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趴在高高的草垛上,垂着没有?神采的眼睛,看底下的花山鸡趾高气昂地踱来踱去。
这?大花鸡不仅下不出蛋来,还天?天?花枝招展,招惹过路的其他飞禽小鸟,真是可恶!
见天?阴欲雨,萧倚鹤舒展开狭长的身条,伸了个懒腰,便跳下草垛往木屋里去。经?过重九身边,重九又猛地伸手去抓他,吓得他嗷呜一声?蹿进?了窗子。
经?过小和尚一段时日的悉心照顾,加上年轻人素体强健,重九基本上好的差不多了,此时在林边活动腿脚,顺便帮小和尚捡柴。
没抓到小白猫,他追了两步就停下,捂着胸口做娇弱状。
白毛小狸从?窗沿探出头来,看了看他,心道:“装,继续装!”
重九出身长阳白家,本就是医宗大门,如今剩下的皮肉伤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根本用不着虚云这?种半吊子郎中给他诊治——之所以将养了这?么多日子才?堪堪恢复气色,不过是他自己不想好那么快而已。
虚云正用竹条修补他那个破了个洞的囊箧。
重九抱着几根柴回来,扔进?火塘中,又偷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把竹叶,在手里摆弄了一会,转头看虚云专心致志的样?子,突然捂住嘴:“咳咳!”
果不其然,虚云放下竹条,担忧道:“你还好吗?”
重九笑眯眯地往前?一凑:“大师。”
虚云被?几乎杵到鼻尖的重九吓了一跳,向后侧了侧,一板正经?地纠正他道:“小僧只?是云游野僧,无寺无门,不可称大师……”
重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径直将一个空落落的手掌伸到他面前?:“给你看个好东西。”
虚云盯着他的手心,不解地皱眉:“什么也没——”
话音未落,一只?绿油油的小鸟从?重九袖口钻了出来,竹叶编成的,小尖嘴嗒嗒地啄在指尖,然后扇动着翅膀仿佛要起飞。
虚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小翠鸟尾巴长肚子大,才?飞起来没有?两寸,就啪叽往重九手心里一跌,躺着不动了。
虚云看得也紧张起来。
不多时,小翠鸟窸窸窣窣爬了起来,顽强地挥动双翼,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在屋里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虚云的肩膀上。一个没站稳,险些摔下来,被?虚云一把托住,宝贝似的护着。
重九:“一个小戏法,喜欢吗?”
“画龙点睛术”确实只?是一个入门级的小术法,但对此时的重九来说,强行动用灵力,却是顶着不小痛苦的。
在重九深夜熟睡时,萧倚鹤曾偷偷探过,他灵元遍布裂纹,虽尚有?希望,不至于直接断送修行路,但恐怕十年之内难以恢复至鼎盛时期的功力。
虚云哪里见过这?样?的戏法,捧着玩了一会,爱不释手。
直到瞥见重九注视的目光,才?发觉自己不够稳重,有?违师言“莫嗜欲乐”的教诲,忙低声?诵了几声?佛号,依依不舍地将竹鸟还给他。
重九看着他:“不喜欢算了,给珍珠玩。”
说着他拎起小翠鸟扔向恹恹欲睡的小白狸。
萧倚鹤眼前?一闪,猫儿本能的念头喧嚣着“冲,扑它”!然后懒人的本性更?胜一筹,他拿脑袋压住蠢蠢欲动的爪子,眼看着小鸟坠了下去。
虚云赶紧一把接住,过后才?想起来:“……珍珠?”
萧倚鹤也反应过来,脸色突然一沉……
重九看他宝贝地将小翠鸟揣进?袖子,满意?地弯起嘴角,才?看了看眼睛瞪得似铜铃的白猫:“又白又圆,胖得似球,叫珍珠都?是抬举它了。”
萧倚鹤露出尖牙:你才?圆,你全家都?圆!
虚云被?逗笑了,看着白猫唤道:“珍珠。”
“…………”
从?此,小狸奴,或者说萧倚鹤,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大名——珍珠。
约莫一个月,重九彻底痊愈,只?剩下-身上蜕了痂的疤痕,粉红新嫩。年轻人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又逐渐恢复了欢脱本性,文能下河摸鱼,武能上树捉鸟,间或追得“珍珠”满林子跑,非要将萧倚鹤抓来看看是男是女。
这?日,萧倚鹤被?重九倒提在手上,一回来,就见虚云正在收拾囊箧,似乎要远行。
重九一愣,下意?识松手,萧倚鹤立刻蹿出八丈远,躲进?虚云的僧袍底下。
“……你要走?”
虚云将晾晒得暖洋洋的百家毯收进?囊箧,点点头。他收拾停落,将一直收藏在袖子里的小翠鸟也放进?囊箧的最底下,“施主,你既然已经?痊愈了,还是应该回家去,莫要让家人担心……”
重九不知为何,有?些不悦:“我不姓施。”
“……”虚云默了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重九问:“去哪?”
