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虚云竟误打误撞,翻出一条地道?来。
有浓重腥臭和淡淡的湿冷从?下面?渗出,石阶缝隙也已经?生出了绿苔,可见此?处并非是新开?凿的,只怕已经?存在不少年?头了。
萧倚鹤看向重九,见他也一脸茫然。
有人焚起?一张明光符甩下地道?,但那一团光亮很快就?翻滚进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可见这地道?不短,下面?颇有些距离。倒是一名弟子眼尖,道?:“那好像是大公子的玉佩?”
众人随着去看,果然见半明半暗之际发现一莹白小物,正是白弘随身之物。
都已经?到了此?处了,下面?感觉微妙,像是藏了什么,萧倚鹤说:“我们下去看看。”
“嗯。”薛玄微应了一声,宽袖落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南荣恪则留在上面?照看虚云和朝闻道?。
地道?入口大敞,盘旋向下,台阶两侧的石壁上供着铜烛台,锈出绿色,绕转着走了三四层楼深,忽来阴风瑟瑟,在打头的两人脚下卷起?微微啸声,如婴啼鬼哭一般。
但同时石壁上有了壁画,绘着歌舞升平的天宫夜宴景,仙女们婀娜扶风,栩栩如生。脚下的石阶也变成了一块块青玉。
灵光一照,壁画衣裙上的金粉映着玉辉,流转着剔透光芒。
萧倚鹤环视了一圈,壁画上少说有百十?位仙娥,他将另一只被阴风吹冷的手也揣进薛玄微袖口,左顾右盼像是逛楚馆挑姑娘来了,一时乐道?:“瞧这气派,待会儿会不会有仙女出来迎接我们?来一位就?好,要是一下子涌出十?几位来,我都不知道?该挑哪个。”
“……”薛玄微没接话,按照某人的习性,他要是出声了,只怕萧倚鹤还能顺嘴也给他挑一个。
又往下走了半圈,地势忽地平缓,周围气流开?阔,可见是终于到头了。
萧倚鹤正在胡思乱想,行在半步之前的薛玄微突然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没回过?神,一头撞进薛玄微后背。还不愿意?起?了,埋在他身上嗅足了道?香清气,才抬起?头:“干什么停了?”
他眯着眼睛,旁的小修士脸色微白,盯着前头结巴道?:“有……有人……”
萧倚鹤心说鬼都见了,还怕人?忙探头去瞧,不由吞咽了一下。
——确实有个人影,宽肩,硕背,看身形绝对是位壮士,与先前在林子里锤杀南荣恪的“九尺瓮金锤”兄台有的一比。
但又觉哪里不对,薛玄微道?:“没有气息。”
萧倚鹤捡起?一块碎石,远远一扔,咣啷一声似砸在了铁板上的动静。两人径直向前,随即就?发现这果然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铜人俑,雕得活灵活现,连肌肉攒结的纹理都似真的一般。
萧倚鹤啧啧饶舌,不满意?道?:“舍不得叫仙女儿出来迎客也就?罢了,摆个壮士在这里做什么?”
但壮士的胸大肌着实结实诱人,油光发亮,他伸手去摸。
手掌被“啪”一下拽住,薛玄微瞥他:“放尊重一点。”
两人暗自较劲,没争出个高下,重九等人已经?绕过?他们继续往里走了几步,刚听着吩咐了点起?亮光,蓦地有弟子惊叫了一声。
昏黑豁然散去,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间空旷宽阔的石室,四面?壁画恢弘,上百尊铜人分散室中,有些已经?倒在了地上,但各个儿姿态各异,表情鲜活,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
那惊叫的弟子正指在角落,赫然是已经?昏迷的白弘,看他满脸血的模样,身侧还躺倒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桐人,倒像是慌不择路躲藏时,将自己撞晕了。
两名小修士要前去抬人,却听萧倚鹤陡然一声:“站住,退后。”
两人不明所以地倒退了几步,低头朝自己脚下看:“怎,怎么了?”
萧倚鹤半蹲下-身,指腹在地上轻轻一拂,表面?灰尘扬起?,露出地面?上隐约的朱砂色。
重九知他胆大心细,一定是发现了异样,忙跟着有样学样,仔仔细细在地上检查了一遍,不多时表情骤变,又抬头看了看这些铜人,错齿道?:“别动,这些铜人是阵法!”
百十?尊铜人像,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五行八卦,各有位序,是被人刻意?摆成这样的。
有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是如此?。
萧倚鹤拍拍手上灰土,朝着白弘的方?向努努嘴,无奈道?:“不动已经?晚了,已经?倒了几尊,而且你好兄弟这一乱走,把底下的朱砂阵纹蹭没了一角。只怕阵型早就?被破坏,马上就?要发作?了……”
他转向几个小修士:“前两年?杏林城可有发生过?地动?”
