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一生归宿

白弘便是那个百姓口中疯疯癫癫的小白老爷。

原以为这疯癫只是夸张之辞,如今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死!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青年拍着手又?哭又?笑,还要捡石头丢人,远处就陆续亮起了火光,正是江翦带着一队弟子赶来,从薛玄微手下接过了白弘。

江翦命人将白弘看好,才折身揖道:“抱歉薛宗主,是门?人一时不查,看丢了大公子。”

如今的白弘,怎么也难以与曾经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对应起来,重九表情复杂:“数年不见,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门?主暴毙,新门?主疯癫,说出去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在?外人面前。江翦不愿家丑外扬,见此情形也知道藏不下去了,只得叹了一声:“自老门?主病逝,大公子接管长阳门?后没多久,先时只是脾气古怪些?,后来就开始言语失常,不过半年就浑不知人。”

重九问?:“阖家医修,就没有能给他?看的?”

江翦摇了摇头:“都看过了,灵丹妙药不知灌了多少,依旧毫无起色。”他?看了一眼白弘,“往日这个时辰,他?都折腾累了,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作跑了出来。”

那厢白弘还在?手舞足蹈,被几名?弟子叫着“大公子”“门?主”,跟哄孩子似的往他?手里塞些?糖果机巧,才能勉强让他?安生?一会,别再闹腾。

江翦看重九在?那出神,不由想他?或许还对此处有些?眷恋,又?对他?早日回?归本家燃起了希望,再一次试探地唤道:“阿溯,我知你?心中不平,可是……”

重九脸上顷刻浮出厌烦,挥手制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父亲本就不喜欢我,当年又?是白弘亲手将我赶出杏林城……”他?手边一直牵着虚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愿放开,“若不是虚云,只怕我现在?早已被你?们赶尽杀绝。”

他?质问?江翦:“白家与我早已恩断。江师兄,你?说,长阳门?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江翦怔了一会,竟无话可说。

……长阳门?对他?,确然愧疚良多。

因为白溯与白弘并非一母同胞。

彼年,先门?主白瀚风华正茂,仪姿甚美,就是凭着这秀气容貌,得以求娶了丹霞谷视若珍宝的小女儿,便是后来人称章夫人的。两人鹣鲽情深,至少看上去如此,且章夫人转年便诞下了长子白弘。

借着丹霞谷的势,寥落日久的长阳门?慢慢地壮大起来,在?淮南一众道门?之中也有了些?名?望。

但淮南诸门?无人不晓,白瀚美其名?曰是爱妻,其实?则是惧内,章夫人打小娇生?惯养,脾气自然骄纵跋扈一些?,她指西,长阳门?上下无人敢往东多看一眼。

外人还有暗中嘲讽的,说长阳门?俨然成了丹霞谷的淮南分号。

这两人若能如此白首齐眉,长长久久,却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然而白弘九岁上下,章夫人因与白瀚争吵而携子出走。

谁能想到?,便因此被魔修所掳。长阳门?并丹霞谷竭力搜援良久,也未曾找到?母子二人下落,只再凶兽常出没的丛林中找到?一件血衣。

章夫人虽性格蛮横些?,修为却并不强悍,有血衣如此,白瀚自然以为他?们母子已横遭不测。

而白瀚风-流气盛,以前没少背着章夫人与外头的小妓偷-腥,如今没了河东狮约束,更是光明正大。

没多久见门?下一药铺管事?的女儿,明艳动人,如琬似花,某日多喝了几盏烈酒,与管事?的提起这事?来。那管事?本就存着巴结白瀚的心思,见状立刻眉飞眼笑地将自家姑娘打包送进了长阳门?。

白瀚惯会甜言蜜语,许了一生?一世不相负,姑娘只是凡间小门?小户之女,性格温婉也没什么见识,又?被他?哄得天花乱坠,自认为算是续弦,虽有些?不好听?,但不丢人不犯禁。

她听?信了白瀚的花言巧语,没办什么喜宴,也不懂什么合籍,就与白瀚过起了日子。

说来也巧,这姑娘家姓张,与章夫人同音不同字,门?人为区分先后两位夫人,便私下唤她作小张夫人。

江翦便是这时候被小张夫人捡回?去的,夫人见他?洗净小脸后机灵可爱,便做主将他?留下,憧憬地说若将来腹中有了孩儿,还正好与未来的长阳门?小公子做个伴。

小张夫人性情温善,待他?更如亲子。

江翦还记得,他?成功引气入体?的那天,欢喜鼓舞地去跟小张夫人炫耀。

夫人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抚着刚刚隆起的小腹,夸奖他?:“阿翦真厉害!等你?将来长大了,做了腾云驾雾的仙人。那时候,阿溯就要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管他?。”

“你?与阿溯一起,好好打理长阳门?……这里真的很好,是我们的家,你?们一定要好好照看。”夫人说,眼中充满了莫名?的眷恋。

那时候江翦并不懂,夫人只是一介凡人,会老会死,并不能像他?们一样永远保持着青春美貌。

江翦也轻轻地摸了摸夫人腹中的小宝宝,还天真地以为,陪着夫人,守护着小主人——这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归宿。

