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到?玉合镇,便扑面而来一阵风细烟斜的江南气息。
古镇恬静悠然,远望去是交错密布的重檐飞角,宽墙窄巷间,隐约可见道道酒幡飘摇。
玉合镇不比其他江南小镇温软,没栽许多花儿,倒是一簇簇地生着些?矮竹,正清秋,依然翠如玉石般,将?一泓月光卷在沙沙声响中。
萧倚鹤穿着云纹团花小袍,蹬着白鹿皮靴,玉冠下垂的两?颗东珠在鬓边微微摇动?。哪儿热闹就往哪挤,看上什么就伸手?要钱,活脱脱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商队小少爷,衬得旁人都似他花钱雇来的跟班。
……说什么来帮宁无双捉鬼,分明就是来游玩的。
城里张灯如昼,放眼皆行人如织,醒醉如常,并未见一点闹鬼的氛围。
薛玄微跟在他身侧,身形笔挺,即便用了法?术遮掩本来样貌,扮做个稍年长的富商,却仍不减英俊,很是引人瞩目。
旁边兜卖花脂香包的少女们不住地打量他,甚有人挤上前来,往他手?里塞香囊,羞答答地道:“老爷,来都来了,买一个给家里的夫人吧!”
见薛玄微板着脸,少女们又簇到?萧倚鹤身旁,七嘴八舌地劝道:“小少爷,叫你爹爹给买一个吧!”“买一个吧!买一个吧!”
萧倚鹤眼睛弯出笑意,伸手?接过两?只?香囊,绞着极细的五色丝,绣着女儿家喜爱的花草图样。他捧到?脸前闻了闻,甚清甜的花香味,便扭头盯着薛玄微。
薛玄微心有预感,向?后一侧。
萧倚鹤已不由分说将?他抓来,把香囊往自己和薛玄微腰间一挂,笑道:“爹爹给钱。”
“……”薛玄微胡闹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接受被迫当爹的事?实,无奈摸出银粒。
少女们见他给的钱多,又送了他一朵铃兰绢花,往薛玄微手?里塞了,一哄而散。
薛玄微不由萧倚鹤跑路,展臂一揽,将?他堵在怀中,把小绢花报复性地簪他耳边。萧倚鹤嘻嘻哈哈闹了一阵,也不觉丢人,任由它缀在鬓发旁摇摇摆摆,娇俏欲滴,很是自得。
还不忘跑到?南荣麒面前,悄悄道:“羡慕吧?你没有吧?”
“……谁羡慕这个!”气得南荣麒要打人。
薛玄微由着他闹,然后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香囊——他本不喜此物女子气太重,但此时看到?他与萧倚鹤腰间,一玄一素,像是一对,很是般配,竟也不觉厌恶了,还重新系了一下,以?防它脱落。
是时,一群孩童追逐着一队车马跑来,马车四面镂空,里头吹吹打打的,几名艺人手?上抱着些?吃饭的家伙什,锣鼓喧鸣。
小童们跟着吹打声,拍手?唱起歌谣:“善我者福,恶我者殃。千人万人,见吾喜悦……玉女娘娘,保佑万福!”
一架车落在末尾,倒是有帘,此时车帘掀开?,探出一个不足五尺的小老头,乐呵呵地往下抛果子花生:“别追啦别追啦!晚上戌时,陈家门前,都来看戏!”