杏林城一向风调雨顺,便是多下几场暴雨都算是天气恶劣,遑论地动此?等大事,弟子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先门主?逝去那年?动过?一次,但并不严重,只是震塌了两间老?房。”
这就?是了,萧倚鹤道?:“此?阵排布暗合杏林城风水——若我猜的没错,城中的异常、百姓间的闹鬼传言,和白弘的疯癫,都是因为那场地动震倒了这几尊驻阵铜人,使得这阵法成了刺激戾气的邪阵。”
跟下来的几个弟子一听,顿时目露骇然。
重九不擅符阵之学,但见了那山里的厉鬼群集,不免先入为主?,警惕问?道?:“此?阵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萧倚鹤说:“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聚气行运,令家?族兴旺,宗门昌盛,使修炼事半功倍。”
重九闻言,才松一口气,看萧倚鹤随便走到一尊铜人面?前,屈指敲敲砸砸一阵,一张嘴,“不过?……”二字又叫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这气运难道?是这么好改的吗?画个阵,摆几个破铜烂铁?若是如此?简单,岂不是人人学会,人人都可去做天道?之子了?”萧倚鹤笑着反问?,“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敲击铜人的声音在空荡的石室里折返,重九脑袋里嗡嗡作?响,那悬在喉口的心脏一瞬间冷去大半。
这里面?是……
怪不得底下的气味如此?腥冷,臭不可闻!
再看向这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铜人时,众人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惊惧起?来。
重九勉强保持镇定,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张口,一道?传讯灵光沿着地道?来处飞速地冲了下来,径直撞散在重九肩头。
紧接着那头响起?乱糟糟一片,厮杀声和焰火焦炸的动静此?起?彼伏,过?了有一会儿,那边人才顾得上发现传讯灵光已经?连通,急匆匆求助道?:“二公子!怨魂厉鬼漫山都是,我们快顶不住了!前谷也不知情况如何,江翦师兄迟迟联……联络不上……我们……”
咔一声,不知外头究竟是何状况,灵光戛然而止。
众人立刻奔上地面?,果然见远处天际绯红一片,火光映射,重九也没有功夫继续伤春悲秋,急切切地问?萧倚鹤:“此?阵该当如何修补?”
萧倚鹤摇了摇头:“办法倒是有,就?是同设阵者一样,再铸几个差不多的铜人来镇补空缺。”
一听这话,几名长阳门修士纷纷向后退缩,神色警惕恐惧,生怕自己被抓去浇进铜人里。
漫山厉鬼无人约束,很快就?会破山下去。淮南富庶,城镇云集,这些饿极了的凶煞不出一-夜,便可致噬尽杏林城百姓,等到它?们闯出去就?不好控制住了,淮南一道?少不得要生灵涂炭。
在长久寂静之中,薛玄微沉默地将佩剑纵提手中,突然一动,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干什么去?”
薛玄微:“屠鬼。”
他听见萧倚鹤短暂地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边被人一碰,铮然一声寸心不昧出鞘,悖主?而去,悬而浮至萧倚鹤的面?前,被他反手一握。
萧倚鹤爱惜地安抚着躁动的剑身,轻描淡写地笑一笑,声音柔和:“好心肝,我可舍不得你去碰那些脏东西。”
薛玄微抑住剑鸣,欲收剑,以防剑意?误伤了他。
一道?纤细身影立于风中,仰头望云。
薛玄微突然想到什么,手指收紧:“你……”
话音刚落,萧倚鹤握紧寸心不昧,猛地贯入脚边,一阵澎湃灵流顷刻席卷而出,在他身周卷起?旋风,刹那间各修士身上十?数把利剑同时出鞘,剑意?一环,继而各自冲出地道?!
以一剑号万剑——谷中数千修士手中之剑竞相和鸣,震天骇地,直贯苍穹!
萧倚鹤抓着剑,手背青筋鼓起?,低声道?:“……天地生元,斡旋造化,天承己乙,法法奉行。”
弟子们惊恐过?后,眼见千剑相映,自四面?八方?牵引起?一张磅礴大阵,将整座长阳门并杏林城笼罩其中。云层下金光流转,似九霄之间有只巨手,将这张从?未有人见过?的庞大阵法——一寸寸按下。
薛玄微亦从?未亲眼见过?,仰头间心中满是震撼。
……这就?是真正的天地生元阵?
“——开?门!起?!”
