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蓬溪县收拾了一间无主小屋,一住就是四年。
百姓们一开始害怕神君降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三天两头想着花样?要将他们赶出蓬溪县。但奈何虚云天生一副好脾气,软棉花似的刀枪不入,又会些医术,常常不计得失帮助乡里。
用重?九调侃他的话来说,菩萨下凡也不过如此?。
但好在城里尚有如吴小海一样?明理的年轻人,早就看那邪神不对,愿意跟随虚云。
虚云便?带着他们开垦耕种,重?拾田农。等到时节适宜,又收拾了莲池,将莲藕栽下。蓬溪县多水,这些白莲藕不需要怎么管,第二年就能布满水面,长势十分?喜人。
农耕闲暇,虚云便?在城中?搭一凉棚讲法,他常年云游,所见即所得,枯燥的经文融合各种禅意故事从他口中?讲出,连重?九这等一听念经就发困的坏学生,都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一下午。
等到莲藕收成,重?九就帮着他收藕,推到邻县去卖,再顺路买回一些米面布匹,添置家用。
也难得过了几年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若是有人一日两日对他们好,百姓或许难以领情,但若是年复一年如此?,便?是那最顽固的老庙祝,对虚云二人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时隔多年,蓬溪终于?过上了一个丰收年,百姓们终于?不再提及那吃人的邪神,一切都仿佛回归了正途。
被县长邀去吃过年夜饭,重?九又被同龄的年轻人们拉去胡闹了一晚上,酒酣之时还相约到神庙,推到了那早就看不顺眼的金像,乒乒乓乓地砸了个稀巴烂。
重?九踩着邪神的一颗金头,指着天,说要捐钱筑一尊无忧吉祥佛,比这个好看千倍。
小伙子们哈哈大笑?。
过了子时,炸了爆竹,才姗姗归家。
虚云避静,不爱同人热闹,早早就回来了,正在铺床。
突然腰上一紧,一人从背后将他环抱住。
虚云吓了一跳,随即听到来人熟悉的哼唧声,闻到一股浓郁酒香。他脱不开身,不由皱了下眉头:“……你喝酒了?”
重?九被吴小海他们灌了一肚子家酿,有些晕晕乎乎,像抱着一捧被阳光晒过的棉絮,觉得香喷喷软绵绵。他傻兮兮笑?了几声,将下巴落在虚云的肩膀,又心虚又蛮横地道:“啊?是啊!喝了,怎样??”
舌头都大了。
虚云哭笑?不得,转身去给他倒茶醒酒。
谁知重?九不许,拦腰将他一拽。这厮力气极大,虚云猝不及防摔倒在床上,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擒住胳膊,两手被交叉摁在头顶,一张酣醉的脸越趋越近。
重?九一袭新?裁的缥色衣袍,秾纤得衷,本就生得一张逍遥面,此?时衣襟在与人喝酒打闹时挣扯开了,更是松松垮垮,露出一截与虚云截然不同的莹润肌肤来。
虚云被他近在咫尺的酒气一熏,心里往下沉,又砰砰乱跳:“做什么,快放开……”
但重?九只是歪着头看了一会,就枕在他胸口,小声道:“我不放。我放开你又要走了,还要叫我施主……我不让你走!我也不是什么施主!”
“……我不走。”虚云低头看他,有些无奈,“你先起?来。”
重?九又抬起?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意识有些迷离,过了会,他窸窸窣窣地在身上摸找什么,直将衣衫扯得凌乱大开,才掏出一物往虚云手里塞去。
虚云被迫接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串红玛瑙持珠。
石榴红的玛瑙每一颗都被人精心打磨,纯粹剔透,似蕴藏着一抹抹云霞璀璨,鎏金刻着六字大明咒。挂在虚云掌上,竟也无端衬得他白皙了许多。
虚云往日所用的菩提子,多是十八子,意为六根、六尘、六识。而?这串持珠,却?平白多出一颗来,还用了一根红丝绳串起?,显然不大合规制,而?且太过于?贵重?。
他才要说什么,却?摸到那多出的一颗玛瑙与别的不同,刻着一个“溯”字,指腹擦过,泛起?流萤般的光辉。
“这是我的名字。”重?九勾弄着持珠的另一端,绕在指上,低声说,“你若想我了,念一声‘阿溯’,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离得再远,都能听见。”
他想一出是一出,说着跳下床,摇摇晃晃跑到了院子里,贴在墙上两手作?喇叭状:“虚云,你试试!”
