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道统之乱”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曾遭屠戮的天台山脚各地已经恢复了生机,当初不记事的小伢子们也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新一轮的小崽子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那样一场惊天灾难。
至少一路行来,所见的其他?城镇都祥和安宁。
然而眼下的蓬溪县却非比寻常,冒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邪气,重?九收起笑容,手指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不对劲,小心点。”
虚云点点头?,弯腰将珍珠揣进衣襟。重?九左手拽着他?,省得两人走散,直至穿过城门?时,肩头?突然滴答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虚云“啊”地一惊,竟是数颗高?高?悬挂的头?颅!有老有少,大都已经腐烂,露出了森森白骨,留下眼眶一对黑漆漆的窟窿。
“装神弄鬼!”重?九挥袖一剑,麻绳齐齐断裂,头?颅纷纷掉落下来,眼看要跟西瓜似的裂一地。他?回头?看了眼虚云,皱眉一啧,不愿满地赤白脏了小和尚的眼。
便凌空抓来墙根底下的几张旧草席,将几颗头?颅草草一裹。
重?九掀开?草席一角,捡尚且不那么恶心的看了几眼:“是割颈放了血的,这地方有问题。”
他?正嫌弃地将草席扔出去,虚云却看不过它们曝尸荒野,要拖到城外去埋葬。
这时远处却传来一阵异响,重?九不得不将刚归鞘的剑又拔了出来——只见城中窸窸窣窣钻出数十人,各个儿手里举着镰耙钩铲,不论男女皆相?貌枯瘦,印堂青暗,满脸的戒备。
虚云扫过这些村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一把把的石块向?他?丢来!
“虚云!”重?九牵着他?闪躲开?,没?法多?想,扬手铺开?一张结界,将两人遮起,看见虚云额角被砸破了皮,他?心里跟着疼得渗血,回头?怒斥道,“你们这破地方是什么毛病!见人就?砸?!”
他?扯过衣袖碰了碰虚云的伤处,问:“没?事吧?”
虚云被这璀璨的阵法都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你……”
领头?的那个还勉强精壮些,见他?们面前金光阵阵,石块竟伤不到他?们分毫,不由迟疑了一下,扬起耙子喝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重?九皱眉,冷嘲热讽道:“救你们的神仙!”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盯着那显然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金光结界……也不知是谁打?的头?,或许是不敢招惹他?们,有人讪讪地跪下来了,紧接着接二连三,都挨着跪了满地。
“……仙长,大师。”
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们迎入城中。
虚云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城中一片颓丧,百废待兴,仿佛是刚遭了疫灾似的,小儿饥黄,妇人病瘦,城里四处弥漫着腥臭气,随着夏日太阳的曝晒,更加难闻。
回过神,见到一座与城中荒败景象格格不入的神庙。
神庙金装粉饰,熠熠生辉,虚云自来虔诚,是逢庙必拜,便自然走了进去。
香案上无数鲜花环绕,白玉盘里供着一块块红肉,他?疑惑着走近一看,猛地捂住嘴。
重?九见状跟了进去,表情亦是愕然。
——这些供品竟然是新鲜割下的肝脾心脏,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珍珠”被虚云藏在怀里,此时挣扎着钻了出来。抬头?看去,见神台上立着一尊金像,塑得非老君,又非菩提,而是一位持笛神仙,衣袂翩跹,形廓俊朗,但没?有雕刻五官。
重?九挡了挡那一盘盘的血腥之物,回身质问道:“此处供奉的是谁?”
众人犹疑良久,支支吾吾。
重?九一把揪出一个身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瞧着像是庙祝,踢了一脚道:“说话!”
庙祝畏畏缩缩不敢言语,反倒是人群之中有个青年不顾阻拦,喊了一声:“这就?是个邪神!”
青年的爹娘脸色一变,忙不迭去捂他?的嘴,又慌慌张张地朝神像磕头?,说什么“神君勿怪”。青年本就?不信这些,不屑一顾道:“呸,什么神君,这世?上有饮血吃肉的神吗?”
