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四海为涯

这一觉睡得萧倚鹤肢酸腿乏,醒来时坐在床榻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床前小案上摆着几卷书?,其?中一本?用一片叶夹着做签。

他拿起书?来看了看,大概是?长阳门的藏品,讲的是?五行丹鼎之术。书?角上染了熟悉的属于薛玄微的淡淡药香,像是?被?人捧了一-夜。

眼睛里看得津津有味,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门口忽?传来了推门声?。

萧倚鹤手边一动,将书?扣在身?上,维持着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笑意,微微埋怨地看向门口:“去?哪啦?”

那掩门声?一顿,才又动起来。

下一刻,一道暗青色绸衣转了进?来,他身?形很?高,面上不见一丝表情,一手端着木盘,一手压-在乌有剑柄上,目光如炬,阴沉沉地盯过来。

萧倚鹤一见是?他,大吃一惊。

指尖紧张地捏折着书?角,旋即又定了定神,假装没有看到?他气得轻微颤抖的手,朝他缓缓笑起来。

南荣麒疾走两步,又停下,视线四下一扫,看到?被?他抱在身?前的略微凌乱的被?褥,一段垂落榻边的衣带,以及耳下颈边一点遮盖不住的红痕。

他猛一抬手,萧倚鹤怕挨打,下意识将脑袋一缩,闭眼叫道:“疼!”

“……”还没打呢,“你还知道疼!”

等了一会,没挨到?打,萧倚鹤睁开一只眼瞅瞅他,一脸的撒娇无辜。

南荣麒一脸寒霜,手僵硬地落下,摸了摸他细瘦的肩膀,眼眶染上一层红。

萧倚鹤吓了一跳,讪讪道:“你……别哭啊?”

“谁哭了,吃药。”南荣麒黑着脸坐下来,端起木盘上的碗,用勺舀了递到?他嘴边。

萧倚鹤莫名其?妙地盯着这碗药,还是?张开嘴,由他一口一口地喂了,直皱着眉头咽下了大半碗,看他脸色稍展,才试探问,“……这什么药?”

南荣麒目光往下,连声?音都沉了几分:“消肿止痛的。”

“……呸!”萧倚鹤将含在嘴里的一口吐回了碗里,“你怎么不给我准备养血安胎的?!”

“胡说八道。”南荣麒瞬间脸色不豫,却又忍着,从襟内摸出一包果脯,揭开油纸:“张嘴。”

萧倚鹤被?他硬塞了好几粒果脯,两颊鼓起,嚼都嚼不过来,见他还要递,忙忙捂嘴转头:“南荣麒!你千里迢迢,是?来专门噎死我的吗?”

南荣麒一怔,这才停下手。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熟悉的语气……他眼圈差点又红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冷着脸,哑声?盘问:“回来多久了?”

萧倚鹤呆呆地看着他,想他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吗,故友眼前,难道不该再寒暄温柔一会儿吗?一边打量他的表情,一边又想他会不会被?气死,于是?斟酌了一下,“昨天?”

南荣麒一皱眉。

萧倚鹤食指一捏:“……再早一点点。”

他端着的药碗已经迸出了极细的裂痕。

“……好,别动手!”萧倚鹤肩头一抖,抱住头,说了实话,“抢抢抢抢亲那天!”

长久的沉默过后,南荣恪坐下了床沿,慢慢捋着心思,眼底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低声?道:“我早该知道……他那样清高孤傲的人,为??会性情大变,突?要抢你回去?。”

“这倒也不是?……”

萧倚鹤想,他是?暗中筹划早有图谋,我是?顺水推舟狼狈成?奸,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你。

正想到?这了,他突?意识到?什么不好,扭头向外一瞥,“薛玄微呢?”

