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是一声。
“何人鬼鬼祟祟!”江翦摸出一道明光符,朝着声响出掷去。
符纸撞上一人,明光骤亮,噌一下抖开周围烟雾,闪现出一张与重九有四五分相似的脸来,正嘴里叼着一根草茎,通身尘污,砰砰拿脚揣着一块石碑。
“白弘!”江翦震惊不已,“他怎么在这里!”
重九见他满头缭乱,手上还捆着一截绳,显然是被人绑了却?偷跑出来的,但眼下白弘为何在此已不是重点,他叫道:“别管了!管碑!”
立即便有三四个随行弟子冲上去,两面包抄去抓白弘,谁想白弘嘿嘿一笑,左闪右避绕了过去,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碑的,他低头一看,当即抬脚又是一下。
石碑劈啦一声,又碎了半角,众人吓得倒吸凉气,毕竟谁也不知这最后一块碑碎了后会发生什么。
那头南荣恪避开众人,悄悄钻进?群鬼之间,伸手抓住了朝闻道的手腕,才要将他扯出来,忽地感觉身侧阴影一重——他循影仰头,就见一身形九尺的壮汉,两手举着瓮金锤。
他咕咚咽了声口水,“轰隆!”,地上砸出两个巨坑。
垂目徘徊的厉鬼们纷纷闻见了新鲜肉香似的,突然苏醒。数千厉鬼凶性毕露,一张张脸调转了方向,猩红的眼珠子盯着他们。
下一刻,似马蜂窝被捅了般一拥而上。
“妈呀!”南荣恪被这景象骇退了半步,反应过来连忙去扯朝闻道,却?见他睁瞪着一双眼,连拽几下都不动。他低骂了一声,干脆将人往肩头一扛,扭头往外?奔。
朝闻道在他肩头晃荡,突然面无表情张开嘴,狠狠咬了南荣恪一口。
“……唔!”南荣恪吃痛,差点把?人甩出去,好容易忍痛扛住了,一手护着他乱动,一手连剑都来不及拔,径直套着剑鞘一起挥舞,胡乱猛砸,厉鬼砰砰落地,他也连连大叫,“朝闻道!你没良心,好赖不分!狗咬吕洞宾!”
扭头看见宋遥那厮躲在一棵树后,好兄弟受苦,他却?游手好闲看热闹,当即叫了一声:“宋遥!”
萧倚鹤下意识应了一句,接着便被附近游魂发现,朝他扑去。他手中?没有武器,被追的东躲西藏,嗷嗤乱叫。
南荣恪见他也遭了殃,哈哈大笑起来:“叫你看热闹!”
薛玄微才解救了一众被厉鬼包围的小弟子,回头瞧萧倚鹤溜得两只厉鬼团团转,一阵无言,又忽地记起之前托朝惜之办的事,便从?灵囊里取出一物?远远地朝他抛去:“接着。”
萧倚鹤抬手接下,见是一把?细长的柳叶剑,大喜:“小绿!”
那边南荣恪挣脱出来,将朝闻道放在地上,将他两手攥住,转头看萧倚鹤捧着一把?剑贴脸亲昵地唤什么“小绿”,倒牙道:“它叫小绿,是不是还有一对叫小红?”
“你怎么知道?”萧倚鹤惊笑,“确实如此!”
他以前用剑从?不拘泥某一把?,常常千金觅剑,又转头喜新厌旧。不仅如此,他给?每一把?剑都取了名?字,视若爱-宠-,然后玩腻了又扔在库箱里。
因此铁打的萧倚鹤,流水的小剑妾,“小绿、小红”因为相貌出众,还算得上是相当得宠的一对了。
后来他又得了新爱妃,小绿小红自然打入冷宫,连丢哪都不记得了,没想到是被薛玄微收了去。
这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毛病,是有了正宫娘娘“知我”以后才好的。
南荣恪不知他心里百转千回,是在思念爱妃,只啧舌赞叹:“……你品味真好——嗷!”