众人被他?质得哑口无言,但都闭着嘴,不敢言这位神君的坏话。
只有那名叫吴小海的青年不信邪,扯过重?九和虚云,愤愤地说来……
——这位“神”是十几年前降临城中的。
其他?城镇或有皈附的宗门?,能够得到庇护和赈济,或是阖村搬迁,另谋生路。
而蓬溪人多?靠栽荷贩藕生活,并?无多?少油水去巴结仙府。又地处三家道门?交界处,因为种种纠纷,这三家对于蓬溪县的归属问题常有矛盾,都不大好直接接手。
索性谁家都不要管,渐渐地,蓬溪就?成了三不管地界。
彼时蓬溪县刚经历过天台山屠戮没?几年,惊魂未定,城中人在那场大乱中十去七八,剩下活着的人里又举家搬走了大半,只剩下百十老弱妇孺,连耕种都成了问题,几乎成了死城。
起初三家道门?还会施以援手,但让他?们十年如一地扶持蓬溪,就?谁都不愿意了。于是没?几年,蓬溪县又成了没?人管没?人问,仿佛没?爹娘疼惜的小可怜。
那仙人便是这时候来的,既能够招风唤雨,又能够腾云驾雾、捏土造人,更能起死回生。甚至带来了无数金银珠宝,一下子令困苦日久的蓬溪人过上了好日子。
百姓不必再起早贪黑,辛苦耕种,更不用再去哭求临县怜悯救济,纷纷对仙人感激涕零,奉之为神,为他?建造了一座神庙供奉香火。
而神的要求并?不多?,只是每日两只四十九天出栏的活鸡活鸭供奉。直到鸡鸭供不上神的取用,人们想也不想,便奉上了牛羊。
神君不仅庇护百姓,而且有求必应,大家纷纷改信神君,至神君庙香火鼎盛,连神像也由木该石,又由石改金,造得恢弘大气。
家家户户只要奉上牲祭,都能够坐享其成,穿金戴银,每日品品茶遛遛鸟,日子过得如火如荼。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
终于有一天,牛羊也杀净了,百姓无牲可奉,庙祝和县长只得亲带了一批虔诚信徒,请来神君,将此事敬告。
然而神君凌于云上,一改往日和煦,挥袖便落下数道惊雷,烧焦了庙祝半身衣袍,而后降下神旨:“既无畜牲,人牲有何不可?”
说着便落下云头?,看向?一名年轻的妇人,那是县长家里新娶不久的小儿媳,是吵着闹着跟来一睹神君仙姿的。
小妇人偷偷抬眼,见神君生得如此伟岸英俊,若能侍奉神君左右,就?不虚此生了……这么想着,不仅羞红了脸颊。
于是在众人惊恐之中,那妇人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拨开?人群走了过去,接过神君手上的匕首,面不改色地朝自己喉咙划开?一个口子,鲜血立刻如锦缎似的飘出来,被神君优雅地吸入口中。
随即,她取出自己正勃勃跳动的心脏,含笑奉在神君掌心。
“……”
尽管众人对此胆战心惊,但面对已经习惯的锦衣玉食,岂能轻易割舍。庙祝等人纷纷磕头?告罪,诚惶诚恐地承诺必定按时献上人祭,供奉神君修行。
便是如此,神君在蓬溪县扎了根。
每当神君需要人祭,庙祝便以祀神为名,选出自愿侍奉神君的人,将其献祭,以换得众人的平安富裕。
有人愿打?,有人愿挨,此事就?算再荒唐,其实也无可厚非。然而直到三年前,神君享用过一次人祭后,就?突然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过。
人们本来没?有当回事,直到坐吃山空,这才惊醒过来。可是他?们已经过惯了不劳而获的日子,猛然间失去了财富来源,首先想的不是如何自力更生,而是主动献上更多?的人祭,跪拜神庙,乞求神君降临。
年老体弱的老人,精壮能干的青年,再到如花似玉的处子……他?们惶惶不安,揣测着神君的口味,反思究竟是哪里侍奉不周,招致神君不快,所以才不肯降下神迹?
