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无愧无悔

村中弥漫着一股海潮的味道,腥冷凉涩,沈清许一路走去?,见村中景致荒败,只有零星面黄肌瘦的妇孺,他?一时奇怪,便钻进?几间村舍中查看。

青壮年们不知何故,竟都瘫睡在床。

他?并不能?将人唤醒,只好顺着腥冷味的源头浮去?,正是沈家村那座识字堂,自沈清许病故之后,村中便再?无像样的先?生能?教孩子们读书了,因此识字堂也荒废了许久。

沈清许从?坍裂的门板缝隙里钻了进?去?,就听?见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下。

接着侧屋当中传出说话声。

沈清许趴到窗缝当中窥视,猛地一惊,只见一村民瘫倒在地,沈璟正将手从?他?额前收回,顺势将一道白光从?村民的体内引了出来,收进?他?腰间的锦囊当中。

“为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呢?我明明好言相劝,却都不肯听?……”

又一道温和的声线道:“人生来如此,好逸而恶劳。”

沈清许悄悄地靠近,从?另一处缝隙看到那说话的人,屋中半阴半明,那人浸在昏暗当中,只有破落屋瓦投下一束斜光,照亮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那双眸虽不锋利,但给?人以神鬼难测之感。

沈清许听?见沈璟唤他?:“宁先?生。”

沈璟欲言又止:“这蜃梦……”

宁先?生道:“蜃梦乃是蜃族秘术,可于梦中自创一个小世界。你不是要报恩,要完成他?的遗愿吗?梦中世界,人人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岂不甚好?”

沈清许纵然已是无声无息的一抹游魂,却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宁先?生”袖中一直把-玩着什么,他?被吸引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一支玉箫。

沈璟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又道:“那通过蜃梦……真的可以复活清许哥哥?”

宁先?生笑一声:“蜃梦之中,你即法则,你即天地。”

没?来得及细看,他?停下了动作?,那支玉箫匿而不见:“况且,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他?的视线停留在沈璟腰际的锦囊上,“只要有忆灵……又何愁无法复活沈清许呢?”

复活我?

沈清许神情一顿。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璟竟然还在想?着这件荒唐的事?!

“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聚回他?的忆灵,也是脆弱不堪……恐怕经不住融灵之术……”沈璟似乎还在犹豫,宁先?生已经起身,沈璟紧跟两步,“你去?哪?”

“与其与我废话,不如想?想?办法,别让愚昧的村民坏了你的大计。”宁先?生不耐烦道,“我去?给?你寻一个,足够支撑融灵的魂魄。”

沈清许看他?已行至门前,立刻藏了起来,离得远了,沈璟的声音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为何帮我?”

宁先?生推门而出,听?了沈璟的质疑,笑得前仰,好一会才止住了,扶着玉箫慢悠悠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心地良善呀!我这人,向来便喜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

沈璟:“……”

宁先?生仰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支玉箫自袖口?滑入掌心,他?反手握住,凌空一挥,一方金光辉映的大阵如一只倒扣的巨碗,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将整个沈家村扣在其中。

“再?帮你一次,这阵法,可进?不可出。”

沈清许自墙后露出一只眼,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翩翩公子,黛衣锦相,腰中斜插着一把骨扇,那支玉箫清素秀丽,如冰无暇,仿佛有隐隐光华流动。

铺过阵法后,玉箫就又被他?收回了袖中。

即便以沈清许粗浅的见识,也知这玉箫绝非凡品。

“宁先?生”忽地感应到什么,扭头向他?藏身的墙角看来,原本?文雅玉质的皮相突然裂开——

他?心神大骇,猛一清醒,倒退踉跄几步,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心如擂鼓,一转眼……只见床前杵着一个人影。

他?头中疼痛,大片的记忆在脑海当中糅合,有他?自己的亦有沈清许的,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过去?,困顿地道:“……玄微,大半夜站着做什么呢?”