提起他,南荣麒登时火大。

明?明?倚鹤回来了,他却遮遮掩掩瞒而不报,独自与人厮混,屡次陷入险境不说,如今还将他至于这种境地。南荣麒不禁想起他与“宋遥”传出的那些荒唐流言,更别说昨日,亲眼见到?他俩那样……

南荣麒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置,又端起另一碗:“打死了,挂在树上。”

“……”

萧倚鹤掀起被?角,才一坐起,又觉不对,想了想重新靠回枕上,笑出声?来:“你打得过他?”

南荣麒深吸一口气,这回是?真的有点想打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

两人以眼神角斗,你来我往之际,蓦地房门又是?“砰”的一声?,那两日来屡遭数次摧残的雕花门终于在几人毒手之下,颤颤巍巍地裂开了一个角。

一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南荣麒……”

萧倚鹤正低头,被?南荣麒往嘴里喂粥,抬眼一看,见他鬓发凌乱,微有狼狈,玉冠里插着两片尖叶,倒真像是?被?人挂在树上才挣脱下来。

萧倚鹤吃了一惊:“他真打你了?”

看他安?地吃着粥,才反应过来南荣麒扬言“带他走”不过是?激他的气话,薛玄微收拾了一下衣衫,镇定道:“只是?切磋。”

南荣麒冷冷“哼”了一声?。

萧倚鹤视线在两人之间兜兜转转,看来南荣麒说的打他是?真,挂在树上也是?真。至于为??能成?事……怕是?薛玄微心虚,根本?没怎么还手。

……又心疼,又好笑。

南荣麒看他吃下了一整碗热粥,脸上有了好看的血色,才开口道来意,他说要带萧倚鹤走,并非是?假话。有了昨日那场骚动,如今道门皆传萧山主没死,已经卷土重来,眼下恐怕都在蠢蠢欲动。

“跟我回追月山庄。”

薛玄微眼神一动,萧倚鹤先?拗道:“我不。”

“倚鹤!”南荣麒凛?,一下子憋了一路的火就这么涌上心头,翻起旧账,“七十年前,我由你任性了一回,你说你有办法,大不了天地为被?,四海为涯。我信你,答应你好好照顾薛玄微——结果你呢!你只让我等来你的死讯!”

那日深夜,南荣麒好容易从商议会上逃回来。

一进?门,就看到?被?道门疯狂唾骂追杀的正主本?人,正大喇喇地靠在美人椅上喝酒,半醉半醒,风流横溢,他惊得一巴掌将房门拍上,支开周围护卫。

又将所有门窗通通掩得一个缝都不留,骂他道:“你还敢来这里!你这么长时间躲哪去?了?”

南荣麒上去?捉他,被?他伸脚抵在一腿之外,慢悠悠啜了口酒,才说:“别靠那么近……我入魔了。”

南荣麒:“……”

萧倚鹤看了看他身?上,那是?只有道门大会时他才会穿的正袍,袖口宽大,领口腰身?却紧,层层叠叠,箍得像是?要将人套进?一个立立方方的罐子里:“谈正事去?了?”

南荣麒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除魔大会。”

“哦。”萧倚鹤想了想,“讨论怎么除我的?”

南荣麒纠正重点:“是?‘谁’去?除你。”

这倒有意思,不问怎么除,却讲究谁动手,难道他们自信选出的人就一定能打得过他么?萧倚鹤饶有兴趣,翻起身?坐好:“选出哪位英雄好汉来了?叫我听听!我给你们泄泄水。”

“……”南荣麒气他竟不知失态严重似的,只一味玩笑,没好气道,“他们想选……我……”

萧倚鹤乐了。

南荣麒还没说完:“还有,薛玄微。”

萧倚鹤一愣,默默端起酒壶饮了一口,又“哦”一声?,笑嘻嘻地朝他一敬:“选得不错,若是?你们来,我定不还手。”

“萧倚鹤!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南荣麒拉来凳子,坐他身?边,压低声?音说话,“究竟怎么办?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吧?不是?你你就说啊!千万别跟个傻子似的给别人背锅!”

“不是?我是?谁?”