——长年累月之后,蓬溪县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重?九听罢,狠狠嗤笑一声。
就?算如此,时至今日,这些人已经病瘦成这幅尊荣,也不想着如何重?拾耕种,改善生活,却依然寄希望于这座金光辉煌的神庙?
……再不济,砸了这缀珠嵌玉的神像,拿去换钱也好啊!
虚云皱眉看了他?一眼,重?九默默闭上嘴,不再胡言乱语。
萧倚鹤则暗中盯着这神像看了许久,目光落在那不具眉眼的空白脸庞,以及腰间那枚玉笛上。
那玉笛比寻常笛要粗长,但音孔又确是笛的,如此奇怪的四不像,不知是不是工匠失误?且这尊神像,尽管没?有雕刻五官,但身形越看越眼熟……
突然他?猫瞳竖直一缩,一道灵光闪过,心头?泛起个不好的念头?。
这或许不是笛……萧倚鹤恍然大悟。
——这哪是什么不知名的散仙神君,而是手持玉箫“知我”的宁无致!
之所以雕箫似笛,应当只是百姓也分不清二者区别罢了。
金像与宁无致身形酷似是一则,而且算算时间,也正好对得上——六十五年前,傀儡宗遭灭门?,宁无致失踪难寻;而后不出几年,蓬溪县就?多?了一位手持玉箫的“神君”。
而“神君”之所以突然离开?,或许是……他?无意间知晓了什么消息,不得不亲赴查勘。
比如,黛川镇压着一只百年难遇的地灵。
萧倚鹤后背一凉,眼睛眯了起来,心道:……宁无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虚云见怀里珍珠突然耸起毛,温柔地抚了抚,直将萧倚鹤捋得浑身舒坦,才转头?看向?重?九,轻声道:“重?九,我想留在这里,开?坛讲法。”
重?九正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冷不丁听见虚云做此决定,震惊地看着他?:“……啊?”他?赶紧将虚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留下做什么,这群人连杀人的事都能干出来!你连一点腿脚功夫都不会,不行,我不许!”
虚云道:“他?们只是被邪神迷惑,并?非真的穷凶极恶之徒,若无人引他?们向?善,他?们又该如何醒悟呢?佛言大悲大平,普渡苦难……”
重?九听不懂他?那些佛谶,只是抱臂摇头?,斩钉截铁:“不行!”
虚云静了一会,扯过他?的袖子,声音又轻了一些,似羽毛飘落:“……不是还有你吗?”
“……”重?九稀罕地盯着他?,咂了一会儿,逗他?道,“大师是在冲我撒娇?”
虚云低下头?,轻轻捏着手里的持珠,憋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睛,询问重?九:“行吗……”
他?眼睛里是软绵绵的,像是落了云间薄雾,勾得人直往里陷落。
重?九愣了下,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什么邪神半夜吃人肝,都通通清出了脑海,眼里就?只剩下一张清淡柔和,晒出了淡淡红晕的脸颊。
这张脸就?是要吃他?的心肝,他?都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完了,重?九心想。
他?假装满不在乎,手心却不由出了汗,突然又有点结巴:“行,行吧。那说好了,你非要留下,以防万一,得……得让我和你同宿一屋,我好保护你。”
他?说完向?虚云瞄去,有些后悔,怕他?不答应。
刚要改口,虚云却抿了抿嘴,点点头?:“……嗯。”
重?九被猝不及防的幸福砸得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真的吗,真的有这种好事吗?和虚云住在一起?他?恨不得也朝这金像拜一拜,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啊!
“来来来!吴小海!快,给虚云大师腾个地儿!”
生怕虚云反悔,他?抓起小和尚手腕,高?声嚷嚷着,让那青年给找个能落脚的荒屋废院。
吴小海忙引着他?们去了。
萧倚鹤却开?始怀疑猫生:我为什么在这里?
啧,突然牙疼。
看着两人牵起的衣袖,他?往虚云衣襟深处缩了缩,眼不见心净,舔了舔爪子,又突然有点想起自家师弟了。
薛宗主还在外面痛苦听经,也不知道听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