然而还未握到“薛玄微”的手,陡然一道寒光袭来,他?本?能?一个骨碌滚到内侧,外侧的竹板“轰”的一声被砍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一只利斧陷在窟窿当中。

这人影正两手拽着往外拔那只斧头,萧倚鹤大惊失色,趁机翻身爬起,从?另一头滚下了床榻,循着记忆在一片漆黑当中向门口?摸去?。

然而原本?是门窗的地方,此刻却竟全是光秃秃的石墙,墙缝当中用泥水夯实了,他?又向四?周多摸了一圈,全是这样厚硬的墙面,不禁低骂一声,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拔-出了利斧,正拖在地上向他?走来,擦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费力地辨认了一番,突然叫道:“——沈璟!你疯了吗!”

看个头穿着,那人影正是沈璟无疑,可此时沈璟并不应答,只管扬起斧头,继续朝他?劈砍。

“我可是沈清——”

话音刚落,“轰!”又是一斧呼啸而落,砍在了脚边。

萧倚鹤:“……许。”

他?倒退数步,贴着石墙与“六亲不认”的沈璟周旋,好险有几次被他?的利斧给?削到了头发,一边跑一边口?中乱叫一气,烦躁得沈璟屡屡劈歪。

萧倚鹤试图以禁术聚气为剑,然而“沈清许”的忆灵一直躁动不安,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令他?难以凝神聚意。

“嘶……给?我安静!”

忆灵只是一团承载记忆的灵团,自然不可能?像真正的“沈清许”那样,心慈善良,会对他?手下留情。它如同世间所有靠寄生存活的生灵一样,本?能?地想?要侵占他?的魂魄。

方才一场噩梦,更是刺激了这团忆灵。

从?魂魄中剜取忆灵是什么滋味,沈璟后来又是如何取得沈清许忆灵的,这些萧倚鹤虽然不知,但是融合忆灵的痛苦他?确实体会过,想?来前后二者并无太大差别。

此时这团忆灵似乎极度恐惧,想?立刻就要占有他?的魂魄。

萧倚鹤疼得按住脑袋,躬下腰去?,意识有一瞬间的涣散。

但就这一息偏差,沈璟猛地扑来,才要躲避,石墙就剧烈抖动起来,他?蹒跚两步,终还是被发疯的沈璟扑了个准,一头跌在地上。

沈璟妖性大露,张口?要咬,萧倚鹤强行压下滔天作?浪的识海,霎时攥紧五指,勉强汇聚魄气,双目中突然血光大盛,一道喷薄而出的灵光幻做利刃自他?掌心飞速凝出,直奔沈璟面门而去?。

沈璟抬臂来挡,却被无往不利的灵刃刺穿手掌,尖叫一声被钉在石墙上。

灵波余势随着他?这凝聚多时的一击一圈圈散开,整座石室轰轰然摇动不止。

一股甜咸热浪涌上喉头,被萧倚鹤无声压下,他?又在掌心凝出一刃。

观他?这一刃锋芒锐减,沈璟立刻抓住破绽,不待他?将灵刃凝完,便撕脱被钉死的手掌,扑杀上去?。萧倚鹤避无可避,被一团硕大妖气撞在地上,登时头晕目眩,咳嗽不止,险些失去?力气。

沈璟四?肢盘踞蹲在他?身上,冰冷腥咸的鼻尖在他?脖颈周围盘绕,似乎是寻找易于下口?的好位置,阵阵海潮冷气喷到他?的肌肤上。

刚张开嘴——

一声巨响!

凝练如铁、坚-硬无比的石壁上骤然被割裂出道道细纹,紧接着那纹路扩大,发出阵阵石裂声响。

砰——!

尘埃飞扬,石面四?分五裂,竟被生生撕裂出一个口?子来。

薛玄微一脸霜寒地伫在破开的洞口?处,望着两人上下交叠的姿势,面色一沉,见他?只管呆愣扎眼,语气更咸:“你还要与这东西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

萧倚鹤:“……”

看他?不动,薛玄微又道:“舍不得?”