“……”虚云的手微微攥紧。
重?九扒着窗台露出双眼睛,无声地催促他。
良久,重?九坐在院中?窗下快困过去了,识海中?才传来一声带着羞赧的低唤:“……阿溯。”
重?九开开心心地笑?了。
过了会儿,虚云走出来,将他背回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擦着玛瑙持珠,绯珠红绳,像月老庙前许愿的因缘牵,正发呆,重?九翻了个身,抓住了他的手,梦里嘀咕道:“你修佛……我护着你……”
虚云将玛瑙持珠收起?,拨开他的碎发:“我已无缘修佛。”他叹了一声,“……我心中?有了杂念。”
重?九唔唔两声,没有醒转,只有蹲坐在小柜上的“珍珠”听见了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萧倚鹤想,佛子原来也会动?情。
一屋一田,两人一猫,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然而?好景不长,正是这年的夏天,蓬溪县雨水暴涨。
天雷阵阵,虚云自睡梦中?惊醒,冒雨打开院门,看到满脸焦急的吴小海。
吴小海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师!莲池的小堤决口了,混着淤泥的水倒灌进?周遭的田地里,一下子冲毁了十几亩菜畦!”
虚云心里咯噔一下,披起?雨蓑便?要出门,重?九近日自觉经脉里的瘀滞有所好转,便?尝试着打坐修炼,眼下正在入定,对外事一概不知。
便?没有叫醒他,只留了张纸条:“阿溯,我去莲池看看。”
一顿笔,想了想,又加了几个字。
“等我回家。”
然后便?带上门,匆匆跟着吴小海去了。
虚云摸了摸脸,他第一次写“回家”这样?的字眼,有些陌生,又有点期待,又想重?九醒后看见会是什么表情,“等我”这样?的字眼会不会太孟浪了?
一路上虚云胡思乱想,直走到河边,被哗哗倒流的泥水惊醒,才见现状之凄楚。
不少百姓正捧着毁坏的秧苗大哭。田地菜畦淹了不说,莲池也毁了大半,离河岸近一些的房屋也有垮塌的风险。
虚云收起?多余的心绪,一门心思先处理眼下乱况,其他人帮着抢救田地,清理淤泥,将惊慌失神的百姓拉离河岸。
到了后半夜,雨水渐渐地息止,吴小海见人手不够,朝虚云喊道:“大师,雨停了,我再去叫一些人过来!你也不要离水边太近了!”
虚云顶着狂风挥了挥手:“知道了!”
吴小海刚走不久,虚云正仰头看着雷鸣阵阵的天空,思考天亮后该如何整治田地、重?筑莲池——突然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炫目的蓝紫色闪光刹那映亮了眼底!
他看向?那紫光爆开的地方?,正是吴小海去的方?向?!
虚云心中?隐有个极坏的预感,拔腿便?向?那紫光处跑去,还未走近,紧接着又是数道惊雷落下,那紫光越来越大,滚成个丈高的紫火球,所到之处,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一个妇人被众人拉扯阻拦着,跌在路边大喊大哭:“——小海!我的小海啊!当家的……”
虚云一惊,是吴小海的母亲!
一个裙摆破烂的少女恍惚地盯着火海,肘上脸颊都是擦伤,露出的小腿上有一块烧焦的皮肉,仿佛是临危之际被人用力推出来的,她吓傻了,面色发青,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火球越滚越高,眼看着要吞噬一整条街,向?人群袭来,虚云一把拽起?妇人:“先离开!”
跑了没几步,那火球“砰”一声炸开,巨大的热浪将众人拍向?四面八方?,虚云亦被掀出数丈,后背和后脑撞在一只石磨上,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两眼昏花之时,百姓之中?有人尖叫:“……是神君!神君降怒了!”
惊恐之中?,人们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神君第一次降怒,也是挥挥手招来一道惊雷,劈得地面焦黑,还烧去了庙祝的半身袍子。
有人点了点身边的人,战战兢兢道:“吴小海,和那几个……都不在。”
众人四下一望,更生出了恐惧之心——那几个年轻人,正是天天跟在虚云屁-股后头的!就是他们砸了神君金像!暴雨,大水,天雷,野火……一下子全都对号入座。
人群里一顿叽叽喳喳,百姓的惶恐攀升到极致,纷纷朝着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磕头,乞求神君不要怪罪。
……不是的,这不是什么神怒。
虚云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但很快就天旋地转,他再度跌在地上,努力地张了张嘴,但是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伸手一抓,满缝鲜血和焦土。
好似这四年多来的努力,都如同这场天降野火一般,焚成虚劳。
气息奄奄的虚云被人抓起?来,拎着领子质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雷轰隆一响,天际猛地炸亮,庙祝回想起?上次自己险些被雷火烧死的时候,吓得浑身颤抖:“不是我们,不是,是他蛊惑我们背叛神君谕旨!”
