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小白狸奴

一阵天旋,萧倚鹤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柳才黄,风波搅碎了河流夹岸的蘸水桃花。

他有些迷蒙,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又将脑袋埋进毛茸茸的尾巴里躲避天光。

直到鼻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薰得鼻子痒,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被吸进玛瑙持珠里了,看来持珠里并非什么险恶之地,而是一段被尘封遗留的过往。

他舒服地枕着自己的尾巴……等会!

尾巴?

萧倚鹤猛地惊醒,从肚皮底下将手伸出来看——竟是两只雪白的毛爪子!又试探地晃了晃屁股尖上多生?出来的几节短骨,不出所料,那蓬松柔软的尾巴也跟着摇了几下。

“……”萧倚鹤捧着两只前爪,翘着尾巴,僵了片刻。

这竟是一只狸奴的记忆?不多时,他就在?震惊之中向下栽去。

然而意想?中的跌落没?有发生?,一只裹满药味的手将他捞住。

堂堂翻天覆地萧倚鹤,被人提着后颈拎了起?来,重新放回他方才小睡的膝头。

那只手温和地揉了揉他的毛,笑?道:“一只小狸奴,也做噩梦了吗?”

撸毛真的很舒服,萧倚鹤从他手中向上看去,与这嗓音清朗的年?轻人视线相?撞,讶异道:“秃……虚云?”

眼前这一身软旧僧袍,抱着白花小狸在?树下的年?轻和尚,看五官样貌,正?是“虚云”。然而这声惊讶,自他口中发出,却变成了绵绵一声“喵”!

虚云僧衣朴素,袖口打?着两片细致的补丁,可见并不富裕,他以为小狸奴饿了,仍毫不吝啬自身侧囊箧中掏出最后一块豆干,掰下一小块托在?掌心,喂给他。

萧倚鹤自是不会吃,闻了闻就跳下他膝头,向河边跑去,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初春泾水涨位,河流湍急,虚云许是担忧小狸失足跌进泾水里,也跟着追了上去:“小狸奴,河边多泥,小心踩脏了你一身白毛!”

正?撒丫子小跑,听到这,萧倚鹤猛地一停,抬起?脚来看了看,虽然还不至于踩到泥水,但粉色小肉垫上已经沾了不少灰尘。他犹豫了一下,抬起?脚脚压弯了旁边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捡着干净的地方踩。

与此同时,虚云追到了跟前,他呲溜一声蹿上了小和尚的手臂,嫌弃地在?僧袍上蹭了蹭脚。

“渴了吧!”虚云不嫌弃小狸奴脏,顺势抱住他往河边走,河边芦苇丈高,在?风中沙沙作响,正?挑了一块磐石,蹲下掬水喂猫,怀里的小狸却冲着芦苇深处嗤嗤地叫了两声。

“怎么了?”虚云看去,见泥淖里隐约露出一只修长手臂,挂着血红,“有人。”

他忙将小狸揣进衣襟里,卷起?裤脚,蹚水过去扒开层层苇丛,将那人捞了上来。

萧倚鹤从衣兜里探出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重九,还有头发,瞧身量正?年?轻,处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原来他与虚云是这样认识的,只是不知?他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虚云试了试重九的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萧倚鹤:“喵。”

虚云将人弄回树下,沾着河水草草将他梳理了一下,露出了一张俊秀无比的脸庞来,但身体?上却不好弄了,全是伤,密密麻麻的。虚云翻出一张百家毯,将他一裹,背在?身上:“找个地方给他疗伤吧。”

萧倚鹤依旧懒洋洋地窝在?他衣襟里:“喵……”

虚云背着个伤患,寻找落脚处的路上,还顺手采了些药。泾水边多山林,待萧倚鹤蜷成团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他们已经在?一处荒废木屋里了。

木屋虽简陋,但结实稳固,能够遮风挡雨,屋里已经被虚云收拾得干干净净,蒸着热水,完全看不出是荒废多年?的模样。

而小狸正?趴在?屋中唯一一张床上,身边就躺着他救回来的重九。虚云正?在?瘸了一条腿的桌前配药,旁边的小陶瓮里咕噜噜地冒着药香。

萧倚鹤左右无事可做,正?打?算继续酣眠,忽地一只手有力地捏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倒着抓了一把,将他捏疼了,还要提着他后脚拽起?来看。

“喵——!!”他大叫一声,反手狠狠挠了一爪子。四脚并用往下蹿,也顾不得姿势优雅不优雅,一头撞进了虚云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得高声告状。

“好了好了,别害怕。”虚云耐心抚平了他炸起?来的尾巴毛,将龇牙咧嘴的小狸藏进胸-前衣襟,这才将目光挪到已经苏醒的重九身上,“你怎么刚醒就要欺负它?”

他身上伤口被尽数包扎,看手法是细致入微,用的药虽不算上乘,但也绝非害人之物。但重九沦落到这种狼狈境地,自然不会天真地什么都?信,于是戒备地盯着虚云,手边下意识去摸什么。

虚云取下挂在?墙上的双剑:“剑上凝了脏污,我拿去河边给你洗干净了。”

重九抚着胸口,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来。倘若这和尚是某处灵山宝刹的佛修子弟,此时看见他双剑剑鞘上的梅花镂纹,便会知?晓他出自何宗何门。如?果?他消息再灵通些,将自己的身份泄露给那些追踪他的人……

然而虚云一脸沉静,只是走到身前,将剑置于枕侧,便在?床边坐下来为他把脉。

重九问,声音沙哑:“你会看病?”

