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来,地面的积雪反射微光。
萧白舒找到楚欲所?说的那处山洞,已经离他们分别的悬崖处低了几?百仗远,也就只有楚欲这种拿脚都能赶路的高手,能把这个距离叫做附近。
他走进去时已经累的扶住墙挪动了,洞口弯曲,他走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些?遗留的枯草和一床已经发旧的棉褥,枯草堆下面是搭起来的平坦木板。
这些?发现让他的精神都回?拢了一半。
山洞外是夜间风雪,从?门洞进来还挂上了一张虎皮遮挡寒风,里面的石壁还是万年不变的冷硬如坚冰。只不过少见的干燥,地上还有已经倒下来的火堆残迹。
这里,就像是有人住过一样。
石洞太干净,地面上的枯草堆,摸上一把,都连个灰尘都没有,棉褥虽然?陈旧,但还是整洁完好的。
这里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张虎皮了,跟棉褥完全不一样,还有些?腥味在上面,应该是后来才挂上去的。
萧白舒将地上的火堆残渣收拾了一下,他没做过这些?粗活,这会儿矮下身去拨弄,不出?几?下就把外面的披风弄脏。
来来去去好几?次,才重新架起来歪歪扭扭的篝火,还从?枯草堆地面掏出?来好几?颗火石和火折子。
火折子他不会用,火石擦了一百来下,才擦出?火来,也把手指的皮擦破了一块,点燃的几?根枯草扔进去,冲着架好的火堆吹口气?,以往烧过的残渣翻起来顿时蒙了一脸。
他一边呛咳,一边摸了摸鼻尖。
这放在白云山庄里,想都不敢想,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火光燃起来的时候,萧白舒松了口气?,然?后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厚重的响动。
又似乎是从?自己身处的石洞里面发出?来的。
铺天盖地的厚重感,绵延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削弱。
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扯开防风保暖,但行动不便的披风,刚才还酸软无力?的双腿抬手往石壁上撑起来就往外跑。
落雪如同瀑布一样从?山上崩落,就在他的眼前滚滚而下,边缘刚好隔了一小段路错开了他这一处。
雪崩残余的力?量,能把轻飘飘的雪花化成洪水猛兽,一路蔓延覆盖他们爬上山的方向?,这里没有村庄人家,没有闹市街巷,连草木都在特定的地方才生长出?来几?颗。
所?以连场灾难也算不上,飞禽鸟兽都影响不了,不过是那些?树木被完全淹没。
萧白舒双腿跟那些?被淹没的树木一样长进了冰天雪地里,在山洞里缓和回?暖过来的身体,站在原地一点点地结冰,冻住。
楚欲临走时提醒过他的雪崩,发生了。
无声无息。
不过是面对的人换了个位置,不是他。
顶上有几?个落石朝他滚落,萧白舒看了一眼,才从?震惊里回?神,这一片腹地长靴都能完全踩进雪地里,心底有强烈的恐惧放大蔓延,心脏都在发抖,根本?无暇担忧。
他相信楚欲的本?事,这一刻也不敢那么地相信。
雪崩的位置就是他们分离的方向?,四处无人,那些?被覆盖的脚印都是他踏出?来的。
“楚欲——!”
萧白舒近乎嘶吼朝山体大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面前那个山间,因为?余震又抖下来一层雪花。
也许是白天被雪山上的反光刺到了眼睛,他现在突然?看不清眼前的路,模模糊糊地往前走,一块落石砸下来,滚落到被冲断的树干上。
他义无反顾地挪动着,积雪太深,他心头的迫切不得?不被压下去,恐惧却蔓延四肢。
他连自己在怕什么都不敢去想。
恐惧挤在胸腔里太多,他只能一遍遍地嘶喊出?来。
被雪浪冲断的树木动了动,他隐约看到还有活着的东西在这场雪崩的遗迹里。
要冲上前的脚步被石块绊倒,萧白舒急匆匆地爬起来,已经直不起腰,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这会儿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往雪地里蹬腿向?前攀爬。
“别走了,可能还有余震。”耳畔忽然?传来飘渺的熟悉嗓音。
是楚欲在传音。
他曾经也是这样人已经消失了,但还能在他耳边留下话。
“萧庄主要是你想让我死,也别喊了。”
萧白舒正想喊出?来问一句,当即就被堵回?去。
那声音太像是幻觉了,他怕自己听错。
那颗折断的树干后面,缓缓站起来一个人,萧白舒眼睛实在是看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楚欲,只能一直盯着,生怕一眨眼,就真的成了幻觉。
楚欲身上的衣服全在滚落的时候染上了雪花,在萧白舒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整个人一半能隐进雪里。
他撑着残枝站稳,重新提了真气?,让方才护体的内力?运行起来,才勉强稳住身体不摇不晃。
脖子上被树枝划破了一道,滴了血,又被冰碴儿堵上成了干涸的血迹。身上的伤都不算大事,光脖子上的破口实在有些?难受,他需要处理一下,但只能找个地方先落脚。
相比起来,比萧白舒战都站不起来的样子,要好得?多。
他每一步都走地比以前要慢一些?,等?他终于踩着积雪走到萧白舒的面前,正欲伸手撑一下休息,就被萧白舒整个人扑进雪里。
“咳咳······”楚欲摊开双手,拍开他的力?气?都没了。