萧倚鹤:“……”

不愧是薛宗主?,真的很?会说话。

在他?破墙而出的那刻,沈璟的视线霎时转到薛玄微身上去?了。

薛玄微一剑纵至,庞大灵流直接将沈璟掼到对面的石墙上,砸出个巨坑来。

萧倚鹤趁机窜了出去?,爬起来便跑,跑了三五步,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未及反应,被仰面朝后拽了过去?。

他?惊叹一声,后背与一具结实的胸膛相撞,再?一仰头,就听?见薛玄微的声音:“跑反了。”

紧接着肩头被裹上一件外袍,袍内的热度如温暖茧壳将他?包裹起来,萧倚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郁滞在胸腹之间的寒气尽数吐出,才觉得活了过来。

视线再?一次清明,萧倚鹤这才看清了“沈璟”的真容。

幽暗月色之中,沈璟通身白皙,发睫唇齿俱白,渐露海蜃妖相,诚然美得不可方物,但实在是海咸味太重。萧倚鹤自小在陆中长大,虽爱看海,但讨厌海腥,此时更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被他?沾了一身的海蛎子味儿。

他?抬起手闻了闻:“……完了,我魂魄臭了,洗不干净了。”

“……”薛玄微看他?还有心思说笑,想?来并无大碍,便将他?向后一拨,挡在身后。

萧倚鹤侧目看他?掌心凝着一团赤红剑气,心下惊愕,定定地注视着。

薛玄微道:“怎么,傀儡宗的血篆术法,只许你用,不许我用?”见他?这种表情,便知他?此时就是“萧倚鹤”,而非“沈清许”,心中一颗巨石落地的同时,又难免瞪了他?一眼,“过后再?与你算账。”

萧倚鹤闭上嘴,溜到他?背后,不敢搭话,只管一门心思约束识海里不安分的忆灵。

望着在地上摸斧头的沈璟,又忍不住问道:“突然这是怎么了?”

薛玄微道:“你方才眠中唤冷,我出门拿手炉,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冲了进?去?,接着院舍就平地垒起丈厚石墙。我听?见你在石墙中一直喊……”他?一顿,凝握剑气的手攥了攥,“总之,他?被人控制了。”

萧倚鹤纳闷:“我一直喊什么?我什么时候喊了?”

薛玄微回过头,淡淡道:“……没?有什么。”

萧倚鹤不服:“说!”

薛玄微道:“你若非要问,定会后悔。”

萧倚鹤自然不信,方才他?与那沈璟在石墙内“秦王绕柱”,脑袋差点被他?砍掉,再?如何慌不择言,不要脸面,也顶多就是哭爹喊娘叫师父,还能?有什么?

薛玄微向他?瞟了一眼,眸色深处闪过一丝幽深。

良久,看他?是铁了心要知道,不由短促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这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他?须臾恢复平静,缓缓地正色道:“你喊道……”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救我。”

萧倚鹤:“…………”

薛玄微垂眸:“你说,让我不要丢下你。”

“你又说,”薛玄微一本?正经,“你还年轻,不能?这么死了,出来之后要与我……”他?斟酌了下用词,又觉得没?必要,是该叫他?听?听?自己的浪语,“……开荤。”

萧倚鹤:“………………”

薛玄微挑眉:“什么是开荤?”

萧倚鹤清咳两声:“就,就是一起吃肉呗。”

薛玄微笑了一声,了然地嗯了一声:“那唤我名字,叫我师弟,心肝呢?”

萧倚鹤闭了闭眼:“薛宗主?,这个、这是三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摆摆手,硬着头皮道,“你是你,心肝是心肝,师弟是师弟,自然是三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薛玄微点点头:“可我听?说,你在太初剑宗修行时,峰中排行最末,并无师弟。”

“……”萧倚鹤道,“是……南荣恪的师弟,那自然也是我的师弟。”

薛玄微又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追问所谓“心肝”,即便不问,薛玄微也大能?揣测他?会说“心肝自然是我道侣南荣恪”云云,只抬手一挥,剑气裹挟着凌厉飓风卷向刚爬起来的沈璟。

嗵!一声,又将他?摔打在另一面石墙上。

无端迁怒,看着就疼。

萧倚鹤直感觉那被摔的就是自己了,不忍看,他?偷偷瞄了一眼薛玄微,总觉得他?应当是知道了什么。石墙碎裂的声音将他?拉扯回来,他?忙道:“沈璟是梦主?,堪称得上是此间天地的造物主?,谁还能?控制得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行得出了答案,神色骤然黯了下来:“……如果是宁无致,那倒是不稀奇了。他?可是傀儡道上的天才,控魂纵儡,独步天下。”

薛玄微皱眉:“宁无致?”