朝闻道双目发红,又要咬他,南荣恪不耐烦,抽下他头绳去绑他的嘴,岂料那头绳薄软,被三两挣动就勒进?了口齿里去,蹭磨得小道长白皙两颊上一道红痕。
小道长凶则凶矣,但模样好看不怎么吓人,气呼呼的跟被人欺负了似的。
“……”南荣恪回头噎了一下,这样子像怎么回事,趁大家不注意忙又给?他解开了,讪讪地威胁他道,“你、你再?乱咬,我把?你五花大绑!”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了,朝闻道瞪圆了眼,好一会没再?捣乱。
萧倚鹤得了旧爱,应手得很,正一剑捅了一只,就听南荣恪诧异道:“这不是如意观的丘得昌?”
“怎么,认得?”
南荣恪道:“算不上熟,如意观依附于我们追月山庄,丘得昌是观主的徒弟,当亲儿子养的。我见过两次,后来听说失踪了,他师父心急如焚,还请我爹派人去找。但找了一年总也没消息,就不了了之了……他怎么死?在这?”
萧倚鹤让他仔细看看:“还有没有认识的?”
南荣恪四处瞧了瞧,竟当真辨出几个各宗门近年报失踪的,由此更是震惊:“这……”
萧倚鹤将剑一挑,从?丘得昌怨魂之中?剖出咣啷一枚小物?,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两人蹲着大眼瞪小眼地看,南荣恪冒冒失失伸手要捡,恰好薛玄微不时?地留意着这边动向,眼尖,一道剑光勒止住,旋身落下:“别动,叫重九过来看看。”
不多时?,重九护着虚云过来,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怨魂的煞气,他一一拂去,听过缘由,用一张特?制符纸隔着捏起了那枚小物?,托在掌心研究了一会,皱眉道:“是九步蜴的听骨。”
南荣恪没听懂:“什么骨?”
重九说:“九步蜴是生活在岩穴深处的一种群居小蜴,虽剧毒但全?身皆可入药炼器。九步蜴常年盘踞在黑暗中?,无目,耳明,听声辨位。少时?我曾在父……白瀚的手札中?见过,他似是想尝试将此骨铸进?灵兽体内,以便驱使灵兽深入险境,摘取某些只生长在绝境之处的灵药。”
他说着摇了摇头:“只是九步蜴有剧毒,听骨亦是如此,即便剖出取用,也难以净化上面的毒性,活物?一触即死?,更不提植入体内……”
乍听什么剧毒,一触即死?,南荣恪立刻查看朝闻道上上下下,摸他脸颊温热,气息周匀,没被人扎什么什么骨,这才松了口气。
沉思片刻,重九心下猛地一惊:“莫非他——”
萧倚鹤眼底微沉:“活物?不行,怨魂有煞气护体,却?可以与此骨平和相融。”
南荣恪目瞪口呆,碎嘴道:“他奴役怨魂做什么?!不对,这些玩意儿是怎么听人号令的?张张嘴就行吗?可是白瀚早死?得不能再?死?了,那这些怨魂如今听从?谁的命令?难道这本事是薪火相传,轮到下一任门主了?”
“……”
诸人猛然一震,扭头去看。
江翦正带着一队人马,一边跟怨魂纠-缠,一边围追堵截到处乱蹦哒的白弘。要说白弘癫得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只会拿石头砸人,这些怨魂要吃人,也先该吃他才对。
结果其他弟子被追杀得灰头土脸,白弘自己上蹿下跳,拍手大笑,却?一直安然无恙。
萧倚鹤眼角抽搐:“南荣恪,你那嘴不如缝起来……不乱说话难道会憋死?你?”
