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会有期

薄暮冥冥。

萧倚鹤从一千个秃驴对着他念经的?噩梦中惊醒,耳边终于清静,捂着胸口拍了拍压压惊,回过?神来见窗纸蒙着淡淡烟霞色,他猛地坐起来,匆匆往脚上套袜。

还没出门,就被薛玄微堵了回来。

薛玄微将他看了看,领松带斜,两袜一高一低,问道:“做什么去?”

萧倚鹤向外头张望几下,又倒回来看他一夜之间?长出的?头发,伸手揪了揪看看是?真是?假:“朝闻道和?小道侣呢?”

四周温度骤降,薛玄微脸色一沉,口吻不凉不淡:“死?了。”

萧倚鹤:“……”他一瞥薛宗主神色,重新组织语言,“咳,小朝道长和您家南荣大侄儿呢?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去逛社日吗?”

薛玄微这才面色好转,提着一份硕大的?食盒踱进门来:“他们早已经结伴去了,你睡到这个时辰,社日花车都已经游完。你再晚起一会儿,连街上的?夜市都要散了。”

“?睡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都不叫醒?!”萧倚鹤有些失落,转而又不满地嘀咕起来,“没义?气的?家伙,看花车都不带?!”

骂过?南荣恪,萧倚鹤转头看过?,见他从食盒中掏出七八道菜,一一摆在桌上,几乎铺满,都是?天台山周县的?时兴菜,还有两碟看起来就软糯弹牙的?点心。

薛玄微扫了他一眼,觉得那两人挨骂挨得有些冤枉,“喊了,没喊醒。你困得心烦,还说便是?天裂了地崩了也不要叫你起来。他们一人吃了一次闭门羹,只好自己去了。”

萧倚鹤:“…………”

他好奇问:“你头发真的?假的??”

薛玄微:“假的?。”

萧倚鹤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儿,看得出是?灵力催生的?,比以前?短了一截,他摇摇头道:“啧,可惜了,昨天的?大和尚滋味多美……可惜了。”

他说了两遍“可惜”,看来是?真的?很可惜。薛玄微吸下一口凉气,不与他计较,但重重一声拉开凳子:“过?来,菜要凉了。”

萧倚鹤长叹:“唉!”

他揪着薛玄微头发玩了会,才转脸去看他打回的?菜。

一早来蓬溪县时,听说社日热闹,还有半年一次的?大市集和花车游街,心里盼得紧呢,谁想竟然一口气睡过?了头。菜倒是?好菜,还热乎着,他抄起筷子,夹了两个琥珀芋球塞进嘴里,鼓着两腮愤愤地嚼。

一道流彩自薛玄微掌心飞出,映到房间?那面空旷的?墙壁上,逐渐变幻出几个垂髫小童的?模样,那厚实墙壁仿佛成了一张皮影大帛,“小童”们拿着娃娃和糖葫芦,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奔跑。

突然前?头一个跌了一下,糖葫芦摔碎了,伤心得哇哇大哭,后面几个跑上来,交头接耳地哄了他一会。不多时,街上人影多了起来,黑压压地簇拥着一个慢吞吞的?花车,花车上扮演土地公婆的?挎着篮子往下丢糖。

好一副栩栩如生的?花车游街图。

他眼睛盯着墙面,琥珀色的?糖浆沾在嘴上也不自知,薛玄微突然凑上去:“这个喜欢?”

萧倚鹤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个栗子:“嗯,热闹。”

“还有更热闹的?。”

声音骤然变近,萧倚鹤一回头,险一口嘬到他脸颊。他筷子举在半空,下意识舔了舔嘴上的?甜汁儿,打了个嗝:“……什么?”

薛玄微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划,只见墙影中翩跹飞出一名玄衣剑客,衣带如仙,气贯如虹,涛涛剑意旋起花车千百朵,正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两旁围观行人高声喝彩。

萧倚鹤拍手道了声“好”!

也心痒难耐,手中筷尖一挑,又一道流光汇入墙壁,便见从人群中一位白衣少侠猛地踏檐而出,亦抽-出腰间?宝剑,势如冰雪席卷而上。

黑白双影顷刻便纠-缠起来,霜花撞着粉雾,缠旋转绕看似柔绵,实则下一刻,剑势陡变!星河震荡,两人剑锋铿锵交错,如巨浪翻天,掀出鲸吞虎噬之势!