虚云自报家门道:“小僧虚云,云游四方,粗浅会些保命医术。”他检查了几处较为严重的伤口,只是微微有些渗血,并无大碍,“你的伤口很多,这几日不要碰水,也不要下地。”

重九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看了看他的僧袍,又瞥了几眼那靠在?墙边,贫瘠得没?几样好东西的囊箧,还被喂药时趁机探了探虚云的修为。

他逐渐确定了,眼前这个救他命的小和尚,只是个平平无奇尚未入道的凡间小僧而已,对那些道门纷争根本一无所知?。

重九神色些微松动,又很快陷入昏睡当中。

到了晚上,虚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捧着一钵碎米和一颗鸡蛋。萧倚鹤一直黏在?他身后跟着,知?道这些是他一家一家化?缘讨来的。

此时天色一暗,山林里阴冷起?来,重九哪里受过这种风霜雨露的苦,躺在?床上小声哼唧起?来,隐隐有起?热的势头。

小和尚没?入道,自然看不懂,只当是伤重缘故。但萧倚鹤却看得出,重九身上这些伤,多半是灵剑造成的,比之寻常金创更难痊愈。

虚云立刻走到屋后,抱来几大捧稻草,在?火塘便微微烘热了,厚厚地铺在?他身下,并将唯一能取暖的百家毯盖上他肩头,掖好边角。

待重九不那么冷了,安稳下来,他又继续一言不发地坐回火塘边,用碎米煮粥煮蛋。

但这一-夜重九没?有再醒来,自然无缘吃粥。虚云正?要将粥水和鸡蛋收起?来,转头看见了昏暗里双眸恹恹的小狸,想?了想?,剥了蛋壳,掰下一小块蛋白和蛋黄,干干净净,鲜鲜嫩-嫩。

“吃吧。你是懂事的小狸奴,他受了伤,又比你胖很多,剩下的分给他好不好?”

萧倚鹤:“……”勉为其难地叼走了虚云手上的鸡蛋。

毕竟他不想?大半夜还要出门,去找臭鱼烂虾果?腹。

然而这地方床只有一张,百家毯也只有一个,稻草更是都?垫给伤号了。虚云规矩地默诵了一个时辰功课,才用剩下一捧硬茬草头在?避风处铺了个窝,毫无怨言,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了。

重九接连三?两日都?时睡时醒,都?是虚云照顾着喂水喂粥,擦身换药。

若非萧倚鹤知?道两人非亲非故,只怕都?要误会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不然何故如?此尽心尽力?

昏沉了越五日左右,重九终于睡足了,只剩下胸前和右臂的两道深伤没?有完全结痂,动一动仍然很疼。他醒来时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火塘里微末热灰,可见那人没?有走远。

萧倚鹤灰头土脸地翻窗进来时,正?见重九自己下了床,去摸水喝。

重九端着一只豁口碗,一转头,诧异地看见虚云满身尘灰,正?抱着一只山鸡,红头凤嘴,腰灰背蓝,尾上覆羽已经折断了几支,可怜兮兮地缩着颈子。

虚云见他站着,忙问:“你好了吗?可以下地了?”

他双眸明亮,恳切,连眨眼的姿态都?透着一股认真。

重九多日来承蒙他照料,心里自然领情,原本的提防戒备也渐渐散去,低声“嗯”一下,又将视线定在?他手上的山鸡:“你这是……”

虚云这才反应过来,想?将鸡藏起?来,又怕抓不稳叫它跑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萧倚鹤蹲在?床上用稻草蹭毛,呸呸吐出满嘴鸡毛味,心想?:这还不多亏了我!

以虚云那追一步念两句“罪过”,抓一下诵一声“阿弥陀佛”的架势,除非山鸡自己失足摔断腿,否则只怕抓到明年?也逮不着一根毛!

虚云抱着鸡,脸色涨红了,解释道:“我,我不是要杀生?……我是,是想?抓它回来养着,下蛋……”

重九:“……下蛋?”

虚云愧疚地点点头:“你养伤应该吃点好的,但是我……”

重九听明白了,他两袖空空,又碍于僧人身份,不大可能化?缘到肉蛋,便想?等这只山鸡下蛋了,就有新鲜的蛋可以给他吃。

重九心里微微一暖,看向小和尚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笑?意,但心软归心软,他为难地看着这只花斑大山鸡:“可是……”他一顿,“还是放了吧?”

虚云疑惑地冲着他眨眼。

似乎想?说,要想?养好伤,是一定要补充营养的,你不必担心,若是佛祖怪罪下来,也只怪罪到他自己身上。

重九:“…………”

……但这真不是佛祖的问题。

重九觉得说出真相?来竟有些残忍,比他被同门追杀还要残酷。

他与那无辜山鸡四目相?对良久,被山鸡哀怨的小豆眼瞪得发毛,终于狠了狠心,艰难道:“因为你这只……是公的……”

虚云一愣:“啊?”

重九竟有些心疼他:“公山鸡它……下不了蛋。”

虚云僵了。

萧倚鹤也僵了。

——他摒弃了做“人”的尊严,辛辛苦苦牺牲爪子和白毛,花了一天才抓来的山里最肥胖最艳丽的大山鸡啊!

……是公鸡!

作者有话要说:鹤鹤:呜呜呜是公鸡,我不要当懂事的小狸奴了!

宗主:(撸毛)好好好,你做我怀里不懂事的小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