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鹣鲽情深

苗老爷是玉合镇出名的大善人?,因此百日宴这日,苗宅来了许多宾客,阖府上下?欢天?喜地?,酒席摆满了一院子,门外还有小厮派发喜糖,吸引了一堆小孩子叽叽喳喳。

天?擦黑,悬丝戏班果然来了,在门口搭台铺景,调弦试筝。

院外叮当?敲打起来时,萧倚鹤已经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了,好在他骨架不大,苗少夫人?又偏爱宽衫长裙,倒也没显出特别违和。

他拨弄着妆奁中的数样脂粉,取出一只瓷盒正皱眉,房门轻轻一响,他抬眼,从铜镜里看到他的“相公”朝他走来——苗少爷过的是纸醉金迷的日子,衣饰自然差不到哪去,正如此时,薛玄微身着游鳞纹浣花锦,绾着高冠,极尽奢华。

乍一见到薛玄微如此打扮,萧倚鹤忍不住看怔了一会,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瓷盒。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白?,不需额外敷妆粉,薛玄微便拿起一杆描眉小笔,沾了沾黛粉,左手手背抵住他的下?巴,右手轻扫娥眉。

“相公啊。”萧倚鹤见他动?作娴熟,“你怎会这些?以前为谁描过?”

薛玄微被这声“相公”叫得手一抖,险些画出去,淡定片刻坦然说:“……不记得了。”

他抬笔,却被萧倚鹤哼一声侧头避过,镜前一对烛灯映在他脸庞,照出几分明晃晃的不悦来,薛玄微斟酌了会,平静而?无奈地?捏着小笔,说:“宋遥之前的事,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

萧倚鹤一顿:“因为频繁补魂?除了宋遥,你还补过很多次?”

薛玄微不答,仍慢慢地?描眉。

他不说话,但背后?之意已经非常明显,萧倚鹤一时间?忘了生气,一脸怔忡地?任他摆弄,想他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恍惚才听见薛玄微连唤了他两遍:“好了。”

萧倚鹤对镜欣赏,颇为满意:“不错不错,等将来大婚,你这把手艺定是——”又一愣,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正要再追问什么,门外苗老爷谨慎地?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地?来请,说是叫他出去做做样子,去迎下?来客。

薛玄微简单应了一声,将笔置下?:“你我以法?术遮面,他们认不出。且需你露面的时间?不长,若那鬼物出现,你一切小心。”

“嗯。”萧倚鹤点点头,他还有些不放心,叮嘱了几句才离开了。

拿起唇纸正要抿,望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又忽然想起什么,忙向外看,薛玄微已经走远了。萧倚鹤叹了口气,抓起梳子篦了几下?,又盯着一堆钗簪翘花发愁。

他以前在花船上喝酒听曲儿,没少嫌弃歌姬们发髻不够精致优美、回回来都是一个样式,看了腻味,可?今儿个叫他亲自动?手来梳,却发现便是最?简单的髻,梳起来也并不容易。

萧倚鹤心里默默给曾经嫌弃过的歌姬们道歉,尝试了几次都梳得歪扭七八,实在见不得人?,他气得将梳子一扔,又忽然灵机一动?,抱起裙摆来往隔壁去,找明春晰盘头。

一墙之隔就是宁无双的暂歇处,方便排兵布阵。那明春晰是阴阳宗人?,门里多是漂亮的姐姐妹妹,又修的是擅长那什么的功法?,想来这样的手艺应当?不差。

他喜滋滋地?一推门:“宁无双!快叫你家明春晰帮我——啊,这又是怎么了?”

屋里清茶飘香,宁无双捧着一只茶壶,不知为何又在与明春晰对峙,他纳闷地?看了看离了八丈远的两个人?。一向唇含笑意的明春晰竟罕见地?满脸警惕。

不过两人?闹来闹去他已经习以为常,便自个儿端起桌上茶盏灌了两口:“你们又吵什么?”

刚咽下?茶水,宁无双脸色大变,冲上来就夺:“谁叫你喝的?!”

“……”萧倚鹤吓了一跳,茶水洒了满手,“这不能喝?”

“这、这……”宁无双看着只剩一半的茶水,又看看他,“吐出来。”

萧倚鹤:“这有点难,已经咽下?去了。这茶为什么不能喝,难道有毒吗?”

“噗!”明春晰紧绷的肩膀一松,掩嘴轻笑,“没毒。”

宁无双黑着脸瞪他:“你还笑!你笑什么笑!这是给你倒的茶!”他说完,又扭头打量萧倚鹤,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什么感觉?”

萧倚鹤一头雾水,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头不晕胃不疼,呼吸顺畅:“……茶不错?”

明春晰笑得更厉害。

宁无双不知为何满脸通红,气得狠狠踢了明春晰两脚。见宁无双都已经没脸见人?,明春晰才勉强止住笑,清了清嗓问他:“‘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哦。”萧倚鹤道,“本夫人?不会梳头,请明道长来帮帮忙。”

明春晰彬彬有礼请他坐下?:“小事一桩。”

他竟从袖中随身摸出一把玉梳,捞起萧倚鹤的乌发娴熟地?分盘,手腕翻飞,绾了一个宗内时下?最?流行?的惊鸿髻,插上各色发钗:“我给夫人?梳头,叫夫人?等会儿定艳惊四座,不过夫人?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萧倚鹤好笑地?点点头:“你说。”

明春晰又将一个步摇簪入:“明日夫人?莫要生无双的气。”

“我为何要生气?”萧倚鹤不懂。

明春晰笑盈盈望着他,一脸的讳莫如深,只道什么“明日便知”,什么“莫要离薛宗主?太远”,便将他推了出去,交给了刚好来叫他出门见客的小厮。

萧倚鹤怀里塞了个假襁褓,糊里糊涂地?到了前厅。众宾客忙不迭起身恭贺,闭着眼睛夸赞孩儿生得漂亮,眉眼像爹,嘴-巴像娘,将来必有出息云云。

薛玄微见他步摇款款地?步出,还真有几分窈窕之意,一抬手:“过来……”他做了数次准备,耳根红了一遭,才将这称呼唤出口,“夫人?。”

萧倚鹤散去心中困惑,“羞答答”将手搭上去:“相公。”

众人?哈哈大笑:“贤伉俪真是鹣鲽情深啊!”