南荣麒:“……”

萧倚鹤纳闷:“南荣麒,你消息不灵通啊?武定港上空的天地生元阵,死门,那么大——你没看见?天台山那么多人亲眼见我,你没听说?啧啧,血流漂橹,一点也不假,还有——”

南荣麒被?噎住,两手把耳朵一捂,倔道:“我不信!我不听!你走!”

萧倚鹤笑得直不起腰:“你这样,跟被?人辜负的小媳妇似的。”

南荣麒红着眼看他。

萧倚鹤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我会走,今日就是?来向你辞别的。不过在此之前,求你一件事。”

“求什么?掩护你?”南荣麒抄起乌有剑。

“不是?。”萧倚鹤失笑,从袖中拎出一枚剑穗,“这个,等我走后,他……”他顿了顿,“我师弟。他一朝出关,没了师尊,又没了师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看顾他。他若消沉不起,你看时机将这个给他。”

南荣麒接过剑穗:“这什么?”

萧倚鹤睨他:“什么时候瞎的?剑穗啊。”

“……我知道!”南荣麒气道,他看出剑穗上封了一道术法,“我是?说这里面……”

萧倚鹤腾?直起上身?,瞪着他道:“遗言!你敢打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打开!”南荣麒信誓旦旦保证,“你别再提什么遗言什么做鬼!你……你好好躲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等过一阵子,我找到?你被?诬害的证据,你再出来。要实在受不住——”

他看着已经过分清减的萧倚鹤,心疼道:“大不了,大不了就修魔罢!我养你!”

萧倚鹤一指头弹在他额上:“我要是?真修了魔,出去?随心所欲,还要得着你养!”

“也……也是?。”南荣麒又悚道,“随心所欲可以,别危害四方就行。我听说,也不是?所有魔修都靠杀人修炼的。你就修个,普普通通的……”他忽?想起什么,来了精神,“不?你修阴阳宗也行,那个安全?!”

“……”萧倚鹤差点一口酒呛死,抬腿踹了他一脚,“你知道阴阳宗是?什么,你就让我修!”

况且,入魔和?修魔本?就不算一回事,岂是?想修就修的。

南荣麒确实不怎么知道,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不提这个事了,转而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削起来,问道:“想好去?哪了没有?你那么怕冷,要不选个南边点的地方?我提前置办点东西到?你洞府……”

“停,停停!”萧倚鹤头疼,忙将他打住,美滋滋道:“您难道怕我饿死不成??说不好,我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人间去?,考个状元当丞相哈!我萧家后人,当年也是?儒门大家……唔?”

南荣麒蹙眉将一块苹果塞他嘴里:“你?还丞相!消停会吧!别倾了人家的国!”

萧倚鹤挑挑眉,两人对视片刻,双双弯腰笑了。

他嚼着苹果:“我啊,天地为被?,四海为涯。走哪算哪。”

“……嗯。”南荣麒点点头,两厢又一阵沉默,他没话找话道,“那,别忘了给我来信……写?信别罗里吧嗦啊,报个平安就行。”

萧倚鹤微微笑起:“嗯,会的。”

……会的?

他不会,他就是?个骗子。

他转头就把自己弄了个碎尸万段,连魂魄也没留下一点。

只是?南荣麒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找不到?萧倚鹤的魂魄,是?因为它们早就被?薛玄微敛走了。

他曾经那样恨薛玄微,恨他不顾情谊,当真对萧倚鹤下手;又不得不将恨意压-在心底,谨守诺言,替萧倚鹤好好看顾着薛玄微。

一直看着薛玄微成?了今天的模样。

一直到?,他也恍惚,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日子,是?不是?一段虚虚实实的梦。

……

南荣麒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萧倚鹤手腕,厉声?:“今日无论你如??说,我都不会再信了。跟我走,我们藏起来,道门不会再找到?你!”

萧倚鹤被?他拽得猛,腰腿都离起床榻两寸,哭笑不得:“我已经有人了,你藏我算怎么回事?”

