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叶蒙笼侵夜色,山寺多雨,深夜里?便?起了薄薄雾气。
除却?两道一前一后地在薄雾中疾行的身?影,寺中四?处都洋溢着?祥和安宁的气息。
斜风掠过萧倚鹤的发梢,雾水在眼睫挂上淡淡的湿意,他掌心正?托着?一只灵蝶,雪白的小蝶不?随花香而动,而是扇动翅膀飞向某个寂静无人?的方向。
雪蝶所探出的,正?是护山阵法最为严密之处。
萧倚鹤凝起心神,感知到寺中的和尚此时大多都在前山大殿礼佛听经,少许杂事僧分布在各处,而雪蝶飞往的那处,瞧着?只是一处荒废多年的空院,格外安静。
因若寺只是区区凡间?小寺,即便?有些贵重的佛像和香火钱,也?不?值得设护山阵法。更何况,护山阵只能防修道之人?,防不?住平民百姓。
能让重九设下如此繁复的阵法来保护的,必定是他珍重之物,而非寻常财物。
如此一笃定,萧倚鹤更是直奔他“软肋”而去?。
身?后的重九依旧穷追不?舍,心情愈加急躁,步法也?迅猛了起来。眼看着?他去?往那处旧院,重九脸色一变,猛地从掌心翻出几?枚小东西?。
“嗖——”的几?声。
“哎呀!”萧倚鹤正?一脚踏在荒院的墙沿上,岂料院墙上的一排薄瓦年久失修,他霍地踩上,径直压碎了一块,整个人?失去?重心,被随即射来的暗器擦身?而过。
他失声摔下,在墙下草丛里?滚了两圈,飞身?撞进了院里?的小殿门中。
本以为此处院落久不?住人?,定会扬起满脸灰尘,然而等萧倚鹤捂着?腰站起来,扑面而来的却?是一阵熟悉的熏香气味,以及殿中整洁干净铺落的绒毯。
梁下挂着?几?只薄竹片制成的小风车,随着?涌入殿门的山风而“吱呀吱呀”地转动。
萧倚鹤耸耸鼻尖,心下一凝:这味道……与在宁无致身?上闻到的一样!
他顾不?上去?管重九,直往香气最浓处跑去?。
随着?重重纱帐被撩开,殿内的渐渐点起了灼灼烛火,萧倚鹤越往深处走,烛光越亮——至最后一道帷幕掀开,竟是满室璀璨缭绕,一丝荒败的意思也?无。
看来之前院外的景象,皆是障眼法。
殿内亦有结界,将世间?浮华都隔绝在外,唯有一只木鱼无人?自鸣,在一张佛龛中虔诚敲响。
远远看去?,佛龛之前,香火缭绕之中,静站着?一尊等人?高?的佛像,发丝衣带俱雕刻得栩栩如生,颇具灵性。佛像颔首低眉沐在金光之中,双目阖闭,一手掌心向前探出,结施愿印,意为施予众生的慈悲心。
萧倚鹤数步走近,忽觉不?对?,这并不?是一尊佛像——
耳后倏地几?道寒光逼来,他侧身?避让,那几?枚“暗器”没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几?根银光四?溅的长针。
道门中随身?佩针的并不?多。
萧倚鹤不?多时便?想起这种长针的出处,他看向心急如焚追来的重九,道:“你是长阳门白家的人??”
重九,九九,差一为百,正?对?应了一个“白”字。
他将自己的身?份隐在了一个字谜当中。
重九指间?还紧紧夹着?剩下几?枚银针,眼眶发红,先是确认了那尊“佛像”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这才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同心”身?上。
他没有回答同心的问题,而是目光一顿,迟疑道:“你不?是人??”
萧倚鹤错牙:“骂谁呢?!”