话音刚落,有人叫道:“不好!江师兄你快看!宗门……”
众人抬头一看,远处宗门方向焰光万丈,烧得天穹一片赤霞色,风中?传来阵阵热浪和腥意。鬼雾谷中?黑烟袅起,遮天蔽日。如此之势,若等黑雾凝聚钻心乱意,长阳门上下奔走疯号,只怕将成?炼狱。
白弘捧着手叫好,仍在嘴里唱着他那首怪诗。
江翦面色一变,迈了两步,又忽地顿住,不太放心重九在此。
重九对长阳门确无太多感情,但江翦嘴上絮叨,实则心里比他更将此处当做家。重九实在见不得他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模样,摆摆手催促道:“想走赶紧走,婆婆妈妈的,我背靠薛宗主,还能被鬼吃了不成??”
江翦看向他的目光略有复杂,走出两步,又回首:“那你一定小心。”
重九不再?言语,只低声咳了两下,待他走远了转头问:“白弘呢?”
一个弟子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道:“往那跑了!”
重九闻声看去:“是祠堂方向。”
他本不在乎长阳门变成?什么模样,散了败了与他何干,可今日见到鬼雾谷中?藏匿了如此众多的怨魂,心中?惊骇,没想到他不在门中?的这些年,白瀚父子竟连杀人炼尸的是事情都干得出来,果然是一路货色。
但白弘身上许有操纵这些怨魂的法门,自然不能叫他轻易跑走。
重九:“追!”
众弟子已将他当做主心骨,留下部分人手退守鬼雾谷边沿,以防有怨魂离谷,其余人便都跟着重九等人,继续深入,摸着白弘的踪迹往祠堂的方向追去。
后谷祠堂向来是门中?圣地,更有传言,长阳门百年传承,便供奉在此处。
长阳门人无不对其敬仰尊崇,远远地望见祠堂小殿的勾檐小顶,便已有人默默半垂下头,言行举止都不禁自发规矩起来,也有好奇者翘首打量。
然而一进?殿门,未见什么辉煌与传承,只觉一阵令人反胃的浓烈腥臭,地上凌乱坍碎着瓦石,几十座灵牌胡乱地扔在地上。
他们眼看着白弘钻了进?来,一眨眼的功夫,竟不知所踪。
重九微微蹙眉。
自四岁那年,白弘母子回到长阳门后,章夫人就不许他踏足祠堂,重九曾经报复性地偷偷来过几次,后来也觉无趣,就再?也不曾进?来。
他虽多年不曾涉足此处,但依稀记得,祠堂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但也算端方肃穆;白瀚虽也不是什么德厚流光的君子,但称一句孝子绝不为过。
就算白瀚死?后,此处无人打理,也顶多是蛛网灰尘遍地,绝不该是眼前此景,仿佛是被人掀天覆地的翻砸过。
众人见此,心中?对圣地的憧憬一瞬间支离破碎,纷纷掩鼻作恶:“这什么味道!”
萧倚鹤迈进?祠堂小殿,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是死?亡的味道。
众弟子忍着腥臭,四散入殿查看,虚云则见不过各位先人灵位躺在地上,便一个个捡起,拿袖子抹干净,小心地摆放回供案之上,规规矩矩地伏在蒲团上。
重九抱臂哼了一声:“拜他们作甚。”
“阿溯。”虚云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诵了经文?,才小声道,“毕竟是各位先人,不好没有礼数的。”
他起身,从?已落了厚厚一层浮灰的香盒中?拈起三炷香,巴巴地看着重九让他帮忙焚香。重九嘴上嘀咕,但指尖仍然老老实实一浮灵火,替他点燃。
虚云恭敬地拜了,正要奉入香炉中?,蓦地被脚下一绊,他身体向前扑去,哐啷一声,一头磕在紫金香炉上。
“……”虚云眼看香炉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惊慌道,“对不起。”
重九哪管什么香炉,只管他有没有烫着手,看他脑门上被撞得红肿一块,顿时?心疼不已,正要责备他如此不小心——
还没张嘴,忽地脚边传出“轰隆”一声。
众人吓了一跳,四散开来。
——只见几块地砖翻转,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漆黑通道。
腥意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