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恣肆纵-情、仗剑江湖的少年郎们……时隔六十五载,却是以这种场景再?度相逢。
一时间萧倚鹤与南荣麒都百感交集。
窗下孤灯照影,一壶清茶沸腾数次,直将炉盖顶翻,咣啷一声落在?地上,宁无致才回过神来。
不知是不是萧倚鹤的错觉,宁无致的身形有些单薄,丹阳泽长年温润,如今盛夏夜雨,应当是难得凉爽才是,他?却罕见地披着一件鹤氅。
“他?的身体为什么?这样?”萧倚鹤皱眉。
南荣麒叹了?一声:“当年他?为继承傀儡宗宗主,闭关五载,出关后才得知道?门变故、萧山主命陨试剑崖。你知道?的,他?向来最心?疼……萧山主。一时陷入迷障,转不过弯来,当即吐了?一口血,险些走火入魔。”
“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也落下了?一些痼疾……之后数年,修行?都再?无进益……”
萧倚鹤听得胆战心?惊,心?里还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
他?们三?人里,宁无致年纪最大,操心?最多。
许是觉得萧倚鹤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唯一的师尊也清冷如霜,恐怕他?过的不好?,是而对他?最是-宠-溺,事事顺意。每次游历受伤,更都是宁无致衣不解带地照料。
若非如此,宁无双那小子也不至于打小就吃萧倚鹤的醋,骂他?抢了?自己哥哥。
是时,门扉小径上匆匆穿来一撑伞门仆,向守在?院外的宗骁说了?什么?,又将一木盒交托与他?,宗骁略一思索,到窗前冒雨喊道?:“宗主!门外来了?一人,说是您的一位故友。”
宁无致捡起壶盖,颜色淡淡:“故友?什么?模样?”
宗骁端上那木盒:“蓑衣斗篷的年轻男子,看不出什么?来路……他?说您一看这个,就知道?了?。”
……蓑衣斗篷!是那个夜屠傀儡宗的旅人!
萧倚鹤心?里喧嚣:别去!
木盒上烙了?一道?封印,宁无致接过一看,当即神色微微变化,胸口起伏几番。他?骤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宗骁,颤-抖着打开了?木盒。
只一眼,“啪!”一声,他?就猛地将其阖上,似是呆愣住了?,过了?很久才剧烈咳嗽了?几声,震荡得肩头的鹤氅也随之滑落,坠在?脚边。
萧倚鹤探着头,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能叫一向沉稳的宁无致竟然如此大的反应。
还没看着,宁无致已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伞都不及打。迈过月门时,他?忽地一住,吩咐道?:“你们守在?此处,不必跟着。”
宗骁虽困惑,却也听令,乖乖地站住了?。
萧倚鹤等人是陷在?宗骁的执念当中,自然无法离他?太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无致捧着木盒,阔步而去。
然后不多时,他?便带着那蓑衣旅人回来,只是木盒已经消失。硕大的斗篷遮住了?那人的脸面,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众人皆看不清此人面貌,端看身形,却无人眼熟。
萧倚鹤紧紧地盯着宁无致,见他?脸上比去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喜悦,像是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一个秘密。
宁无致又吩咐宗骁:“好?好?守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雷声轰隆,雨如珠帘……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众人面前,进了?房间密谈,其中灯烛微微挑亮。
明?春晰道?:“好?重的腥气。”
南荣麒吸了?吸鼻子:“什么?腥气?”
“你们这些正道?,都是这般五大三?粗?”明?春晰一脸嫌弃,“人将死未死之时,身上的那种难闻气味。”
江翦常年摆弄药材,鼻子也很尖,但?他?刚才只顾着看,并没有留意味道?,斟酌了?一下说:“许是泥雨味道?太重……”
一道?声音微弱响起:“好?像是有,我也闻见了?。不是泥土腥气,而是快要腐烂的那种腥味。”
众人低头,冷不丁瞧见蹲在?月门下角落里的南荣恪。
南荣麒愕然:“恪儿,你怎么?也在?!”
“……”南荣恪欲哭无泪,“我一直在?啊,爹你没有发现?我吗?……我真的是你亲生?儿子吗?”
这时远处寝卧方向猛地传出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摔打在?了?墙上。众人同时转头去看,房间中灯烛骤熄,隐约闪过一道?黑影,望不见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紧接着,砰!