虚云后脑不住地流血,脸色惨白,微弱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地滚雷……”
然而?一番喧哗之中?,他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
失去了儿子的吴小海母亲看向?虚云,眼里流露出怨毒的光芒,尖叫道:“都是他,是他蛊惑了我的儿子,害小海枉死!将他扔进?天火里,向?神君赔罪!”
“对,赔罪……”
一群人似终于?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来捉住他。
虚云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但很快他微末的挣动?就被一顿五花大绑所镇压,甚至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与虚云重?九相熟的年轻小子们从河边赶来,见到火光冲天,大惊失色,可还没冲过来,就被长辈们按在地上。
他抬起?脸叫道:“住手!你们做什么!”
周围七嘴八舌地道:“旺苗,你醒醒,他是妖邪!”“是啊,天降大雷,把吴小海他们都烧死了……”“是妖邪,神君发怒了!”“你别过去,小心死的下一个就是你!”
李旺苗刚挣脱,又被四五个人同时扑在身下:“你们疯了吗,大师对你们那么好,你们怎么能……唔唔!”
他的嘴被用力堵上,很快就被吓红了眼的乡亲们拖走。
众人看向?县长,问到底该怎么处置虚云。
县长是个墙头草,眼见天罚如此?可怖,那些参与砸毁神君金像的人,已经烧死大半,他哆嗦了一下,看也不敢看虚云一眼,潦草地挥了挥手。
李旺苗挣扎间奋力回头看去,震惊地望着三五个男人似扔一袋猪草一般,将虚云高高抛进?了火舌里。
烈焰如炽。
此?时虚云的手腕上还缠着玛瑙持珠,重?九说过,只要他唤一声,无论发生什么,他的“阿溯”都会不远千里回应他。
被抛起?时,虚云紧闭双唇,咬住了牙关。
……他不想他的阿溯也被伤害。
落入火中?的那刻,一道白影也跟着蹿了进?来,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撕咬他身上的绳索。
“珍珠?”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虚云仿佛看到一道缥色衣影远远地飞来,似落进?他空荡心原上的湿露,他的心缠-绕着大火,一下子宁静下来。
原本,他是想在这里定居的,将来还俗,就在城外湖边建一个带菜畦的小院子,扎几墙篱笆,养上吵吵闹闹的鸡鸭,也给珍珠垫个柔软的窝。
屋前栽下桂花,屋后种下葡萄。
此?生他已对不起?佛祖教诲,终究没有断得红尘,却?不愿再辜负重?九深情。
可惜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阿溯……”
那是他最后发出的悲叹,也是“珍珠”最后瞬间的记忆。
……
烈火不仅灼烧起?虚云的身躯,亦焚上萧倚鹤的意识。
他如今身陷在“珍珠”的记忆当中?,不知该如何脱离。珍珠投火护主,正当他以为自己也要跟着葬身火海……
“叮当——”
珠沉玉碎。
紧要关头,萧倚鹤的意识被一下子抽离。
烈焰灼上皮毛的场景依稀在目,他猛地一抽搐,坐起?来,浑身还幻觉一阵阵火-辣辣地疼。好半晌才艰难地张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牢牢锁在怀中?。
而?这人气息温暖熟悉。
对方?掌心流入的灵力入渗入干涸沙漠的冷泉,浇灭了他的灼热。
在玛瑙持珠里做了好几年猫,猛地回到长手长脚的人躯,还有点不习惯了。又突然觉得还是当猫舒服,想睡哪里睡哪里,想咬谁就咬谁。也不必去在乎谁的脸色。
萧倚鹤可惜了一阵,又松了口气,重?新?向?后一栽,躺回薛玄微的臂弯,扭头埋进?他胸口。
不敢看他的表情。
躺在薛宗主怀里,他都隐隐感觉到了周围的低气压,快要将小殿凝出霜花来。
当然,萧倚鹤是能想象到的,自己偷偷解开客房禁制,偷偷跑出来……薛宗主一定很生气,或许还生气到要打他屁-股。屁-股不是不能打,但是不适合在这里打。
萧倚鹤闭着眼,耳朵尖发红,不要脸地道:“……喵~”
显然,薛宗主浑身都僵了一下。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