧白舒后来是?风姿出?众,仪态大方的白云庄主,小时候是?长得比话本里那些小孩儿还要漂亮的世家小公子。
如今走到这?一步,是?他在白云山庄长大时,从未想到过的。
也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跟萧庄主之间生出?间隙。
似乎是?从楚欲这?个?人出?现之后,萧庄主变了,张洲的生活也变了,他也慢慢地?变了。就连武林盟主,也跟庄主之间有?了冲突。
听了刚才张洲的话,元临还特意饶了路回去。
树林草丛里有?一条被他每次出?门采集,踩出?来的稀疏小路。他一路上在地?上看了个?遍,没找到新的痕迹,就放下来一只已经断气的死鱼扔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