“哇!”孩子们一阵欢呼,纷纷去捡果子。
“这是什么队伍,这么热闹?”南荣恪好奇。
宁无双解释道:“是悬丝戏班。”
悬丝戏原由再南方?沿海的州县传来,早先艺人背一口大箱,装着各色玲珑道具,和男女老少数具戏偶,自提自唱,四处游-走,手?腕灵活一翻,提线戏偶便腾云驾雾。
后来渐渐的艺人多了,也相互组做各色戏班,生旦净末丑样样齐全,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连戏偶都精致了许多,据说当红的那些?悬丝戏班子里的戏偶价值不菲,用的是防蛀的香樟、檀木,身穿绫罗绸缎衣,关?节上的悬丝能?有几十条,动?起来惟妙惟肖,十分考验艺人的手?指功夫。
玉合镇百姓无论老少,都喜看悬系戏,是故一入夜,便有各色大小戏班出来营生。
每逢家里添丁、过寿、嫁娶的喜事?,主人家常常会请上一个班子来唱。周遭的孩子们一见戏班车马上街,就知道晚上会有乐子,各个欢天?喜地。
有钱人家还会自己买戏偶回去把玩,自娱自乐。
宁无双道:“这群小童嘴里唱的,约莫就是某段唱词。”
众人站到?旁边,让戏班车马先过,望着孩子们打打闹闹地跑过去。
天?色已不早了,秋风微凉,隐隐的有要落雨的迹象。南荣麒见自家儿子凑在朝闻道身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一副按捺不住的表情,心里叹了句没出息,道:“想去玩便各自去玩罢……我们先找客栈落脚,过会儿传讯告诉你们。无双是不是还要去那雇主家里?”
宁无双点点头:“稍等去客栈与你们汇合。”
说着便带着明春晰一道而去。
“我们也……”薛玄微回头,就这一错眼的功夫,萧倚鹤竟不见了踪影。
面前灯结如弘,叫卖声不绝于耳,闹市里更是一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他心下一慌,稍怔了片刻,才想起放出神识去循着魂契寻找。
而此时的萧倚鹤,浑然是玩贪了,正趴在一个铺子柜台上,左看右看。
掌柜的看他锦衣玉带,上下一打量,便堆着满脸笑容招呼了上去:“少爷您看看?看中了哪个我拿给您瞧瞧!这都是上好的檀木偶,放家里满室生香,不招虫!”
他取下一尊仙女偶:“您看这个,《蟾宫曲》的嫦娥,衣裳都是软花罗的,还有这发簪,是正正经经的累金蓝玉!出了我这至宝阁,您可再找不着比这还精细的了!”
萧倚鹤盯着架子上摆的一尊持剑人偶。
掌柜心领神会,踮脚取来:“这是尊仙人偶,传说是百年前救世的一位仙长,有戏名《紫府长春》。这出戏有点冷门,亏得您能?喜欢这个。”
萧倚鹤捧着人偶,越看越欢喜。
掌柜眼珠子一转:“您要是喜欢这个,我还有一对儿的另一尊……您等会儿啊,我去给您拿来瞧瞧!”
萧倚鹤仔细捋顺了人偶那不知什么丝线做成的长发,却不小心碰掉了它身上的小腰扣,蹦跶了老远,弯腰捡的功夫,蓦地手?腕被人用力一扣。
“萧倚鹤!”来人声音微沉,似乎不悦。
他抬头看见是薛玄微,登时展开?笑颜,将?他往店内一拽,捧起那尊人偶晃了晃:“来的正好,你看看……它像不像你?嗯?”
“……”薛玄微神情不豫,但见他笑容,又免不了气势温和下来,“你……别乱走。”
萧倚鹤先是一愣,而后心里微热:“好啦,别生气。我就是见这边热闹,一不小心就溜达远了。”
“嗯。”薛玄微应下,这才去看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萧倚鹤美滋滋:“戏偶。我瞧着分外像你,正打算买回去,夜夜摆在床头。”
……床头。
薛玄微没说话,那边掌柜的托着个木盒从后面走了出来,热络地吆喝:“哎,小少爷,可找着了!您瞧,这一尊就是了。”
他将?木盒打开?,捧出一尊白衣偶人,薛玄微心中隐隐一动?。
掌柜的见又来了位贵客,瞧着就是财大气粗,指不定是这小少爷的爹亲,忙不迭介绍说:“这两?尊讲的是百年前一个仙人救世的故事?……白衣偶原也是位仙人,别看他生得貌美,但却是个诱-人堕-落的恶神。世间有善便有恶,就如同?有光便有影,乃是阴阳双生,无可厚非。”
“可是有一日,恶神耐不住寂寞下凡来,见人间清平安乐,心中便陡生恶念,于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持剑偶呢,是一位善神,与恶神本是师兄弟。他听说恶神戮世,便也赶紧下凡来,欲劝说恶神归天?……恶神自然不愿,两?位神便在人间打了起来!”
