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为己筑梦

两人同时看向他。

萧倚鹤想起?此前追击黛衣人时,也曾经闻到淡淡的药气,只是?当?时离得太远,并未引起?注意。

联想到吴月儿的骸骨,萧倚鹤微微皱眉:“沈璟恐怕危险了。”

薛玄微略一思考,亦明白了其中关窍,两人视线一对,想到了一块去。

吴月儿的骸骨是?地灵灰烬,本就是?炼器绝品,可万年不腐;如果宁无致当?真与吴月儿一事有关,那?么沈璟身上应当?也是?有什么东西,让他特别感兴趣。

地灵骸骨,乌药,沈璟……

这便对上了。

——宁无致在搜集一些?东西。

众人难以继续安歇下?去,稍作休整,便循着梦中记忆,动身前往村后山坡,那?坡上伫着一间小小村院,正是?沈清许与沈璟曾经生活的小院子。

院子围着矮矮的篱笆墙,门前栽种着一棵老杏树,打理得井井有条,与梦里一模一样。

最奇异的却是?,明明是?入秋时节,却满树杏花飘飖,灿若云霞。院中更是?春风占尽,四季之?花尽数开放,姹紫嫣红。

沈璟果然在,他靠坐在树下?昏睡,肩头铺落了一层粉白花瓣,手中捏着那?支笔形玉簪,长睫停落,安然地闭着眼,嘴角挂着笑容,好似一幅美?人春睡图。

——如果他胸前没有那?赫然一个血洞的话?。

……他们?终究去晚了一步。

“……”朝惜之?眼见此景,身形晃了一晃,神色复杂,素来柔和的目光也凝出了几许锐痛。微微侧身依靠在了徒弟身上,不忍再看,朝闻道?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也难过道?:“没事的,师父。”

薛玄微却问:“惜之?,你可能重现他死前景象?”

朝惜之?回头看他,半晌犹豫不定地点了点头:“若是?一日之?内的事,我可以试试。”

说着就翻出了那?把?琴弦已断的“素月”,置于膝头,草草续接上了两弦,自然是?弹奏不出什么仙音了,但所幸这回溯之?术并不高深,能勉强发出乐声也凑合。

只听两勾弦音抹出,灵波荡漾开来,一圈圈水纹似的扩及整个院落。

很快一个虚缈的身影出现在院前——是?沈璟。

他眼睛红肿,似才哭过,手中提着一个花浇,一一细致地打理好这些?花朵,有些?尚未开-苞或已经败落的,他就用妖力让它们?重回怒放姿态。

这满园春色,便是?他如此强求而来。

正蹲在地上,摆弄一盆怎么也不肯听话?的四季兰,一道?黑影落在了树下?。他手持一柄骨扇,仰头看着被?满头花朵压坠下?来的枝桠,指尖摩挲着一朵杏花瓣,注视着沈璟的方向。

他正披着朝惜之?所见的深色披风,露出其内一角黛衣,未戴兜帽,是?故容颜一览无遗。

宁无双一见,登时睁大眼睛:“哥哥!”

——黛衣人,或者说“宁无致”,擦肩走过众人身侧,缓步走向沈璟。

回溯之?中,宁无致一抬手,那?盆四季兰霎时怒开,每一朵都娇研无比。沈璟有些?惊愕,很快又垂下?头来,失落地擦拭着底下?的瓷盆,刚放下?抹布,一偏头,吐出一口混着海腥味的污血。

宁无致后退半步,略有些?嫌:“你的蜃景破了,梦也碎了,连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容器也叫你放跑了。你如今妖力枯竭,仍不愿归海——难道?想就这样死去?”

沈璟没有说话?,擦了擦嘴,又起?身去侍弄下?一盆花,但因为花盆太沉,他妖体?透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宁无致不急不恼,扇骨轻轻打在手心,忽地一停,指尖微动,刹那?从泥土里钻出两个小泥人,脸上嵌着一对石块做眼睛,颠颠地跑来跑去,帮着沈璟搬花弄草,动作麻利。

沈璟却怒道?:“别碰他的花。”

两个小泥人抱着花盆,茫然地望着他。

“生我气了?”宁无致笑了一笑,“我只是?见你不舍得动他,帮你一把?。”

“你在我身上下?傀儡术,竟然还有脸面说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吧!”蜃梦一破,大半妖力都随之?溃散,沈璟打不过他,只能愤愤地瞪着,“你想杀了他们?。”

“若是?这么简单便能杀了,那?倒是?省事了。”

宁无致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骨扇,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屈身坐在藤椅上,修长紧致的小腿晃了晃,转而说道?:“你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我便让你长长久久与沈先生在一处。”

沈璟听闻,终于抬头看向了他,看到他指尖托着一个绚丽光团,美?不胜收,脸色变忽地一变。

南荣恪看到此,疑惑道?:“那?是?什么?”

宁无双拧眉:“是?一段梦。”

南荣恪:“梦?”

“他是?蜃妖,不会做梦。”萧倚鹤裹着薛玄微的厚实外袍,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鼻尖,正蹲在沈璟的尸身旁观察,低声道?,“……能够给世人筑梦,却独独不能为自己筑梦。”

果然,宁无致道?:“一个平和安宁的世界,人人会做文章,沈先生受人尊敬,你可以日日陪在先生身边,长长久久。”

他的话?仿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沈璟不自觉地走了过去,伸手捧过了那?团光亮,他从这团光芒之?中感受到了温暖熟悉的气息……是?沈清许的忆灵碎片?!