然而这平淡顺遂的幸福,江翦并没有守护好。

生?下白溯的那天,夫人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丑得如小猴的婴孩在?血泊中哇哇大哭。彼时的江翦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怔愣地看着门?人抬着被白布遮盖的夫人,封进了棺材里。

他?站在?摇篮边,看着其中睡得香甜的小婴儿,也许那一刻,他?心中对白溯就已经有了怨恨和不忿。

——就是他?,带走了自己心心念念尊敬仰慕着的人。

但他?仍然遵循着夫人的心愿,照顾白溯长大,看着他?一点点从一个巴掌大的小猴子,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眉眼间依稀有了小张夫人清新隽秀的影子。

……然而好景不长。

白溯四岁那年,白弘母子回?来了。

据说是在?一片魔气滋生?的裂谷附近寻得,二人被魔修掳去,佯装弃道入魔,多年潜伏才得以逃出生?天。章夫人受了重伤,恐道心崩裂;白弘亦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谁也没能料到?他?们竟还活着,长阳门?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波。

小张夫人当年未与白瀚行合籍之礼,如今章夫人重新坐镇,丹霞谷自然只认白弘一个外孙。这一下,白溯便成了身份最尴尬的那一个。

章夫人自觉命不久矣,担忧白弘将来无法立足长阳门?。又?得知那一向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在?她失踪后不久就转结新欢,还生?了个天资卓越的野种?,自然视白溯为眼中钉肉中刺,非打即骂。

白瀚惧内,更惧章夫人背后的丹霞谷,不敢对小儿子有任何袒护,连小张夫人的碑都砸了去。

在?最该天真烂漫,受爹娘呵护的年纪里,白溯便猛地从锦绣华堆跌落泥淖,从人人视若明珠的长阳门?少主,变成了章夫人与白弘口中的“野种?”和“私生?子”。

……明明不是这样的。

江翦有心,但无力,那时的他?在?白瀚身边根本说不上话。

白弘甚至骂他?道:只是白溯的一条狗,还是只会狂吠不会咬人的无能的狗。

直到?江翦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日日殚精竭虑巴上结下,终于成功怂恿得白瀚将他?视为心腹,收入门?下,做了亲传弟子。那日他?受白瀚指示,忍气吞声去给白弘送礼,只是没料到?,正好被经过的白溯看见。一

白弘却盛气凌人地道:“一条狗而已,今天不也巴巴地来朝我摇尾乞怜了吗?”

江翦错愕地看着树后的白溯,张了张嘴,又?最终决定咽下。

白溯可以一直做个天真无暇的少爷,而江翦却不行……白弘说的有一点没错,他?就算是白溯的一条狗,也至少得是一条派的上用场的狗,否则毫无意义。

那天,白溯回?到?被推平的小张夫人的墓前,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江翦气急,第一次说出了从未对他?说过的重话,和那些?伤人至深的字眼。

也是第一次,白溯向他?拔-出了剑——

剑柄还挂着江翦亲手编织的剑穗,那是他?跟小张夫人学?来的平安结。

白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长阳门?上下甚至连一张夫人的画像都没有。他?爱惜那枚剑穗,就像爱着他?素未谋面的娘亲。

那次争执过后,剑穗散落,白溯也再不曾唤过他?一声“师兄”。

江翦也有少年心性,也有愤懑未平,他?纵然心里有些?后悔,但面上却不肯低头,与白溯相互负气躲着走。又?恰逢白瀚遣他?离谷办事?,便顺路除魔,索性一去数月不曾归门?。

等江翦气消,下定决心要与白溯好好谈一谈,可是当他?回?到?宗门?时,却听?闻门?中惊变。

——白溯被诬以门?中弟子试药炼药,残害十数人命,丧尽天良,已被逐出谷去,负伤逃走,下落不明。

而家主白瀚明知这绝非小儿作为,却放任章夫人母子大行其道,默许他?们诬害白溯而不敢吱声,只龟缩在?房中称病纵酒度日。

江翦得知的一瞬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他?仰慕夫人,但无力守护夫人长命无虞;他?想保护白溯,却最终害他?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将长阳门?发?扬光大?这样的长阳门?,究竟有何可发?扬的?

……

江翦从回?忆中醒来,看向重九,微哽道了声:“……阿溯,我对你?不住,也对夫人不住。”

重九反身向内,要去给朝惜之起针:“不必如此。你?若能赶紧将那人弄走,便算对得起我了。我见了他?就心烦。”

江翦抬起手,叫来个精壮结实?的门?人,吩咐将白弘带回?去关好。

那壮汉熟门?熟路地扛起白弘,便要走,白弘“嘿嘿”鬼笑两声,头朝下在?壮汉背上摇了摇,突然大叫:\\\"哈哈哈哈哈我见他?人死!\\\"

众人被他?一吓,纷纷转头看去,见他?仰起头,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又?笑又?唱起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着轮到?我!”

“——不是热他?人,哈哈哈哈哈看着轮到?我!!”

萧倚鹤背后发?凉,毛骨悚然地抖了抖。

他?顺势往身侧薛玄微的怀里一躲,露出半张脸嫌弃地摆了摆手:“呿!呿!晦气!快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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