萧白舒的眼睛几?近要模糊到只能看清眼前的地步了,等?楚欲走过来那几?步,漫长地像是在凌迟。他才几?个时辰没见到,犹如隔了生死轮回?。
抱到怀里心尖上仍旧在猛烈悸动。
“萧庄主。”楚欲动动手指尖:“你离我远一点,我身上有东西。”
“什么?”萧白舒抬起头,脸上苍白一片,只有眼底和鼻尖是红的。
“先回?。”
楚欲抬起手,掌心里还有点余温,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声音也低哑不少:“不能停在这儿,先回?。”
“好。”萧白舒本?就不会武功,这时候逼到尽头,沉重的站不直的双腿踩着地爬起来。
楚欲脖子上的伤口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拖着楚欲的手拽起来。
“别,离我远点。”面前的人刚一站稳就朝他摆摆手。
萧白舒刚刚喊过的嗓子也是干哑,抓着那只手往肩上一搭,弯下腰去将楚欲背在背上。
“我身上有东西。”楚欲难得?不依不饶,但也没精力?再跟萧白舒在这里推拉。
萧白舒脚步踩得?很深,只有这样才能强行支起来力?道。
刚才过来的时候,觉得?短短的距离,长得?像把心烤在火上,现在背着楚欲回?去,什么想法都没了。
恐惧、担忧、庆幸、欢喜······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浩大,他踏进他来时的脚印里。
眼睛只能看见面前的一小片距离,凭着记忆里的方向?感去到要去的地方。
萧白舒拥有得?很多,有兄弟姊妹、父母、名声、白云山庄,可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背着楚欲,却仿佛整个天地都压在他的身上。
“我救不了你。”楚欲闭着眼还在低低地说:“离我远点。”
萧白舒闷着头前行,良久才出?声:“你能救。你现在就在救我。”
楚欲笑出?来,笑声也因为?身体不适掺杂着气?音,不同以往流畅,可还有力?气?去打趣:“萧庄主,萧鹤怎么会生出?来你这种情种呢。”
萧白舒没有精力?细想,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被直呼其名,从?楚欲嘴里,还是头一次。
楚欲不是无缘无故的人,甚至比他细心很多。
不过行路艰难,这念头只一闪而过。
·
山洞里并?不大,篝火已经完全燃起来了。
楚欲躺在木板上休息,枯草堆都压在下面,萧白舒摸过他的手还有寻常的体温,不过有些?低,就将棉褥也铺在了枯草堆上,算是凑出?来一个床。
眼睛盯着楚欲看了半天,离开了雪地,眼睛恢复了些?,算是能把楚欲脖子上的那道血痂看清楚了。
木床太窄了,只够一个人敞开了睡。
他守在楚欲前面,手里拿着根木棍,像楚欲以前在山林里生火一样戳弄火堆,时不时就阖上眼稍微睡一会儿,脑袋一垂一垂地往下掉。
楚欲睁开眼就看到这场景,萧白舒的脸上还有蒙上的灰尘,一半白净,一半是灰扑扑的,不变的是深邃端正的轮廓。
他就着火光看了看,就起身打坐。
内力?在四肢百骸流窜一周,估计除了身上有些?撞出?来的淤青,其他都完好无损,只是脖子上的东西实在难受。
起身坐在棉褥上,楚欲伸手去捡了一根烧到一半的细木柴,歪着脖子拿着火的一头往伤口上凑。
火苗烧上伤口,那小片皮肤里立即鼓起来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还在回?来变动。
他蹙眉一手扒开自己伤口边缘,位置刁钻,又看不到,稍有不慎就烫到了附近完好的皮肤,轻轻倒吸口气?。
“你干什么!”萧白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吓人的场面。
楚欲手里一抖,差点又烫到皮肤,他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歪着脖子没动,将木柴递过去:“萧庄主帮个忙,拿这火苗烧进伤口里。”
萧白舒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想起楚欲先前老让他离远一点。
面色强自镇定举着木柴凑上去,刚接手时想到要干什么手比楚欲还抖,真的凑上去了反而捏地稳稳当当。
“活,活烧吗?”他还是问了句。
楚欲突然?紧皱眉头,露出?来十分难受的神情,告饶一样:“不然?呢?萧庄主,好心点吧,快一点,我忍得?辛苦。”
萧白舒立刻压住楚欲自己想扒开的伤口边缘,火苗一照上去,他睁大眼睛这回?看得?清楚。
楚欲伤口里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小虫在挣扎,他顿时后背生汗,手臂都麻了一片,想分心去看楚欲一眼,但只能把视线都集中在眼前。
暗红的小虫长得?奇怪,四周有钩爪一样的锯齿抓紧肉里,被火烤地在肉里打滚。原本?只有半指长的伤口,被它们活生生的抓出?来一倍的宽。
萧白舒手压得?越深,才知道这虫子钻得?极深,里面都被火光引出?来,碰到火苗又蜷缩起来抓在伤口边缘的肉里。
“别怕,这东西,跟飞蛾一样,估计是以活体为?食,才会进去,看见火,自己就出?来了。”
楚欲说话时停顿了好几?下,才似乎是通顺的说出?来。
萧白舒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伤到他的喉管和颈上的命脉,看着光滑的皮肤被昆虫的钩爪抓烂,伤口撕裂的更大,刚才还能看清楚的眼睛这会儿有些?酸胀。
楚欲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想。
他其实不需要这样保护,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因为?楚欲功夫好,就需要他去犯险吗?