一番寒暄过后?,襁褓草草露个面,便被奶娘抱走。

宾客们便相应敬酒,“夫人?”刚生产不过百日,自然不便饮酒,给萧倚鹤递来的则是温好的红糖醪糟,滋味甚甜,他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如此敬过几桌,萧倚鹤也就多喝了几盏,他视线飘过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又顺着这只手往上,瞥见一只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

……不知怎的,明明饮了许多糖水,竟觉得更渴了。

薛玄微似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无声地?关心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萧倚鹤盯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鬼使神差的踮起脚来,凑到他手边,叼起他的小酒盏抿了一口,晕陶陶地?道:“嗯,这个好喝……”

正过来恭贺的宾客看愣了,苗家来往的也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见过当?众就如此亲昵的,半晌,才赶紧笑起来:“啊哈哈,琴瑟和鸣,琴瑟和鸣啊!”

“哈,哈哈!对,贤侄与小夫人?真是感情深厚!感情深厚!”

薛玄微:“……”

不多时,萧倚鹤脸颊就浮起一团红晕,抓着他的手直往他身上靠,哼哼唧唧的逢人?便笑。

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有股淡淡的香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薛玄微渐觉不对,大庭广众的,他自己放浪倒还好,可?眼下?他们却伪装做苗家夫妇的脸庞,毁的可?是真正的“苗少夫人?”的名声。

薛玄微将他一拢,以夫人?身体不适为由,暂别宾客,匆匆将他抱走。

至将他放在卧室床间?,萧倚鹤望着他发笑,眼神却异常炽热。

薛玄微疑心他发烧,拿手背试了试,语气有些不善:“不舒服为何不说?”

“哪有。”萧倚鹤环住他的腰,声音更轻更柔,“好师弟,别凶我,你疼疼我。”

凶又有什么用?,他难道会听吗?

薛玄微坐下?来,照旧解开衣领划破颈间?皮肤,催动?鲜血涌出。

萧倚鹤闻到充斥着鲜美灵力的腥甜味道,喉咙被诱得吞咽了一下?,却执拗地?别开脸:“我很好,我不喝!”

薛玄微不由分说将他搂过来,摁在肩头。

萧倚鹤一开始不愿,可?嘴唇一沾上,又不禁舔舐起来。舔着舔着就不安分,往他喉结处走,薛玄微捏住他的后?颈,拨回伤口的地?方:“在这,别发-浪。”

他哼一下?,吮干净了血珠,闭着眼靠在薛玄微肩头,忍不住想,这醪糟竟有这样大的后?劲吗?

稍饮了薛宗主?几口血,晕乎乎的感觉好了一些,他抓着薛玄微的手指头正捏着玩,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手掌被暗中重重一握。

薛玄微在耳边低声道:“嘘,别动?……来了。”

萧倚鹤神色一凛,屏住呼吸,偷偷眯开眼睛看了下?——

只见本虚掩的门缝果不其然被顶开了稍宽的一条缝,一只矮小的黑影落在地?上。从这影子的长度推算,这可?能是只小鬼,细细瘦瘦,拖着长衣长发。

薛玄微亦将呼吸放轻,抱着怀中“夫人?”靠在床头,佯装醉酒。

那小鬼试探了几步,见房中安静,胆子便大了很多,迈着“哒哒哒”清脆的小脚步往里钻。

萧倚鹤听着,心下?微微疑惑……

鬼不是飘着的吗,为什么会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

小鬼嗒嗒地?跑进内室,到了床前突然没了动?静,萧倚鹤等得心焦,正纠结要不要睁眼看看——蓦地?,两人?身边的床榻扑通一响。

“它”竟跳上来了!还踩着床褥走来走去。

萧倚鹤感到鼻息前涌来一阵檀木香,约莫这东西凑近了在观察,良久,这小东西又发出“咔哒”一声响,像是什么机关零件活动?了一下?。

许是察觉出了什么异样,犹豫了刹那,紧接着它往后?一退!

“——小东西还想溜?!”

萧倚鹤再不等了,猛地?坐起,两手拢做一个弧状,鬼退得快,他跑得更快,赤脚跳下?了床铺,“嗵”一下?恶狗扑食似的向前狠狠一扣,“薛玄微!抓它!”

小鬼挣扎了两步,就被萧倚鹤生扑在身下?,砸得“吱”一声。

“……”薛玄微平生就没见过有人?捉鬼是这种姿势,连剑都还没掏出。

同时房门被撞开,宁无双指夹符咒、腰缠匕首,大喝一声:“来了吗!在哪!”

“嘿!”萧倚鹤抬头邀功,那“小鬼”还在他身下?“吱吱”地?叫。

宁无双看着他,嘴角一抽:“……你是抓了只耗子吗?”

“放屁!耗子能有这么大?”萧倚鹤抬起身子,两手拧着手里的东西防止它挣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将小东西掏出来。

“小鬼”歪着脑袋,叽叽乱叫,黑漆漆的圆眼珠瞧着无辜又可?怜。

几人?同时一愣:“……戏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