似木柜床架炸开,响声剧烈。
一道?脚步重重响起,半只手掌探出门缝,喝道?:“宗骁——”
声音戛然而止,那半只手也迅速缩了?回去,一切归于平静。但?宗骁已经听见呼喊声,提起衣角疾步奔向寝卧门外,站在?阶下朝里问道?:“宗主?”
房间内安静如初。
宗骁心?中生?疑,沉思稍许,小心?翼翼地向上迈了?几阶,手掌刚落在?门框上。只见虚掩的门缝豁然洞开,他?惊跳向后:“……宗主?”
宁无致坐于案旁,单臂支撑着头颅,眉目微阖颤-抖,另一条垂落在?侧的手臂上徐徐地流下血色,沿着指尖向下滴答。
而那蓑衣人倒在?一片破碎木屑之下,已然没了?气息,兜帽落下,是一张再?寻常无奇、甚至有些其貌不扬的脸。
宗骁三?两步冲进去,慌张去扶:“宗主,这是怎么?回事?”
“无妨,不过是险些被暗算。”宁无致摇了?摇头,稍稍平复了?胸口喘息,睁开因痛苦而迷茫的眼睛,四下环顾,便向那片木架废墟一指,“将那东西拿来。”
宗骁顺着他?指向看去,见是一截白?玉,没做多想,转身去捡。
萧倚鹤等人也已追进寝卧中,一眼见到被埋在?木屑下的东西,脱口而出:“……知我!”
“知我为什么?在?这里?!”南荣麒诧异过后,旋即了?然,“……木盒里装的是知我?怪不得无致会放他?进来。”
待宗骁捡起它来,认出这是什么?东西而赫然大惊,猛地扭头时——只见那原先歪靠在?案前的宁无致已经瞬间挪移到背后,神色阴邪,抬起的眼睛里凝布着血气。
“……哥哥?”宁无双颤声唤道?。
宗骁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攥住手中玉箫,飞身向外!
还没叫出声,一道?尖利锐意钻入右臂,宗骁咚一下摔在?地上,他?挣扎片刻,睁大眼睛,左手胡乱地在?身上搔抓,似要向外拉扯什么?东西一般。
“宗、宗主……你为……为何……”
南荣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眼睁睁看着宗骁生?生?扯断了?自己一条臂膀,远远地扔在?地上。那一条断臂却似活了?一般,五指并用往回蠕动?,断口处的血管经脉鲜活跳动?。
宗骁亦惊恐万分,单臂拖着向外爬,但?不及他?爬到门口,断臂已经先一步钻回了?他?的身上。
只听他?惨叫一声,四肢猛地抽搐,身上所有青筋怒张饱胀,爬上面颊,几乎要爆开。
宁无致捡起玉箫,拿袍角擦了?擦,插在?腰际,好?整以暇地走到宗骁身边,低头看了?一会,像是观察欣赏一件新?到手的大玩具。
宁无双错愕万分:“哥哥他?……竟然给宗骁下傀儡咒……”
萧倚鹤盯着以折磨宗骁为乐的宁无致,突然蹙眉:“无双,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曾认定凤凰惨案就是萧……萧倚鹤所为?”
宁无双心?神俱摄,喃喃道?:“当初我得知宗门噩耗,赶回来之后只见满地断肢残骸,连魂魄几乎都被散尽了?……我勉强找到几片碎魂,已经招不回什么?完整的记忆,但?所有的碎片里,都有‘知我’的箫声……不是萧倚鹤还能是谁?”
他?意识到什么?,看向萧倚鹤,萧倚鹤却看向“宁无致”。
只见宁无致已经玩够了?宗骁,取出玉骨扇琢磨了?一会儿,又闭目深思片刻,忽地笑着道?一声“会了?!”,便一抬手挥扇——
只见宗骁慢慢爬起,同手同脚地往外走,这时又两名弟子闻声跑进来,看见了?满身是血的宗师兄,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猛地扑倒撕咬。
“这个有意思!来!都来!”