萧倚鹤兴致勃勃地追问:“哦!然后呢?”
掌柜见他很给面子,愈加声情并茂起来:“善恶两?神打了七天?七夜,终于——恶神力竭不敌,被斩于善神剑下!最终……”
“最终什么?”萧倚鹤眨眨眼,“恶神死了吗?”
掌柜摇了摇头:“唉,善神终究心善,念及与恶神百年情谊,不忍杀之,遂将?之封印于九霄天?宫,亲自看守镇压。恶神虽未死,但终世被囚于天?宫,再难作恶——人间皆大欢喜。”
萧倚鹤听得高兴,不由抚掌,掌柜的惭愧一笑,试探问道:“那这两?尊……”
薛玄微本也有些?心动?这尊白衣偶,但听了这出故事?,心下不知怎的有些?添堵,他欲说不要。却被萧倚鹤先一步道了声:“买了买了!一对儿的东西,自然得成对儿的买,怎能?拆散呢?阿爹,你说是不是?”
掌柜立刻符合:“是是是,可不是嘛!”
“……”薛玄微额角微搐,“嗯。”
能?怎么办,还不是要老老实实替他掏钱。
闹市人虽然不少,但能?买得起至宝阁的东西的,毕竟少之又少。眼下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付了钱,掌柜便亲自教他怎么栓丝,怎么提线,怎么叫戏偶动?起来。
萧倚鹤学了没多会,就已能?用偶人做些?简单动?作了,正提着朝薛玄微显摆,门口袅娜地踱进一位妙龄美人,身上熏着浓浓的香。
掌柜的一见,忝笑着过去了:“哟,雪娘,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们至宝阁?”
被唤作雪娘的美人摇着小团扇:“还不是闹鬼闹的,你们这些?臭男人啊,平日里净哄着我们说什么恩恩爱爱的,如今倒是吓得都不敢来了!”她哼道,“可见那些?甜言蜜语、一生一世,都是假的,你们生怕被那鬼索了命去!”
……闹鬼?萧倚鹤竖起了耳朵。
“什么你们你们的,我对雪娘你可当真一心一意的。”掌柜乱瞥飞眼,说着就去摸雪娘的腰身屁-股。
看到?这萧倚鹤才了然,原来这位小娘子是位秦楼楚馆的红人。
雪娘嗔怪一声:“做什么动?手?动?脚?快起来,最近进没进什么新的簪子,叫我瞧瞧。”
掌柜吃了把豆腐,乐颠乐颠地去给她找簪子去了。雪娘自己在店里随意兜转,见到?萧倚鹤手?上的两?尊精致偶人,惊喜地凑上去欣赏,是好一番夸赞。
萧倚鹤趁机问道:“这位姐姐,刚才你说闹鬼……是怎么回事??”
雪娘看他两?人眼生,估计是外乡人:“也没什么,就是这阵子死了几个负心汉小贱人的,是不是鬼干的还不好说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不是自己薄情在先,心里有鬼,又怎么怕真鬼来索命?”
萧倚鹤做一副惊恐状:“啊?这里闹鬼?还只?杀薄情人?!”
雪娘瞥了他一下,看他千娇万贵,面皮尚且青涩稚嫩,不可置信道:“莫非小哥年纪这般轻,就已经在外头负心薄幸了?”
“那倒不算是。”萧倚鹤支支吾吾地说,他四下一看,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实不相瞒,我昨日才去了一家楚馆……会不会我说错什么话被那鬼……”
注视着萧倚鹤故作恐慌的神情,薛玄微心中微妙,当年他便是这样一幅天?-衣无缝的做戏手?段,将?自己耍得团团转。
他骗人的功力可真是炉火纯青。
萧倚鹤没有注意到?薛玄微的变化?,正心虚地望着雪娘,满眼央求:“好姐姐,再仔细与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