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僧侣居士

房间中,朝闻道?安静坐在床前,神色平稳,只时而轻咳几声。

反倒是朝惜之,眉头紧锁地搭脉,眼里的担忧之色都快盛不下了:“闻道?……”

朝闻道?没有?爹娘,是被观花峰的一个老道?仆下山采办时捡回来的,打记事?起便跟在师父身边,朝惜之虽然因不擅剑术的缘故并未教授他太多道?法,但对他来讲,如师如父,恩重?如山。

他不愿师父担心,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好拍了拍朝惜之的手背,示意:“我没事?。”

好有?一会儿,南荣恪才回来,身后带着?衣理微皱的薛宗主,以及一个拖拖拉拉哈欠连天的尾巴。

南荣恪不满地瞪了那条尾巴一眼,见他脸上红晕清晰,愣了一下迅速撇过脸,嘀嘀咕咕:“都怪你?磨磨蹭蹭,既然这么?困,干什么?非要来。”

萧倚鹤伸个懒腰,困得?睁不开眼睛:“不来怎么?看你?吃了哑巴亏。”

南荣恪:“……”

走进房间时,朝惜之正同朝闻道?说话?,眉眼温柔至极,盈着?浓浓愁雾,见他们来了,忙起身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被偷去了声音。我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来,玄微,你?来看看?”

朝闻道?将手伸出,又给薛宗主测了一遍,但仍没有?试出什么?额外?的蹊跷,确实如朝惜之所?说,是有?人偷去了他的声音。

南荣恪说:“先?前来客栈的路上,他就一直嚷嚷着?渴,睡前还咳嗽了好一阵。刚到蓬溪县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朝惜之问?:“闻道?,你?可碰过什么?,吃过什么??”

朝闻道?想了想,摇摇头。

自打到了蓬溪县,他的吃用都和大家一样?,没有?分别。

听?见朝闻道?又低头闷咳,南荣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润润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样?老实巴交的,都能被人惦记上。等我抓到这不长眼的贼,定将他眼珠子挖出来,晒干了挂他脖子上当吊坠!”

朝闻道?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被逗笑了。

南荣恪理直气壮地瞪他:“你?还笑!”

朝闻道?想,他也是因为担心自己才生气的,于是摆正姿态,清俊脸庞一本正经地板了起来,严肃的表情?真是与他们家宗主如出一辙。

“……别。”南荣恪一设想,等他将来长大后,也成了下一个小薛宗主,顿时一阵激灵,伸手扯了扯他绷紧的脸皮,“你?还是多笑笑吧!”

朝闻道?雪白一张脸,当着?宗主峰主的面,被他捏扁揉圆,像什么?话?,便恼羞成怒,将不规矩的手爪子打到一边去。

南荣恪捂着?爪子,见宋遥趴在桌上,眼皮都要阖上了,一点同门情?谊都没有?:“你?有?这么?困吗?”

萧倚鹤换了条手臂枕着?,懒洋洋说:“那要跟你?似的,跟一个小哑巴打情?骂俏玩?”

南荣恪看了看他,想起方才进屋时,好像瞥见薛宗主才从他身上起来,遮帘子的手都没那么?稳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和谁在打情?骂俏。

那边薛玄微探过灵元经脉,视线一停,伸手勾住了朝闻道?的右侧衣领。正要细看,一张脸倏忽凑了上来,是不知何时蹿过来的萧倚鹤,他被挤得?无处可避,只能看见一截细嫩的脖颈。

薛玄微顿了顿,无奈,只好主动向旁边侧开了几许。

房间里有?些昏沉,萧倚鹤眯着?眼,支使南荣恪掌来明灯,就着?薛玄微的手仔细观察,他突然“咦”了一声,一抬手,从朝闻道?的衣领褶皱里拈出一小星灰烬。

放在鼻下闻了闻,便一皱眉。

南荣恪紧张地问?:“这什么??”

薛玄微只看了一眼:“香灰。”

萧倚鹤:“品质上乘,芳而不俗,应当是佛前香。”

“佛前香的香灰?怎么?会沾到香灰。”南荣恪咕哝了一会,恍然明悟,“是那个什么?寺的八-九和尚?怪不得?,茶亭那会儿就看他阴恻恻的,盯着?朝闻道?看个不停,一副黄鼠狼要偷鸡的表情?!他早就图谋不轨了!”