宁无致又得到了?新?的乐趣,频频挥扇驱术,一道?道?的灵光跃上凤凰苑上空,钻入众弟子体内。那两名率先被撕咬的弟子也缓缓失去挣扎,两瞳乌黑,继而也爬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向别院,遇人便咬,见人就杀。
死了?的爬起来,又被打入新?的傀儡咒,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傀儡宗亦正亦邪,这些年处事圆滑,从不在?正魔两道?树敌,已经近百年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眼下又是深夜,大多弟子还在?睡梦中,连值夜的也都靠着门廊打盹。
一切发生?的血腥残酷,却又悄无声息。
因为所有人都没料到,有一天会被亲近之人,甚至是他?们最拥戴的小宗主袭击。
宁无致跨坐在?凤凰苑最高的屋檐上,身边簇拥着几个已身陷傀儡咒的貌美?师妹。美?人们裙摆下渗着血,面上却洋溢着一模一样的娇美?笑容,一个给他?斟酒,一个给他?捶肩。
底下哀嚎一片,他?却翻出玉箫,置于唇边忘我吹奏。
那曲声一响,萧倚鹤等人立刻捂住了?耳朵,南荣恪捂的慢了?一步,被灌了?几耳朵,登时满脸震撼:“好?、好?……好?难听!!”
宁无双还悲痛着,闻言也不禁投去赞同的目光,大声叫道?:“是吧!我以为能吹得如此难听的,这世上除了?萧倚鹤不会有别人了?……”
南荣恪堵着耳朵与他?对嚎:“宁伯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我爹常说,宁伯伯是罕见的文化人!”
宁无双也不懂:“难道?是‘知我’有问题,不管谁吹都如此难听?也不知道?是哪个玉匠雕凿,这般手艺,怕是这辈子要饿死!”
南荣恪连连点头。
“……”萧倚鹤尴尬,“咳,其实……”
薛玄微遥遥一眼,淡声:“我雕的。”
宁无双、南荣恪:“…………好?箫。”
檐上宁无致驱使着门中弟子相互搏杀,直到众人四肢断尽,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才意兴阑珊地挥挥袖,一边搂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娇娥,落下地来,大摇大摆地钻进房间中翻箱倒柜。
但?在?寝卧中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气得一脚踢开一个小美?人,自言自语道?:“说不说?藏哪了??”
下一刻,众人便听他?自问自答:“……没有。”
宁无致怒极,阔步走出房间,看见畏缩在?墙角的两名弟子还没死透,走过去一手掐住一个:“藏、哪、了??”
旋即两道?清泪从宁无致眼角滑落,他?又自己与自己对话:“住手……”
宁无致将那两个掐死,回身到处乱看,终于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宗骁,可能是想起这人挺重要,便将他?抓来,摁在?身边磕了?几个响头。
一边摁着宗骁,一边咒骂自己,一边还抹着脸上的泪……
“你们为什么?……都要杀我?我难道?不想活着吗?!”他?突然一顿,猛地吐出一泼鲜血,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前言不搭后语,“我……没有……”
宁无双看不下去,上前去挥了?一拳,却径直穿过面前虚缈的身体,他?惊疑失声:“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他?要找什么??”
萧倚鹤的心?头猛然一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贯入胸口,他?微微躬身,弯下腰去,骤缩的瞳孔内映着宁无致血泪盈襟、以头抢地的一幕,耳边是他?的厉声质问。
还有惨叫,鲜血,哭鸣……大雨瓢泼,冲刷着满地污泞。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活?!”
一道?声音在?魂魄中悲鸣。
“我不知道?……不要问……”萧倚鹤意识天旋地转,向下踉跄。
南荣恪:“宋遥……你怎么?了??”
薛玄微回头,见他?不对劲,忙一手扶住搂进怀里,替他?捂住耳朵。但?仅是如此,他?仍然急-促喘息,微微地战栗着,嘴唇抿得死紧而发白?,似乎是怕极了?,连一刻也支撑不下去。
薛玄微立刻喝道?:“宁无双,结束招魂术式!马上!”
宁无双愣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宁无致,似有些不舍,片刻后他?闭目掐诀:“——散!”
顷刻间,天地倾覆,雷雨骤褪,眼前画面崩裂……濒死的宗骁,疮痍满目的宗门,癫狂的宁无致,纷纷裂解成?无数碎片,在?阵阵轰鸣声中散做齑粉。
众人随之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黑铁密室。
宗骁尸身中最后一道?执怨之念散去,嘶吼一声,扑倒在?地。
南荣麒保险起见,一剑斩杀,置入棺中封存。再?回头,见萧倚鹤向下一跌,他?才迈出半步,已先有一道?身影将他?托住……只好?讪讪缩回半只脚,将剑归鞘。
“没事吧?”薛玄微担忧,“我们这就回去。”
“薛玄……”萧倚鹤扶着脑袋,面色微微发白?,倏地胃里一热,吐出小口血来。
薛玄微色若霜寒,拈起袖口在?他?嘴边下巴抹净,随即将他?打横抱起,迅疾向外走去。
这宗骁和后谷铜人的摊子还不知道?怎么?解决,江翦下意识出声:“薛宗主?”