谈什么情爱,连想要护着的人都护不住。
偏偏还无能无力?,连个争端都是在拖累。
“为?什么不让我去。”萧白舒还是问出?口。
话音刚落,楚欲推开他,抬手迅速捉住伤口边缘被烤出?来的几?只虫子,立即扔进篝火里。
火焰瞬时升高了几?寸,炸出?两三声刺耳的声音。
有一只小的还遗留在里面,他拿指甲从?伤口缝隙的嫩肉里寻着剥出?来,捏在指尖里看。
“我还没弄明?白这东西到底什么喜好,让你去送死吗。”
楚欲也算是以身试探过了,既然?只是有些?麻烦的虫子也松口气?,随口道:“万一像顾涵影身上的蛊虫一样,被萧庄主沾染了,我可就要带个傻子下山了。”
萧白舒捏紧手里的木柴,“啪——!”地一声脆响生生折断了。
“那下面有什么。”他稳住声线沉声问。
“有吃人的怪物。”楚欲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给他。
萧白舒却只看向?他脖颈上,之前还有血痕流出?来,现在生生抠出?来几?只虫子,居然?没有流血了。
“你的体质,不是异于常人吗?这些?虫子,怎么不怕你。”
萧白舒想去碰碰那伤口,楚欲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给他:“我的体质只是能避开寻常的毒物和蛇鼠虫蚁,动物跟人一样,都是畏强的,这换个说法,是因为?我体内的特质比他们更强,以毒攻毒,不过不碍事罢了。”
萧白舒打开瓷瓶的木塞,将粉末小心倒上去,连周围被火误伤,烤出?水泡的地方也洒上,楚欲刚才还跟他作了个难受的神情出?来,现在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看来不过是装的。
垂着眼一言不发地上药,萧白舒想不出?来,为?什么这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身体,楚欲平时也没有亏待,可受了伤,就像伤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你的经脉,也是因为?这个才异常柔软吗?”
“一半一半吧,娘亲帮我调理身体,肯定是有助于我,什么好的就都紧着我。不过我练功的时候,最初内力?稀薄,常常因为?经脉柔软掌握不好力?道,费了不少劲。”
楚欲侧着头随便他摆弄涂药,手里捏着小虫子对着光看。
“其实任何药材也好,功夫也罢,都是相生相克,用得?好是锦上添花,用得?不好总归会反噬在自己身上。这个度只有自己去衡量把控。”
说着他看了一眼萧白舒:“陈毅的病,跟他练过的静水决脱不开关系,据我所?知,萧鹤前辈并?没有同他一样,他自己却为?了练武更进一步把自己逼成这样,真乃狠人也。”
萧白舒听着他特意?拈来的夸赞,对兄长的选择不作表态。
反而问道:“你之前直呼我父亲的名讳。”
“嗯?”楚欲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是有什么事吗?”萧白舒问。
他收好瓷瓶,还记得?以前在清风间,楚欲曾说过无需包扎。
“我只是意?外。”楚欲道:“你父亲跟你母亲是良缘一桩,先前居然?也和别的女子有过江湖传闻。”
“其实这件事我应该知道一点。”萧白舒也不避讳。
他从?山洞里找到了铜壶,还是顶好的工艺,装了落雪此时在篝火堆上烧得?细微作响。
“父亲的书房里放了一个卷轴,是一副女子的画像,不是我母亲。”萧白舒把烧好的水倒进铜碗里,只有一只碗。
“父亲常说他小时候没读多少书,是个粗人,是后来有了白云山庄,又当上了武林盟主,才请了夫子来教他。那副画像,大概也是后来命人画的,或者是从?别人那收集来的吧。”
“是身穿淡紫色的衣裙,手戴银镯?”楚欲问。
萧白舒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楚欲把小虫子丢进火堆里:“那是百毒圣手。”
“百毒圣手······”
萧白舒念出?来只觉得?有些?耳熟,突然?灵光一现:“洗髓移骨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