萧倚鹤一指薛玄微:“哝。”

藏,这个字莫名心动,薛玄微垂眸:“……嗯。”

提起这个,南荣麒更是?气恼不已,他慌着进?来看萧倚鹤,都没顾得上这件事,这会儿既?说到?了,就得好好盘问盘问:“你才回来几天的功夫,这身?体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就跟他、跟他……”他突?瞪向薛玄微,“你要不要脸?”

突?被?骂的薛宗主:“……”

萧倚鹤拽他袖子:“别误会,我们不是?……”

南荣麒看他似要辩解,心下一宽,想两人应当还没那么快,流言虽?可怖,但毕竟为追求话本?效果,叙事多有夸张。薛玄微怎么说……也不至于那么禽兽,对亲师兄下手。

萧倚鹤耳根微红:“我们不是?回来之后才……是?当年。”

“……原来是?当年……”南荣麒满意地点点头,突?一顿,如遭雷殛,“什么?什么当年?!”

萧倚鹤挠了挠脸颊:“你那时候不是?问我,那么长时间躲哪去?了吗?”他瞥了一眼薛玄微,“就是?,和?他……一块儿……孤岛,小屋,孤男寡男……双修什么的。”

薛玄微没料到?他会承认,一时间也有些局促:“……嗯。”

南荣麒晃了晃,气若游丝地捂着胸口:“你们,你们……”他揪住薛玄微的衣领,不可置信,“他当时那么虚弱,还是?养大你的师兄,你竟?,竟?下得去?手!”

“别误会,他没有。”

南荣麒又一宽心。

萧倚鹤不好意思道:“是?我主动勾引的他。”

南荣麒:“…………??”

南荣麒向后一踉跄,薛玄微忙去?扶,却见他自己晃晃地站定了,似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抬手摆了摆,自个儿扶着剑柄怔愣地向外走去?。

他一直不懂,萧倚鹤当年为什么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非要托付他一枚剑穗……呵,他那哪是?托付剑穗、托付师弟,是?临终托付旧爱遗孀来了!

怪不得,萧倚鹤死后,薛玄微心如火焚,为了件儿衣服跟他大打出手,还纵火烧了剑神山。他还真情实感?地恨了薛玄微那么久,搞不好萧倚鹤的死,就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什么四海为涯,天地为被?。

萧倚鹤早就想好了,试剑崖决斗死在薛玄微剑下。

“薛玄微手刃魔头,力挽狂澜,为道门除害。”

壮举一桩,值得称颂百年。那些道门老狗们,也不会因此再去?责难同为剑神山弟子的薛玄微,反而还会将他捧上第一人的位置,尊敬爱戴。

萧倚鹤一死,如果薛玄微入情不深,能够断了念想,那自?无事。倘若他如萧倚鹤所忧,因此消沉不起,那至少还有南荣麒这个托孤老臣,救他水火。

就算薛玄微一开始再怎么折腾,时间久了,总会看淡。修行岁月绵延恒长,过上百十年,他道法大成?,道心稳固,自?会将此事当做年少时的一场荒唐。

怎么算都不亏。

南荣麒都忍不住为萧倚鹤拍手叫好。

——原来这么多年,傻子竟是?他自己。

一推门,闻讯而来的南荣恪正站在门外,愣道:“爹?”

“他好算计。”南荣麒神情恍惚,悲怆自语:“……错付了,错付了!”

南荣恪被?吓了一跳,直以为爹娘出了感?情问题,很?快就要合离了,自己马上就得当中间的夹心饼小可怜。他想不通自己就出来游历这么短时日,家里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事。

只得一把扶住南荣麒,跟着一起悲怆起来:“我一定听话,好好练剑,好好修炼!不让爹娘操心了……”

南荣麒摇了摇头:“是?要好好练剑。”

将来好把薛玄微两人按在地上揍!

南荣恪一听,更觉事儿真,愈加难过得要掉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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