什么?黄鼠狼,什么?图谋不轨,谁又是被偷的鸡了。

朝闻道?听?得?脑仁胀痛,眼皮抬起,以目光谴责他胡言乱语,还乱给人取诨号,在掌心书写道?:“是重?九师父。”

而且仅凭一点香灰,也不能就随意给人定罪。

南荣恪炮仗脾气,不高兴道?:“我管他是八-九还是九九,你?就是老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我这就杀上那寺里去,将他揪出来!竟敢将主意打到我追月山庄的头上来,我定要叫他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不等众人拦截,他已怒上心头,抄起佩剑翻窗去了。

朝闻道?下意识站起,也要跟上,怕他太冲动了。

萧倚鹤将他一掌按住,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夜深了,还是不要出去乱走。”

“宋遥说得?对。”朝惜之当然是心疼自家徒弟的,温和地一唤,“闻道?,你?腿脚有?伤,听?话?。”

朝闻道?匆匆比划着?:“可是……”

萧倚鹤几不可见地一挑眉梢:“无事?,他一会便回来了。喝茶。”

“真的?”朝闻道?却没太理解,若是南荣恪真找茬上门,以他的脾气势必要动起手来,指不定要闹上半夜,搅得?全蓬溪县的人都要去围观。

不惹出别的事?端都算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薛宗主也一副气定神闲的神色,好似真的不必担忧,而宋遥的话?至今为止也从没有?出过错——他半信半疑的按捺住,坐下来喝茶,没滋没味的。

相比于朝闻道?的不安,萧倚鹤坐下就开始打盹,他还记得?今晚的荒唐事?,差点就擦枪走火,于是特意选了个离薛宗主远的地方。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头重?重?地一栽,他猛地惊醒,醒来却不觉肩酸颈痛,迟钝地转动眼珠子,发现自己正倚着?一片胸口,而胸口的主人正是薛玄微。

无语了一会,心想,自己怎么?又靠他怀里去了?

不过这人气息低沉,胸膛挺而不硬,也不会乱动,很是个称职的靠垫。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起来时,便隐隐察觉有?道?视线,他顺着?感觉掀了掀眼皮,用余光发现是朝惜之。

萧倚鹤冲他笑了笑,刚要与他说话?,朝惜之却怔了一下,迅速转开,满脸的欲言又止。

萧倚鹤:“……?”

正纳闷,屋侧窗口便被扑棱一翻,一人咋咋呼呼地滚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群秃驴,真当自己是神僧圣佛了,气死?我了……”

萧倚鹤不悦他打搅自己美梦,啧了一声:“南荣公子回来啦!可有?让那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了?”

“……”南荣恪灰头土脸,冠带都歪了一圈,不知在因若寺里遭了什么?大难,他沉默了一会,不肯承认自己出师未捷,“……行?至途中突然想起,师门有?训,佛道?当如一家。”

萧倚鹤:“哦。”

南荣恪:“……”他捡起窗边片叶,气急败坏地掷过去。偷偷整理好衣服冠带,见他气定神闲,幸灾乐祸,盯了他一会,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我要去吃闭门羹,竟不拦我!”

萧倚鹤笑道?:“是你?要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怎么?怪得?了我?”

朝闻道?一直在入定修养,听?见吵闹动静才醒来,看南荣恪虽然狼狈,但并没有?受伤,这才松口气,比划道?:“你?去了如何?有?什么?动静?”

南荣恪坐下灌了口冷茶,不情?不愿地说:“寺门都没进去,寺庙周围设了个蹊跷的法罩,我正打算破解,一群小和尚就突然冲出来,将我团团围住,说什么?因若寺不留外?客,然后从人伦讲到法理,叽叽歪歪似上百只鸭子一起叫。”

他既不能真将这群看门的小和尚给宰了,也不能一时间冲破因若寺的防护法阵,差点被烦死?,好容易挣脱了小和尚们才逃回来。

众人无言。

过了会,萧倚鹤坐直了问?:“你?说那法罩蹊跷,是如何蹊跷?”

南荣恪想了想,说:“说不上来,我没有?见过类似的阵法,但总之不是佛门的手段。”

萧倚鹤笑了声:“这个有?意思。”

朝闻道?无声叹息,又比划:“那现在怎么?办?”

萧倚鹤却道?:“好办。”

几人闻言都看向他,萧倚鹤笑嘻嘻:“得?劳烦你?们薛宗主,先?削个发,出家做几天和尚。”

什么?叫先?削发做几天和尚,说的好像出家跟随随便便吆喝着?同伴一起去泡澡似的。

朝闻道?明白他是想混进因若寺,正要张嘴,萧倚鹤便抬抬手制止住他:“若偷声音的小贼当真在因若寺中,他见过你?,还如何行?事??”说着?也看向南荣恪,“同样?,小和尚们也见过你?了。”

朝惜之:“我……”

萧倚鹤摇头:“朝峰主不擅斗法,万一发生什么?,你?难以自保,因此也不适合去。”

众人恍恍惚惚都被他说服,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薛宗主。

“要不,薛宗主,您……”

薛玄微:“……”

朝惜之抿了抿唇,目光落在萧倚鹤脸上,刚张嘴,就见他顽皮地眨眼,将手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嘘”。朝惜之捏了捏自己的手,便又将涌到嘴边的话?轻轻咽了回去。

两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蓬溪县又陆陆续续地有?了人声,早点摊子也摆了出来。天兴客栈的掌柜的向来起得?早,正在大堂里卸凳子,便听?见二楼那几间上房里传出一阵动静。

不禁纳罕起来,这些贵人们竟然难得?也起这么?早,便立刻吩咐小二去烧水起灶,省得?过会怠慢了贵人们过早。

忽地楼上房门吱呀一响,掌柜的忙不迭抬起头,满面热情?地道?:“各位客……”

一个英俊少年期期艾艾地踱出,随即缩着?脑袋溜到了一边,让出了身后一道?身影,掌柜的一愣。

来人神姿高彻,身形修长,一身白素,衣角以同色绣线隐隐地饰着?宝象莲花,寡而不淡,左手腕间垂着?一串紫砂持珠,气度沉冷稳重?。

——好一个俊美的大和尚。

掌柜正呆看着?,一下子记忆也有?些错乱,昨日有?这样?的人下榻?