“……”重九的视线向下。
萧倚鹤低头看去?,见自己腰侧衣物破了个洞,可能是之前躲避银针时不?小心撕破了,露出了里?面正?隐隐泛着?灵光的魂契咒纹。
长阳门白家以医入道,虽式微多年,在道门中名声不?显,但是对?鬼道、丹道、炼器等均有所涉猎的博学之门,乃是杂学大家,会认得魂契也?不?奇怪。
而且据宁无双说,自魂契术法创生以来,所有结过魂契的都是已殁幽魂,像萧倚鹤这样以活人?之体结下魂契的,却?是成功的头一个。
也?怨不?得重九看见他身?上的魂契印,会产生这种误会。
萧倚鹤将已经破烂的衣衫遮上:“我是不?是人?不?打紧,你藏起来的这尊大宝贝,可真的不?是人?。”
——这说是一尊佛像,实则是一具人?为炼化出的“身?躯”,是个栩栩如生的清秀小和尚,若是塞入魂魄,只怕当即便?能活过来,能跑能跳。
这具躯体的肌骨皮肤完美无瑕,连发丝眼睫也?纤毫毕现,即便?是近看,也?毫无破绽。
这等手笔,已不?能叫做炼器了,简直就?是再世女娲造人?。
若是道门知晓长阳门弟子的炼器水平已达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长阳门顷刻便?能翻身?而起,立于风口浪尖。
“你离他远一点!”重九提起银针,手指几?乎捏变形。
萧倚鹤扬了扬竹尖,指向佛像:“别妄动啊,打起来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伤到你的心上人?。”
说罢又重新郑重地打量了一眼重九,瞧他年纪也?不?大,炼器水平竟如此出神入化,果真是年少出英杰,不?由?敬佩道:“没想到长阳门式微百十年,竟又出了你这般的天才。白希明那老头儿天天嚷着?长阳门后继无人?,要是知道后世出了个你,只怕能从棺材瓤子里?笑活过来。”
重九下意识道:“你认识我爷爷?”
“我何止是认识?我还拔过他的胡子!你们长阳山门上裂了一道缝,便?是我被白老头追着?打时,不?小心砍的。”萧倚鹤笑的相当散漫,说起弄坏了人?家的山门,丝毫没觉得愧疚。
他抱臂问:“白希明是你爷爷,那白瀚是你什么人??”
重九听见这个名字,立刻脸色沉下,语气骤然一冷:“我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啧啧。”萧倚鹤不?赞同,自然地将手臂靠在身?侧“佛像”的肩上,然后摇了摇头,“小小年纪,何必如此苦大仇深的。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与叔叔听听,叔叔给?你开解一二……”
他张口闭口占自己便?宜,听着?与长阳门父辈祖辈是极为相熟,又见他搭着?小和尚的肩膀,重九脸色更加难看,抬手便?又是一道剑光袭去?。
萧倚鹤佯装叫了一声,向旁倒去?,连带着?“小和尚”一起直愣愣栽了下去?。
“虚云!”重九大惊失色,顾不?上继续与萧倚鹤争斗,当即一步跨过,将锋利的双剑银针都匿去?,怕伤到他,双手稳稳当当接住了,两人?一同倒在脚边的蒲团上。
被唤作“虚云”的小和尚身?姿僵硬,跌坐在他怀里?,依旧是慈悲目,施愿手。
重九紧紧抱着?他,慌张检查有没有跌坏哪里?。
萧倚鹤伸手去?抓重九,却?突然自“虚云”的袖口滑落下来一钏红玛瑙持珠,颗颗泓澄洞澈,皎皎煌煌,绝非俗物。
尚才看见其上刻着?六字大明咒,眼底便?闪过一瞬佛光。
“嗵——!”
似重重一声木鱼在脑后敲响,厚实悠远,震得萧倚鹤头皮发紧。
他心惊一声“不?好”,抽身?向后退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那玛瑙持珠里?透出的澄净佛光已经弥漫到整座小殿。
萧倚鹤眼前由?一片赫赫金红转为灰黑。
神识被猛地吸进了持珠当中。
“……”
一段经年记忆浮现在萧倚鹤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