人群仰首躲避,一阵惊呼。

一道剑浪漫天铺下,眼见黑色衣影被凌厉剑意逼至瓦沿,似乎就要这么跌落下去了。

薛玄微欲就此收手,顺势败退,转眸间?,看到他眼底发亮,握着一节粗糙打磨的?竹筷,却仿佛回到了过?去,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萧倚鹤。

薛玄微嘴角微微一扬,又勾起指节,同时墙上黑衣剑客离地一尺之时猛地跃起,一去剑决浮云。

“锵——!”

墙上两道巴掌大的?小影之间?势均力敌,衣带如飞,杀了数百招实难分出伯仲。

但最终,这场比试还是?以萧倚鹤手指突然抽搐,而草草终结。

只听筷节咣啷摔落在地上,他一手抚胸,心口起伏微喘,急急地咳嗽了几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红润的?,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意。

薛玄微按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些了?”

萧倚鹤点点头,平缓了片刻,右手微蜷,还没细看就被薛玄微接了过?去,慢慢地将他痉挛的?指关节揉开,一根根地搓出白里透红的?暖色。

他另手托腮,歪头看着薛玄微笑?了会,出声叫他:“哎。”

哎什么哎,薛玄微瞥了他一眼。

萧倚鹤继续说:“弄点酒来呗?”

薛玄微头也不抬:“你不宜饮酒。”

萧倚鹤:“就一壶……”他观察着薛宗主脸色,恨恨道,“一杯……一口!一口还不行嘛!这么多菜,你叫?干吃?”

薛玄微不欲理会他,总之他就是?这种脾气,闹上一小会就过?去了,正打定?心思——忽地桌下伸来一物,钻进衣摆里,在他小腿往上轻轻蹭了一下。

两根手指也捏住了自己的?一点点袖角,撒娇似的?扯了扯,慢悠悠地咬着字:“薛……宗……主……”

“……”心里被狠狠挠了一下。

他一忍,二忍,实在是?忍无可忍,将人拎到身前?,还没教训,萧倚鹤却顺杆往上爬,坐到他腿上:“好不好?”

薛玄微有些晃神,抬手去摸他的?脸。他没躲,任一张带着薄茧的?手掌将自己揉了个遍,像是?擦拭一只稀世?的?珍宝,萧倚鹤不觉笑?了起来,脸颊生热,低头看他。

“你是?要把?捏碎不成?”萧倚鹤问,“做什么不端庄?你拿这种眼神看人,要是?叫路上花花绿绿男男女?女?看了,是?要把你扑进厢房里的?!”

明明不端庄的?是?他,坐人腿上要酒喝的?也是?他,结果先告状的?恶人还是?他。

薛玄微将他搂进怀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好想你。”

两人之间?那层尚未捅破的?窗纸几乎透明,已经薄得看不见,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兄”,轻得好似拂过?耳边的?一抹烟,顷刻散去。

萧倚鹤没答,却是?将额头安安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抱着坐了会,萧倚鹤问:“……?的?酒?”

“只一壶。”薛玄微点头。

他站起身,在萧倚鹤兴致勃勃的?眼神中叹了口气,离开房间?去取酒。

萧倚鹤捧着脸,坐回凳子上继续欣赏墙面上的?流影,里面那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已经回到了人群中,跟在花车后面,白影人右手攥着一只糖人,左手掩在大袖里,与身侧玄衣相黏。

忽地人潮拥挤,白衣蓦地绊了一脚,两厢袖口卷起,露出了底下一双紧紧牵连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美滋滋指挥着两个小人儿越靠越近,外间?紧闭的?小窗临风而摇,窗扇悄然无息地敞开,微凉的?风息顺着茫茫夜色静静地流入。

不甚明朗的?月色下,远远传来夜市散市的?归家声,轱辘推行的?车辙声,以及——“嗖”,陡然一声风破呼啸,一袭深影刺破内外隔间?的?垂幔,如亘贯流星向他铮鸣而来!

杀气锋锐,掠出霜雪!

萧倚鹤眼神瞬间?凌厉,温软笑?意散去。他猛地拍起桌上竹筷,在对方将一管细玉抵上他心口之前?,竹筷上凝出的?剑意以疾雷之速,刺向来人领口。

“噗嗤——”

延展的?剑势余威刺穿衣领,划破皮肉!