“去修行,天?床地被?,四海为家。”虚云想了想,还是应当郑重告别,于是施了一个合掌礼,“好好保重。”
“……哦。”
重九看着他他背起了囊箧,没有?阻拦,只?是待他走远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看着一僧一狸,隐入林中。
直到进?了村落,渐渐有?了人声?,虚云一路漫无目的,路遇摔破了膝盖的小童,便停下来替他包扎;看见掉下树的雏鸟,就顺手搭救。一日化缘一次潦草果腹,若无机缘,饮水充饥也可。偶尔有?人见他衣着寒酸,将他驱赶,他也不恼。
夜晚虚云借宿在破庙荒屋之中,会跟里面四散而逃的老?鼠告歉,道叨扰了宝地。
有?时,也会停下来给人看看病、做做小法事,再将挣来的铜板捐作寺庙香火。
一路看下来,重九才?明白,他的确是个和尚,远离七情六欲,会念经?会持戒。木屋里月余的悉心照料、嘘寒问暖,对虚云来说,与受伤小童、脱巢的雏鸟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秉持善念,普渡众生。
重九亦是泱泱众生中的一名。
重九就这?样?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不足以撞到他眼前?,但又不至于将他看丢,碰见有?地痞流-氓欺负他,就暗中出手将人解决。
有?好几次,虚云似乎发现?了什么,频频回头张望,但终究没有?戳穿。
渐渐的,也许是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又或许是他摸清了小和尚的脾气,总之重九胆子越来越大,越跟越近,只?差没走到人脸前?去打招呼了。
时光荏苒,“珍珠”的记忆也断续稀松,眨眼间,萧倚鹤再清醒时,已经?是数年之后。
重九正与虚云泛舟湖上。
虚云坐在船头诵经?做功课,膝头睡着“珍珠”。
重九则探出身子,去摘水上的莲蓬。他一手将硕大的莲叶伞撑过虚云头顶,遮去炎炎烈日,一手剥开雪白莲子,两指捏着,趁虚云张口念经?之际,飞快地塞了进?去。
小和尚一抿嘴,难免碰到他的指尖,立刻嗔恼地瞪着他:“白重九!”
重九甜甜地应下:“哎!”
萧倚鹤识趣地翻下膝头,跳去不会被?殃及的船尾,老?神在在地望着他俩。
这?些年虚云被?他死皮赖脸地缠着,赶也赶不走,只?好默许他跟在自己身边游历……只?是重九顽劣不改,经?常在他念经?和打坐时骚扰他。
此次自然又是故技重施。
“大师,莲子甜吗?”
此时的重九已长开了一些,肩削腿长,小小的扁舟几乎要撑不下他了。眼下趴在船沿,坐的有?点局促,但笑得张扬又讨打。
日头高照,蒸起莲花湖上雾气绵绵,虚云两酡被?晒出红晕,他嘴里含着莲子,眼睛里映出正在擎着荷叶伞的青年,微微走神了,被?重九多唤了两声?“大师”才?清醒过来。
他低下头,有?些窘迫的样?子,手里的菩提子持珠微妙地拨错了一个。
重九目光如炬,得寸进?尺地凑上去道:“大师,乱了。”
虚云慌张按住胸口,不知要掩饰些什么,险些翻倒出去——重九反应迅速,一掌将他揽住,但那串持珠却没那么好运,径直脱出主人手腕,咕咚掉进?了湖里。
两人同时看向泛起涟漪的水波,静了片刻,重九认错道:“……对不住。”
虚云眉心拧着,看起来有?些懊丧,这?串珠子虽不贵重,但跟随虚云多年,十分应手。眼下落进?湖中,只?怕是找不回来了……
正想着,突然身后“扑通”一声?!
重九一头扎了下去。
阵阵涟漪震荡着小船,虚云大惊,只?看见一抹虚影在水下翻腾,但很快,连这?片朦胧衣影也看不见了,不知是游远了还是沉了底。
虽然知晓重九会水,但他仍没来由?生出一阵心焦,这?长有?荷花的湖里多半淤泥厚重,水藻杂生……见重九久久不再冒头,连水纹都?渐渐地平息了,他心慌意?乱,揭开僧衣就要往下跳——
正此时,一道虹影破出水面!
虚云一脚踏在船沿,没跳成,怔怔地看着凫水上来的人。他头发湿透,柔-软地散着,水珠顺着颌角往下滴落,又大狗似的扑棱棱猛甩头,甩得虚云裤腿全是湿意?。
“虚云!”重九游上小船,抹了把脸。
第一个念头是,好白!原来小和尚的脸是晒黑的,身上竟这?么白。
再仰头一看,愣住了,道:“这?佛珠有?如此宝贝吗……哭什么?”
虚云匆匆拢上僧衣,转过头,生气了。
重九死乞白赖蹭过去,轻轻推了推他肩膀,撒娇道:“我错了,不是故意?的。大师原谅我吧!”虚云不语,转过身子,他又跟着转到另一边,“虚云,好大师,好啦!别生气啦!——你看?”
他摊开手,正是那串菩提子。
虚云经?不起缠,终于肯抬眼看他,却好似气更?盛了:“以后不许……”
不许什么,他紧紧闭上唇,不再说了。
重九笑应:“好,都?听大师的。”
两人准备靠岸,虚云将菩提子绕回腕间,又被?重九以泡水会生病为由?,缠着他给擦头发。虚云掏出布巾来,坐在后头,笼起一握青丝,安安静静地擦着。
重九摇桨,絮絮叨叨:“大师刚才?哭什么?”
虚云:“没有?哭。”
“那大师为什么脱衣裳?”
“……热。”
“大师是不是担心我啦?”
“白重九。”
“好啦好啦!知道了不说了!”
过了会,他又开始:“大师……”
“……”
日子也算快活。
两人沿着水路向南,一路漫行,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抵达了天?台山脚下的一座小镇。
——蓬溪县。
一进?城门,铺天?腥臭血气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