“轰——!”一声。
一个硕大的溢着金光的“开?”字拔地而起?,天地间阵符相合,云如水瀑倒灌下来,时如劈浪拔海。
众修士下意?识抱头躲窜,待一道?凉意?彻过?身躯,未伤及众人分毫,却熄灭了漫天火光,和四溢流散的黑雾煞气。众人心中无端地一片安宁,多日的躁郁、烦闷、焦灼竟一扫而空。
被黑雾所摄的朝闻道?也迷迷糊糊地晃了晃,似醒非醒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仿佛是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几息之间。
良久,众人只觉面?上湿润,屈指一揩,是云翻烟覆之后化成的点点柔雨。
细密的雨点落在薛玄微睫上,他怔愕半晌,才觉眼皮发烫,听得背后清咳一声,忙一折身,将过?度空耗的那个人接引在怀里,摸到他脊背生凉,却汗出如浆。
立刻大袖一遮,稍稍偏开?头,露出小片白颈。
所有人都忙着看天看地,还没有回过?神来注意?他俩。
萧倚鹤笑盈盈地趴在他肩头歇了一小会,趁没人看见,找了一片自认为还算隐蔽的肌肤,轻轻咬破了一口,啜饮起?鲜血来补灵。
至脸上泛起?薄红,其他人也渐渐惊醒过?来了,萧倚鹤只好意?犹未尽地舔去嘴角残渍,袖手站起?。
薛玄微抚着他的后背,微微皱眉。
今日此?阵一出,声势浩大,恐怕不出半日,整个道?门都会知晓。他倒是可以先行搪塞一段时日。只是时间一长,必然有人生疑——“宋遥”这个身份瞒不住太长时间了。
薛玄微还拿不准他是何打算,见重九要问?,不等他出声,先转移话题吩咐道?:“先把地道?下的铜人移出,寻一间静室镇压,待一一净化之后再发还各门,入土为安。”
重九愣了愣,忙应了一声,派了一队人手下去抬铜人。
等薛玄微又安排了一些其他杂事,准备带萧倚鹤先行回前谷。两个弟子吭哧吭哧地倒抬着一尊铜人,迈过?祠堂门槛时,后头那人跌了一步,一下子没有扶稳,那厚重铜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小心点!”前头的弟子抱怨,赶紧催促着他抬起?来。
“别催别催!不然你来抬脑袋这头?”这一尊尊铜人的脸都狞恶恐怖,那人弯腰,嫌弃地去抬铜人的头,忽地听见“咔嚓”一下脆响。
一块铜皮迸开?来,在地上骨碌滚了两下,碎裂的铜壳内里露出了一只怒睁着的青白色瞳珠。
修士低头,猛地与这只青瞳对视,蓦然那眼珠一眨,修士被吓得一个激灵,一屁-股拍在地上,连连向后挪,同时哆嗦着嘴皮道?:“活……活活活……”
其他人笑话他道?:“火什么火,火都被道?长灭了!”
“不,不是!是铜人!”那年?轻修士一脸惊恐,指着铜人颠三倒四的叫道?,“铜铜铜人活了!”
一片嘀咕声中,又是更加响亮而清脆的“咔咔”!
这下众人都亲耳听见,只见那铜人脸上的皮壳一块块地裂开?,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暴露出铜层之下一副青灰色皮凹肉陷的身躯,紧接着,尸体动作?僵硬地自铜壳里坐了起?来。
半张已经?腐烂的脸庞狰狞地转动,正正地对着那已经?吓瘫软的小修士。
“救——”
话音刚落,那铜人蓦地一动,近处几人佩剑还未推出剑鞘,壳子应声而裂,下一刻其中的尸体就?原地消失,又如闪电迎头扑向呆傻了的小修士,一张血盆大口啃向他的咽喉!
又是一声咔嚓,却是颈骨被咬碎的声音,伴随着剧痛和尖叫。
活人的血气更是激发了尸体的凶性,他将已几乎断气的修士丢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啸,又伸手去抓向另一名弟子。
一具铜人起?尸,刺激了更多铜人齐齐龟裂开?来。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眼看千钧一发之际——
“唰——”,无数道?金线凌空破林而出,交织着一缕缕罡风清气,拧成无数股粗壮的金绳,紧紧地扼住那些即将裂开?的铜人,将它?们从?头到脚严密绞死。
随即已离去一段的薛宗主?飞掠而来,衣袂飘飞,一剑指去直取那最先破壳的凶尸头颅。
丝缕金光缠在“寸心不昧”上,似在此?凶悍时刻还小意?缠绵一般……密密麻麻金线的另一头,是立于远处树梢上的萧倚鹤,他手腕一抖,十?几尊铜人被甩向一处。
薛玄微这一剑,几乎削断凶尸脖颈。
萧倚鹤无聊多看了那凶尸一眼,又惊又疑,猛地曳住金线,生生将寸心不昧逼停:“等一下!”
“……”薛玄微闻声一顿,被迫仔细打量这具凶尸,有些不确定地辨认道?,“……宗骁?”
宗骁。
是当年?凤凰血案里丧命的傀儡宗弟子之一,也是宁无致身边最亲近的副手。
……他的尸身明明早已入葬,为何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