又见从屋中钻出一个尚未剃发的小居士,狐里狐精的,似乎是前头这位大和尚的随从。他紧紧抿着?嘴,唇角微微抽搐,是将要笑出声来却狠狠憋着?的表情?。

没多会,小居士就讨好似的扯一扯高僧的袖口,贴着?他耳边说了什么?。

那俊和尚轻轻蹙眉,避开脸去,神色不豫。

萧倚鹤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万分之一的一点松动,便立刻摆出一张笑脸,胡话?张口就来:“大师莫生气啦!就算没了三千烦恼丝,大师在我心里也还是最英俊的。”

他自告奋勇:“我给大师做行?者,当信徒。”

行?者便是尚未出家,而侍奉在长僧身边的人,既是随从,也是信徒。

良久,薛玄微低低一声:“胡闹。”

南荣恪与朝闻道?胆寒地躲在门后,心想可不胡闹么?!

满道?门谁不知道?薛宗主最烦和尚,更烦和尚念经?

据说是因为薛宗主年少时,曾失手弄毁了一尊佛像,被当寺方丈和十数位大和尚轮番教育了数日。从《地藏菩萨本愿经》,讲到《雨宝陀罗尼经》,什么?晦涩难懂来什么?,那时的小薛宗主尚未有?今日之气度,实在是忍无可忍,追着?和尚打的事?也做得?出来。

这还了得?。

于是阖寺摆了罗汉阵与他对峙,听?说后来是他师兄千里迢迢赶去,好说好笑地赔礼道?歉,还掏钱重?铸了一尊真金大佛,这才解了围。

但薛宗主也因此再不肯踏入佛门半步了。

如今好容易劝说了薛宗主,纡尊降贵地装一回僧人,僧袍换上了,头发剃光了——正要出发,那厢宋遥探头探脑地扒着?屏风,扭扭捏捏,一脸的不怀好意。

南荣恪将他抓出来一看,他也披着?一件不知哪来的旧青僧衣,登时一道?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怎么?回事??”

萧倚鹤:“嘻。”

薛玄微透过铜镜看他,无声地叹了一气,明白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

他没说话?,反倒是朝惜之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耳颊道?:“居士也是修佛之人,而且不用断发……昨日那位重?九师父就是如此……”

朝闻道?一想,就明白了。

重?九能够在因若寺里做知事?僧,可见因若寺是可以容留居士的,那么?薛宗主只要架势摆足,也能蒙混过关,没必要当真断发。

他回头看了看戏做了全套只差点戒疤的薛宗主,半晌才艰难道?:“师父,那你?怎么?不早说?”

朝惜之细语温声,颇有?些心虚,委婉道?:“一位朋友他……不许我说。”

“……”众人看着?一地乌发,又看看那位不怕死?的“朋友”,倒吸一口凉气。

楼梯上。

薛玄微面如古井,好似当真没了脾气,即将遁入空门一般。须臾,他缓步行?去,至走到木梯过半,回首望向仍杵在原地的人,静道?:“……不是要与我做行?者与信徒?”

萧倚鹤一愣,欢天喜地跟了下去,走两步,就转头看一看。

被他看得?频了,薛玄微也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佛珠。

“看什么??”

萧倚鹤背着?手,踢着?石子儿走了两步,嘻嘻哈哈:“看你?没头发。”

“你?心仪秃……”薛玄微顿了顿,调整措辞,“没头发的?”

“那倒不是。”萧倚鹤讪讪地踱过去,袖中指腹不动声色地捻着?什么?,那是他方才出门时,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起的一小缕头发。

见薛玄微试探地看了过来,笑道?:“也不是每一个光头都值得?我多看,得?是一颗漂亮的光头才行?。”

街上行?人只看到一长一少的师兄弟二人,年长的僧人形容英挺冷峻,僧袍素净单薄,更显肩线凌厉,身姿颀长,天生便自带一股与世疏离的冷漠感。

萧倚鹤悄悄将头发收起来,嘀咕道?:“比方你?这样?的,就很值得?喜欢……”

街上喧闹,薛玄微没有?听?清:“什么??”

“什么?什么?,哪有?什么?,赶紧走了!”萧倚鹤眉梢舒展开,手指搭上他的腕,隔着?僧袍将他牵起,“一会可赶不上寺庙里大师父讲经了。”

薛玄微最烦秃驴念经,此时看着?他,想象两人一对蒲团,挨紧地跪着?,对着?菩萨和诸天佛侣,敬祝祷告——祈愿天下无忧,四季平和,人生顺遂。

眼底便泛起一层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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