薛玄微头也不回,已经人去如风:“问南荣麒。”
南荣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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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两人已经从黑铁密室回到了?客舍,薛玄微将他?放在?床榻上,把软枕垫了?垫。萧倚鹤一动?,他?就不由分说把人按住,揭了?衣襟袖带仔细查看,眉目紧拧,神态严肃,见浑身上下无一丝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定睛去看,萧倚鹤已被他?剥得十分光滑,仰面躺在?床上,微躬着身似还想再?吐。
薛玄微抓起被子将他?拢起,轻轻抚着背:“怎么?不好??”
萧倚鹤难受得脸色微白?,却也说不上来,他?慢慢理着头绪,又不想薛玄微担心?,满嘴胡说:“可能是怀了?吧?”
……薛玄微气到沉默。
“要抱着睡会。”萧倚鹤看也不看薛宗主的脸色,继续不着四六,“可能抱一抱就好?了?呢?”
薛玄微死死地盯着他?,纹丝不动?。
“不抱算了?,我喊南荣麒来抱我,他?肯定愿意。”萧倚鹤折过身去,一点灵光涌上指尖,汇成?传讯鸟的形状。
背后床榻微微一重,一道?修长结实的身躯挤了?上来,长手伸过将他?向后一揽,紧紧地搂在?怀里了?。萧倚鹤将灵光散开,向后靠去,几乎是后背贴着前胸,又拽来一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腰,这才满意。
两人亲密无间,体温渐渐融为一体。
静静地缓和了?一会,薛玄微揉着他?的胸口,低声问:“刚才怎么?回事?”
萧倚鹤不答,却道?:“你也看明?白?了?吧?”
“……那不是宁无致。”
薛玄微静了?静,“嗯”一声。
回溯里的“宁无致”一会儿行?为疯癫,神色阴翳;一会儿又挣扎落泪,声气倔强。
自说自话,仿佛是两个魂魄在?抢夺同一个躯体,直至两厢在?识海内猛烈争夺,伤及躯壳而呕血——真正的宁无致性情温和,比不得那狂徒狠绝,终究落了?下风。
如此想来,他?们之前遭遇的“宁无致”的行?事风格,确实与疯癫的这一个相似。
此事不仅薛玄微两个能想到,南荣麒等人稍后略一回想,很快也都能反应过来。这是:
“——夺舍。”
与蓑衣人密谈过后,屋内显然发生?了?变故,宁无致挣脱不及,被他?得手。待宗骁推门时,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性格温柔的宁无致本人了?。
而是一具披了?宁无致皮囊的邪物。
夺舍一事并不容易,一般是濒死躯体,或者对方全无防御,心?防空虚,才有侵入的希望,却也未必能一举成?功。
还要看双方修为强弱。
然而宁无致向来谨慎稳重,并不是随意听信花言巧语的人,即便有“知我”在?前,也未必能轻易取信。
那么?,蓑衣人究竟说了?什么?,令宁无致欣喜雀跃,以至于将他?一路引至最为私密的寝卧。连最信任的副手宗骁也不叫跟来。
可见宁无致对蓑衣人的言辞笃信不疑,根本没有料到他?会伤害自己。
而能让宁无致如此珍惜,却又不能轻易示人的人……
胸口心?悸痛苦的感觉慢慢淡去了?,转而另一种彷徨在?心?中弥漫,一种可怕的猜想在?萧倚鹤脑海中逐渐形成?,让人只觉后背发凉。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将来还有更大的危机。
萧倚鹤陷入深思,良久被颈侧落下的发丝搔得痒极,才微微侧头看向薛玄微,轻轻捏着他?的几根手指,反过来正过去,半晌揉得十指指尖发红,才吸了?口气,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啊……”
“嗯?”
薛玄微垂首看他?,鼻尖轻轻地抵在?他?的肩头,呼吸柔软。
萧倚鹤小心?翼翼:“我也被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