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色蒙蒙,徐园就悄悄离开了被窝。
——徐园穿走了他最?喜欢的一套云霓衫袍,插了最?宝贵平常舍不得戴的玉簪,神?神?秘秘留下一张纸条,想约他上山老地?方看日出。
往常,徐园出门没多久,就会被薛玄微追上,所以?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一边采着林边野花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然而这次,徐园一个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山巅,又?左等右等,直到天光大?亮,怀里花束都蔫了,也没见义父身?影。
而此时,薛玄微脑袋沉重,手里的纸条已经被冷汗湿透,攥得发皱了,他遍寻脑海记忆,竟想不起所谓的“老地?方”在哪,想不起与徐园经历的种种。
好像眼前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遥远……他看着家中?成双成对?的碗碟杯盏,翻着昨夜桌上抄了一半经文,空白处还有徐园笔走龙蛇的字迹。
徐园,徐园……
薛玄微掐着痛若欲裂的太阳穴,终于?从混乱的记忆中?挖出丝缕线索,取剑冲进山中?。
可待他找到徐园时,徐园躺在一处很深的陷阱当中?,腿骨折断,曲折成一个扭曲的形状,胸口被陷阱下竖立的一根木刺穿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束已经蔫萎的野花,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却一直望着天空,似乎最?后仍骐骥着某个人?的到来。
——徐园见他的义父迟迟不来,心生担忧,抄了以?前从未走过的近道下山,却不小心跌入了猎户废弃于?此的陷阱,丧了命。
一点点萤光灵魄漂浮在徐园身?周。
明明日光明媚,薛玄微却如坠冰窟,似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往黑暗的深渊中?拽去。他跪在陷阱中?,小心翼翼地?擦净了徐园脸上的鲜血和泥土,亲了亲他冰凉的嘴角,俯身?将他揽入怀中?,肩头剧烈颤-抖。
薛玄微又?一次将灵魄收入转鹭灯,他抱着徐园的尸体浑浑噩噩走在林间,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天色又?一次黑尽,他双眼通红,猛地?吐出一口血腥,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却是在太初山上。
朝惜之拧着沾了灵露的帕子,一点点地?擦拭着他的额头。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跟在朝惜之身?后,头发扎成丸子状,穿着改过的小道袍,端起装着药丸的小碟子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朝惜之接过药碟,将一颗药丸不容拒绝地?推入薛玄微口中?,神?色忧虑:“你的魂魄怎会受如此重创?这丹药是我匆忙炼的,应当能暂且压制你的头痛症。”
他看了会,不放心药效,又?塞了一颗给他,道:“那具尸体耽搁太久,已经要?坏了,我便做主安排人?先将他葬在了后山。你若不满意,过后自己再去迁墓。”
薛玄微撑起一肘,四下找了找,直到看见床边静静地?靠着那盏转鹭灯,才松了口气,哑声问:“什么尸体……”
“就是你身?边……没什么。”朝惜之没有继续说。
虽然朝惜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天下无忧,他却被伤了魂魄,落下失魂痛症,想也知道与这盏他寸步不离的转鹭灯有关。他再这样下去,是迟早要?把自己折腾死的。
朝惜之提起灯:“这灯的纸皮有些脱了,我拿去替你修一修,你好好养伤。”
他一转身?,被薛玄微死死按住了手腕:“还给我。”
朝惜之皱眉:“玄微。”
“还我。”薛玄微急急起身?下来,肺腑翻涌,又?逼出了一口血。
朝惜之吓了一跳,忙松开手把灯放了回去,扶着薛玄微坐回榻上:“好了好了,我不碰这个。你魂魄伤的厉害,需得静养,不能动气。”
朝惜之走后,薛玄微靠在榻边,又?将大?把灵力落入转鹭灯中?,铺成厚而软绵的白沙,灯里的灵魄颜色黯淡,蔫蔫地?钻进白沙里,只露出一角瘫软的尾巴。
他伸手一勾,小尾巴虚弱地?扬起拍了拍,又?往灵沙里缩了缩,一动不动了,像是一颗埋在底下的蛋黄。
……看起来经不起几次转世了。
他不再搅扰那团灵魄,喃喃道:“师兄,你为何?不愿醒,是还在恨我吗……怨恨我伤你杀你,又?扰你清眠。”
在旁人?眼里,薛玄微天资聪颖,道心通透,是最?有希望继承宗师衣钵,得道飞升的。
却无人?知晓,他给无数门人?讲着无为清静的道理,却独独自己做不到清静。他此生唯一的一点固执,都在眼下,此刻,灯中?。