萧倚鹤道:“我在沈清许的忆灵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正是这些记忆,既刺激到了沈清许的忆灵,也刺激到了萧倚鹤的魂魄,直接打乱了融灵术,他?才能?这么快就恢复自我。萧倚鹤将方才所见简要与他?说了一说。

薛玄微听?罢,眉壑更深:“你说‘知我’在宁无致手里,沈家村的杜门大阵也是他?所设?”

虽然听?起来过于离奇,可据“沈清许”游魂所见,正是如此,萧倚鹤只能?点头:“是无致,却又不像无致。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邪。”

薛玄微道:“然‘知我’与‘寸心不昧’一样,是有灵之物,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挥使。更何况,天地生元八阵……”

萧倚鹤沉浸在思虑当中:“天地生元阵我并未教过任何一个人,宁无致是从?哪里学到的……不对,宁无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还活着却不露面,想?来是为了暗中行事?。那他?不该堂而皇之用‘生元八阵’这等出名的阵法……难道是刻意给?我们看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玄微:“……”

他?嘀嘀咕咕一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使用了‘我’这个字眼,而且这段话里的漏洞太多了——是他?戒备心降低,还是“宋遥”这颗漂亮蠢物的脑子确实不太行?

薛玄微不知该如何张口?,此时一旦接话,就会当即戳穿他?辛辛苦苦“掩饰”了这么久的身份。

他?只好心照不宣,选择闭嘴,凝神与沈璟对阵。

过了数招,萧倚鹤抬头看去?,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先?取他?腰间锦囊,那里面是沈家村众人的忆灵!”

薛玄微闻言向沈璟一掌拍去?,剑气随影而至,挑断他?腰上系带,那颗锦囊顺势滚落,被萧倚鹤一把抓起,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束口?上的禁制,将上百道光团释放出来。

这些光团一得了自由,便顷刻飞向学府,自动飞向它们各自的魂魄。

见天空中一朵朵白色灵光纷飞如蝶,沈璟似忆到什么,神色怅惘,攻击之势大减。萧倚鹤立刻捡起一根木枝,以气凝剑,与薛玄微相配合,牢牢锁死沈璟。

但沈璟毕竟天赋妖力,挣扎的厉害,萧倚鹤不得不以全身力量压制他?,正要喊薛玄微化段灵绳来,猛地头中一疼,那被他?压-在识海深处的“沈清许”忆灵突然闯了出来。

薛玄微只见他?身体一僵,倏忽变了神情。

沈璟正顽抗,陡然听?到有人唤道:“阿璟。”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张口?说话的人,神志被唤起一丝的清明:“你……”

薛玄微蹙眉,看着萧倚鹤,或者说是被忆灵短暂占领的“沈清许”,俯身向沈璟凑近了一些,月色如银,映照出他?眸底一抹潋滟水光。

“阿璟……我这一生并无遗憾,教书育人,无愧天地。”沈清许低眉看着他?,“不论你是人、是妖,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从?不后悔带你回家。与你相扶相持的这些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沈璟盯着他?,海蓝色双眸须臾就涌出水汪汪的泪花来,他?认得出,眼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沈清许:“哥哥,哥哥……”

沈清许未答,依旧自顾自地道:“阿璟,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其余诸事?,不可强求……”

“阿璟,我知道,或许让你理解这些还有些难,不过没?关系,离开沈家村,出去?看看罢!五州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替我去?看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着人间,”沈清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忆灵中最后的力量耗尽,“……亦爱着你。”

沈璟哭着:“哥哥!”