与此同时,萧倚鹤一个踉跄,亦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颈,丝丝鲜血从指缝间?缓慢渗出。

空气中漫开淡淡的?腥甜。

萧倚鹤眼皮掀开,睫下落着一撇浓墨似的?阴影,盯着闪退至幔帘之外的?人影,一字一顿地道:“宁,无,致。”

月光从窗口投入那方寸之地,由下而上,照亮了一张清风明月似的?脸。

宁无致皮相清淡,五官单看来并不鲜明,但糅在一起或蹙或笑?,便自然生出一派柔和,如松下之风。此时他挑起血污的?衣领,似对颈前?伤口有些苦恼,片刻才抬头看来:“别来无恙,萧倚鹤。”

“宁师兄,”萧倚鹤望着他手里玉箫,“吃了吗?不如坐下来一块吃点?”

“……”宁无致微笑?,“多谢,不饿。”

“知?”玉魄折出两人眼底一片雪亮。

萧倚鹤转起竹筷,见宁无致向侧一避,当?即凄楚道:“宁师兄,不吃饭也就算了,你?多年未见,你却躲那么远,属实令人寒心啊……”

末音掷地,萧倚鹤眸中明灭一跳,猛地飞身而出。

宁无致握紧知?,招招回挡,冷冷道:“你杀不了?。”

萧倚鹤心下微讶,宁无致不擅剑法,哪怕自己是?还魂而归灵元尽散,只要宁无致不以傀儡术人海战术消耗他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可眼前?这个宁无致,俨然是?剑术有成,即便是?薛玄微在此,也未必能轻松取胜。

不轻松,却不代?表不可以。

萧倚鹤盘算着,向门口瞥了一眼。

宁无致看穿他在想什么,挑开两根脆弱竹筷:“?诚然打不过?薛玄微,遂早已在此间?设下了隐匿声息的?阵法。此时你那好师弟正蹲在灶台底下温酒,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不过??劝你,不要指望你那好师弟来救你。”他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笑?道,“他若是?真与?打起来,还不知后悔的?究竟是?谁。”

竹筷咔嚓飞断,萧倚鹤手中一空,还要再去摸件趁手的?东西,一道气刃已经袭至眼前?——被迫破釜沉舟之时,“知?”却陡然一转,生硬地避开了要害。

转而徒手劈来,似要将他生擒。

萧倚鹤纵然诧异,却不及深究,他瞌睡一整日,自昨天起便未曾饮过?薛玄微的?血,本想着趁这机会就此戒掉,谁知遇上这种破事。

他这会儿灵元正焦渴着,难能与宁无致一直耗下去。

正待寻找退避机会,倏忽门外“咔哒”一响。

“宋遥小友,?自宗门回来,受玄微之托顺便为你带了一把剑,不知?能否进……”

萧倚鹤脸色一变:朝惜之?糟了!

朝惜之修为不足,窥不破此间?匿形阵法,但他一旦闯入,便给完好的?阵法开了个薄弱口,以魂契之能,薛玄微若有所察,必然及时回转。

只是?……

——果不其然,宁无致也立时认清局势,知道此行无法得逞,他不想眼下对阵薛玄微,只得暂退,便掉头袭向推门而入的?朝惜之!

萧倚鹤距离门口并不太近,此时赶去已然来不及。

朝惜之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虚空之中破出一道凶戾黑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

他猝不及防,猛地喷出一口浓血——

宁无致收回掌风,与仓促倒下的?人影擦身而过?,飞遁之前?,他下意识瞥向朝惜之,一顿,微有些诧异:“……是?你。”

萧倚鹤一把拽住,叫道:“朝惜之!”

一声啸鸣,寸心不昧闪瞬飞至!宁无致眼见薛玄微回转,没空逗留,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道:“后会有期。”

薛玄微落下,宁无致已经消失得无踪无迹,他追了两步,听萧倚鹤道:“别追了。”

他回到二人身边,一手挽起几乎昏迷的?朝惜之,放在榻上,传讯叫朝闻道带重九回来,重九是?长阳白家子弟,比之宁无双在医道上的?修行更胜一筹。

护好朝惜之的?心脉,回头又见萧倚鹤颈侧亦血濡透襟,正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登时心下一沉,猛地将他扣留:“你受伤了?”

萧倚鹤抹了下脖颈,平静地哦了一声:“不是?他伤的?,他压根没碰到?。”

薛玄微将他拽过?来,小心翼翼擦去血迹,见一条扁细伤痕,还好不深,只是?皮肉伤,他皱眉道:“胡说,不是?他伤的?,还是?你自己伤的??”

“……”萧倚鹤正要反驳,却愣住了。

对啊,那一击发生时,宁无致速慢一刻,根本没碰着,自己怎么就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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