薛玄微抱着灯,又?一次离开了太初山。
他深知,这团灵魄已经再经不起其他任何?折腾了,继续下去,不过是给师兄平添痛苦。所以?他决定再试一次,给灯里的灵魄,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此次过后,无论成败,他都只能放手。
放这团原本早该消散的魂魄,回到天地?之间,流散成真正的萤火,从此世上再无萧倚鹤。
而这最?后一回,他投生在了一个还未出娘胎就病弱而去的胎儿身?上。
他诞生在一个冬日,初雪将落,一个身?披棕黄道袍的中?年人?匆匆赶来,眉开眼笑地?将他高高举起,朝四周道童炫耀道:“瞧,我儿子!可真俊!你以?后可就是我们无相山的小山主了!”
一貌美夫人?靠在床边,又?忧又?乐,掩嘴而笑:“好了,快放下,小心摔着!”
夫妇两个依偎在一起,阿爹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思索了良久,道:“便叫他遥儿,愿他一生逍遥。”
薛玄微看到他平安降生,便施了一道护心法力送给婴儿,又?最?后看了一眼“宋遥”,转身?踉跄离开了无相山。
“……师兄,祝你此生如承吉言,逍遥自由。”
薛玄微御风而去,任脑海中?的记忆又?一次飞速流逝,他行至一座陌生小镇,跌下剑来,懵然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转鹭灯,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什么。
他只知道为萧倚鹤补过魂,却不记得之后将灵魄渡给了谁;也知道萧倚鹤仍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却想不起是何?方。他的平安祸福,从此与薛玄微没有关系。
这本就是薛玄微放手的结果,但他却觉心尖钝痛,终于?掩面而泣。
七十年的强求,终于?结束了。
太初山上,朝惜之端着丹药来找他,见他脸色煞白地?从外面回来,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登时就要?斥责。还没张口,却见他进了扶云殿,挥手就落下一张护山结界:“今日起,我会闭关。门中?一切事?务由你打理。”
朝惜之看了看他,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灯呢?”
薛玄微坐在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又?好像神?思已经远去,良久,他道:“……忘了。”
如他所言,他忘得彻底,记忆里只剩下试剑崖上的一泓剑光。但好在有朝惜之炼制的丹药,将他残缺少角的魂魄稳住了,才没有叫他继续往前忘。
从此,他将那片无所凭依的温情置于?心底,闭守扶云殿,只是做他太初剑宗的薛宗主。
第一年,无相山突逢妖祸,阖山倾覆,小宋遥被裹在襁褓里送到了太初山外门,薛玄微对?此一无所知。
第十五年,门内大?比,各山精英齐聚,薛玄微于?高台之上例行教诲,视线将门下一众弟子扫过,目光曾在宋遥身?上短暂停留,但终究平静挪开。
而宋遥跟在师兄们屁-股后头,隔着八百丈,用?那双模糊眸子远远望着高高在上的薛宗主,从此春心萌动。
两人?纠缠百年,如今于?千人?中?彼此遥望一眼,却互不相识,宛如萍水相逢。
第十七年,宋遥暂居追月山庄,因拒婚而气急吐血,勾动了薛玄微留在他身?上的那道护心法力,同时,一道尘封已久的神?识终于?破土而出。
远在太初山的薛玄微猛然间感?受到了什么,也许是两人?魂魄间影响,又?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预感?。
七十年的守候,无数次补魂,终究没有白费。
——萧倚鹤醒了。
……往后的事?情,萧倚鹤自己也知道了。
·
萧倚鹤睁开眼睛,薛玄微如之前承诺他的那样,将他牢牢抱着,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气息,感?觉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意识还停留在梦里中?沉浮。
薛玄微也发觉他动了:“醒了?可有哪里……”
话还没有说完,萧倚鹤忽地?抱住他的脖子,将脸一侧,埋在他襟前,后背轻微地?抖栗着。
感?觉到衣襟被一阵湿意濡透,薛玄微收回所有话语,只默默抚顺着他的背,动作一下比一下轻柔。萧倚鹤埋在他身?上,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外掉,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就漏出哭音,他觉得丢人?,就近咬住了一片衣领。
薛玄微试探地?将手指伸到他脸颊,摸到满手湿滑。他从未见萧倚鹤哭成这样,心里顿时疼似线绞,温声道:“哭什么,梦里很可怕吗?可怕就忘了吧,好不好?”