他?最后唤了一声“阿璟”,便一头栽下。

薛玄微立刻半跪俯身,眼疾手快将他?揽回,他?竭力压制才没?有在方才他?对着沈璟剖白时而拆散二人,此时面色沉冷,只将这人搂在自己怀中,失而复得,珍而重之。

忆灵终于耗尽,渐渐溃散,萧倚鹤被余势所影响,梦呓般喃喃:“爱着你……”

他?的头无力垂在薛玄微肩头,片刻微微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脸颊,还有一点神志不清,本?能?抬手抱着他?的脖颈,低声唤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神一动:“嗯。”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沈璟跪在地上,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这段忆灵爆出了空前的力量,几乎将他?识海烧得滚烫,他?一时难以测料,这才让它跑了出来。

一点碎如霜屑的灵光落在沈璟手背,如水般融化了,仿佛是沈清许在轻轻哄慰他?。

萧倚鹤:“沈璟?”

沈璟碧蓝的眸子,真如海一般,浮起万千揩拭不去?的浪花,他?挣扎着站起来,扫了眼歪靠在薛玄微怀里的萧倚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学做人学得非常好,偶有逾矩,也并不过分,病故的沈清许不可能?识破他?妖物的身份。可方才、方才沈清许的忆灵分明是知道的……

沈璟跌回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地衰败下去?。

萧倚鹤两人亦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沮丧。

——沈清许并未第一时间去?投胎转世,他?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事?情。也许剜出忆灵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只是沈璟看不到他?。

沈璟咳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口?腐烂般腥臭的海泥:“我本?该生活在海里,阴差阳错被海船捕捞了上来,辗转数地,始终不明白这干旱无趣的陆地人间究竟有什么好,连水池都那么小……哪里有在大海里痛快游泳有意思?”

“可是清许哥哥那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一起靠在树下念书,我们赶着驴子进?城逛市集。”沈璟怀念道,“我舍不得哥哥。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做得不对。”

萧倚鹤正想?说什么,却听?薛玄微道:“你所为,是逆天之事?。”

沈璟抬头。

薛玄微说:“欲行逆天之事?,需有逆天之力,更须承受逆天之代价。”

萧倚鹤转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玄微的样貌好像更年轻了一些,他?忽然想?起此前沈璟所言——薛玄微魂魄有损,会受蜃力影响,在梦中待得越久,越危险。

他?不由担忧起来。

沈璟望着他?,视线迷茫:“你亦行了逆天之事?,代价……”没?有说完,他?又呕出一口?腥水,瘦弱身躯躬缩成团。

萧倚鹤伸手探他?的灵脉,心下一惊,他?的身体里竟被种满了儡网,四?肢百骸几乎被这霸道儡术侵蚀干净,满身疮痍。

拂去?一层,随即骨缝间就又生出一层,如此密布的儡网,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种下的。

萧倚鹤咬牙:“——宁无致!”

他?难以置信,当初宁无致是那般霁月清风,愤愤不平地跟他?们痛斥催血门妖法害人,而如今,他?自己竟也做下这种向活人体内布儡网的恶术!

沈璟一顿,突然不受控制抓向萧倚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了他?!

“小心!”薛玄微顷刻将人带起,那道裹满杀意的爪风擦着后背而过,薛玄微并不留情,一脚将沈璟踹开。

沈璟摔在不远处,好一会才爬起来,这一下倒又将他?摔清醒几分,他?以手抚面,艰难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蜃梦耗费了我太多法力,之前融灵也透支了我一部分力量……”

他?一挥手,一束流光飞向天际。

“尚善城门已经打开,马上外面的天就黑了,你们快走吧。我还有件事?要去?做。”他?要将这些年誊抄的书册放到识字堂中,要写一份告罪信交给?村长,还要去?沈清许墓前。

他?看向萧倚鹤,犹豫着,“你能?不能?……算了。”

萧倚鹤唤道:“阿璟。”

沈璟微微睁大了眼睛。

蜃梦的天际突然跃出一束金光,是刚刚破云而出的朝阳。萧倚鹤眯着眼睛,梦中日光不烫,但格外璀璨,他?以“沈清许忆灵”的口?吻,唤他?:“……阿璟,保重。”

那双海色眸子又蒙上薄薄一层水雾,沈璟摆摆手,刚一起身,身形就晃了一晃。

萧倚鹤收回视线,看了薛玄微一眼,正欲与他?一同赴往城门,离开此处。

左腕处却突然灵光大作?,那几乎被萧倚鹤抛之脑后的牡丹咒纹猛地一亮,崩散出千百道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