沈璟以为,融灵失败以后,沈清许的忆灵就已经自萧倚鹤身体?当?中消散,没想到竟然遗留了一丝半片。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你了。”沈璟两手合拢,紧紧抱着那?团梦塞进胸口,生怕宁无致闻言反悔,将它收回。

宁无致笑了一下?:“不,你有。只要你愿意给我。”

梦团带来的困意袭上脑海,沈璟不解地看着他,眼底已经有了些?许涣散,像是?半身已经陷入了一个富丽繁华的梦境之?中,半身却还遗留在现世,他在这两种交错混乱中穿梭:“是?什么……”

下?一瞬,噗嗤一声!

是?血肉撕裂的声响。

沈璟的瞳孔微微缩小,但很快又散开,梦已经弥漫开来,现世身躯的感觉不那?么明显了,甚至因为即将见到沈清许,心中略带欢欣。

他迷茫地低头看了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插-进了自己胸口,在其中掏抓着什么。

腥血喷出,迸溅到宁无致脸上,他厌恶地抹去,仍就撑开胸腔,掏出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脏腑,在里面翻找。

南荣恪捂住嘴,险些?呕出,他快速躲到朝闻道?身侧,闻到一股清香,这才压下?这股恶心,低声唾骂了一声:“畜生!”

朝惜之?早已闭上眼睛,不再多?看,但耳边却依旧传来那?血肉黏腻的声音。

弦音渐弱,回溯法术也走到了尽头,两道?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只留下?树下?一片渗入泥土的血迹,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宁无致自沈璟丹田中掏出了一颗如蓝宝石一般的圆珠,敛入灵囊之?中。

而沈璟的身躯则缓缓倒在了树下?,神识已经与美?梦融为一体?,消散于天地之?间。

南荣恪匆匆瞥了那?珠子一眼,还没看清,弦术就缓缓散净:“那?是?什么?!”

萧倚鹤拍拍衣裳起?身:“是?蜃珠,也就是?他的妖丹。”

朝闻道?恍然大悟:“怪不得!蜃珠有天生幻力,乃是?稀世罕见的法宝。”

南荣恪奇怪道?:“这真的是?宁伯伯吗……他看起?来功力不凡,若是?为了蜃珠,直接杀了沈璟取丹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宁无双听他叫“宁伯伯”,心里便一阵烦躁。

他亦难以相?信,回溯法术中这个凶残血腥的人,竟是?自己那?位温柔儒雅的长兄。

萧倚鹤则一副“不学无术”的神色看着南荣恪。

朝闻道?摇了摇头,叹气道?:“南荣兄,异物谱之?海外经中有记载,蜃乃是?上古妖族的一支,与其他妖物不同,这蜃珠是?它们?性命双修之?物,更是?奇特,若非这只蜃自愿献出,蜃珠会立时崩裂。所以你便是?抓了它,只要它不愿意,你也毫无办法。”

南荣恪还在脑海里搜寻这本课业,朝闻道?已经垂目,默默哀悼几许,眼睛轻轻一眨,说道?:“没想到至此关头,他明知此人阴诡,竟然还会愿意献出蜃珠。”

“筑梦之?蜃……最后竟然死在梦中。”

萧倚鹤听到低柔的一声叹息,抬头看去,见朝惜之?眸敛光华,手指按在那?两根勉强续起?的丝弦上,轻轻地勾出几声简单的音调,是?安魂音。

这两个倒不愧是?师徒,一样的慈悲脾性,如此多?愁善感,修道?可惜了,当?去修佛。

见朝惜之?负伤使用回溯之?术,一时间身疲难立,萧倚鹤正要去扶,手还没碰到他袖角,突然一道?剑华插到面前,激荡起?无形灵流,迫得两人同时倒退一步。

萧倚鹤诧异之?余,顺着这剑柄向上看去。

只见薛玄微两手交叠,拄着“寸心不昧”,淡淡道?:“朝闻道?,扶你师父去休息。”

“……”

萧倚鹤重伤未愈,蹲了太久,猛一起?身,还没说话?就眼前一黑。

南荣恪刚好踱过来查看沈璟尸身,见他摇摇晃晃,本能去接。

然而才刚蹭到一截小臂,一阵寒意窜进袖来,他原本伸出去的手就在半空硬生生扭停成一个怪异的姿势,而萧倚鹤顺势倒去了另一个方向。

只见薛宗主单手一捞,将他妥帖收进怀中。

南荣恪:“……”

不知是?不是?那?一瞬间的错觉,那?小子栽在薛玄微臂弯里时,他看见薛宗主无声开阖的口型,仿佛是?唤了一声“师兄”。

还未弄明白,就听萧倚鹤喃喃道?:“乌药……”

薛玄微不动声色地抚在萧倚鹤背上,温柔地捋顺经脉气血,待看回其他人时,仍是?一副冷淡神色。朝惜之?望着他们?两个如此亲昵,微微有些?惊讶。

萧倚鹤自然地扶着薛玄微的小臂,待眼前黑昏散去,说道?:“事不宜迟,午后我们?便出发吧。”

南荣恪:“……去哪?”

萧倚鹤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地方:“天台山。”

听及此地,薛玄微眼中积起?了莫名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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