“……不好。”如果不是这个梦,他或许永远不知道薛玄微曾为他做过怎样的努力。萧倚鹤终于?开口了,他细细描摹着薛玄微的眉眼,小声唔唔,“是很好很好的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薛玄微迷茫地?看着他。
萧倚鹤在他肩头蹭干净泪,又?笑了,抬头含住他的唇瓣亲吻了许久,才将额头与他相抵:“你要?说话算话,再也别让我离开了。”
薛玄微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水痕:“好。”
得了允诺,萧倚鹤开心得不行,仍往他怀里钻,眯着眼睛索取更多亲昵,猫似的蹭了好一阵,他呼吸渐渐乱了,糊里糊涂地?抓起薛玄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哼哼了两声,见薛玄微没反应,萧倚鹤犹豫了一会,贴着耳朵含糊道:“我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帮我揉一揉……”
薛玄微有些为难:“可是……”
萧倚鹤烫得厉害,不要?可是,他攥着薛玄微的手去摸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还要?去咬他耳朵……
这时背后幽幽响起一道哀怨的声音——
“……你们俩个不知羞耻的,在我们面前甜言蜜语也就算了,还要?当场表演双修吗?”
萧倚鹤猛地?一回神?,惊得肩头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他向后看去,才发现宁无双与明春晰正双双盘坐在阴影当中?,再一回头,薛玄微也正坐在一张小榻上,怀里抱坐着自己。
他们竟在一间陌生小室中?,满目红绸飘垂。
萧倚鹤忍下小腹阵阵烧起的热意,但仍然不肯离开薛玄微半寸,紧偎着他,缓缓道:“我们这是被人?卖到窑子了吗?”
“……”宁无双看他俩跟粘起来了似的,气道,“对?,一会儿就要?叫价卖你的初-夜了!”
“喔。”萧倚鹤夹了夹腿,转头问薛玄微,柔情款款地?绞着他的头发,“那你带钱了吗?我很便宜的。”
宁无双:“…………”
应该真把这骚东西卖到窑子里去!
还是明春晰看不下去,把宁无双拨到怀里,解释道:“我们方才回来时,明明是照着原路返回,却不知为何?越走越陌生,回过神?来,竟误入了一座阴城——此处名‘白云仙乡’,位于?阴阳两界混杂处。”
阴阳两界本不会发生此种重合,却不知玉合镇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使得两界模糊,导致他们无意间闯入了此处。
明春晰向外看了看,有僮僮人?影在窗外奔波,他低声说:“这里的小精妖们喜欢热闹,我们闯入时它们正在筹办喜事?,便也把我们当做要?成婚的新人?了,不由分说把我们迎了进来。”
薛玄微也说:“这些精妖身?上并无煞气,稍后我们择机离开便可,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哦。”萧倚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正偷偷说着话,商量开溜时机。
一名花妖跑过来笃笃敲门,它脸粉颊红,头上的小花儿一跳一跳的,朵朵饱-满绽放,瞧着相当喜庆可爱。捧着两套喜服进来后,它打量着屋中?四个人?,一下子困惑了,挠挠头问:“你们谁是新娘呀?”
萧倚鹤眼睛一亮,喜气洋洋地?举起手来,自告奋勇道:“我!我是我是!”
众:“……”
气得宁无双直掐人?中?:还是把这骚玩意儿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