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户村舍里,?个年轻人静静地睡在竹床间,眼前黑沉,耳边隐隐传来劈柴蒸水之声,?阵小?跑之后,有人拎起铜炉壶盖,烫了手,当啷?声脆响。
随着水沸声响,他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渐行清晰明亮——
是?间寻常屋舍,整洁干净,身下?的被?褥蓬松绵软,似刚刚蒸晒过太阳,有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沈璟正端着?碗热汤,心中?桩?件地掰扯着,柴火劈好了,热水也烧了,家里打扫得?尘不染……等他醒了?定会夸奖自己能?干的。
正这么想着,?抬头,撞到床榻上?已经苏醒的?双眼睛,呼吸还是忍不住停滞了几分。
沈璟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清许哥哥?”
年轻人慢慢坐起,揉了揉额头:“阿璟……”
沈璟手指颤-抖,热汤漾出?泼,浇得手背?片发?红,他踌躇着靠近了两步,生怕这是个梦,直到沈清许低咳了两声,他才?下?子回过神来,扑上?去?将他抱住。
沈清许被?撞倒回枕上?,懵了片刻,无奈笑道:“阿璟,怎么了?”
沈璟将脸埋在他的被?褥上?,高兴地蹭来蹭去?:“清许哥哥!清许哥哥!”
沈清许揉?揉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将他推开半许,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困惑:“我?不是病痨难治,已经死……”
“胡说,我?请到?位名医,治好了哥哥的病。”沈璟打断他的话,扬起脸来,满怀幸福,“哥哥睡了好久,睡得阿璟都长大了,哥哥该怎么赔阿璟啊?”
沈清许仔细地将他打量了?遍,好似真的比印象中长大了不少,他病重阖眼之前,沈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个头或许快超过自己了。
沈璟抱着他的腰撒了会娇,又跑出去?端来几碟菜,摆在桌上?:“清许哥哥,你快来尝尝,这些都是阿璟自己烧的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
沈清许被?他拉扯着坐到桌边,还未定神,手里就被?塞进来?双碗筷,沈璟殷勤地向他碗中夹着菜,眼中闪烁着小?动物般讨好的光芒。
他望着碗中几道寡淡清素的菜色,心里忽地泛起?阵腻味,夹到嘴边又放下?了,转而伸箸夹了被?摆在边缘的?道鱼片。
但这鱼片才刚?入口,又险些被?酸得吐出来,他抬眼看了看沈璟期待的神色,强迫自己咽下?去?了。
沈璟见他不说话,郁闷道:“难道不好吃吗?”他夹起?片鱼舔了舔,确信道,“是这个味道呀,清许哥哥每次都要叮嘱,三勺醋半勺盐,我?都记着呢!”
沈清许:“…………”
三勺醋,酸死个人吗?
“嗯……我?不是很饿。”他?言难尽地放下?碗筷,望着门外,“我?想出去?走走,去?买些笔墨。”
“不行!”沈璟猛地站起来。尚善城他还没有布置,此?时去?了,定会发?现端倪。
沈清许茫然:“为什么?”
“因?为,因?为……”沈璟犹豫了片刻,忽然灵机?现,将手背到身后去??勾,窗外立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你看,起风了,马上?就要下?大雨!哥哥身体刚好,还是过两日再去?吧?”
“……”沈清许望着窗外突来的风,只好点头,“好吧。”
不多时,天际真的飘起雨来,两人坐在屋中,沈清许端着?本书,看沈璟蹲坐在门槛上?,摆弄?盆花草,不知怎的想到了当年刚捡到他的时候。
那时也是这样?个阴雨天,他赶考落榜,盘缠将近只好回乡,路上?借宿于?座湖边古庙。
深秋淫雨,有透骨奇寒,他撑着?把旧油纸伞,哆哆嗦嗦正往里近,就看见湖边大石上?,蹲坐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逗弄着脚边的野草。
少年浑身俱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般,沈清许多看了他两眼,就忽地见他起身往湖里跳。
他吓得?个箭步冲了上?去?,?把抱住了少年,将他硬生生从湖边拖了上?来,斥责了两句:“小?兄台,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不可想不开啊!”
少年浑身冰冷,没有?点热乎气,沈清许将他背进古庙,生了?簇篝火,本意是为他取暖烘衣,却见他神色惶恐地往黑暗处躲了?躲,蹲在?尊石像后头,瑟瑟地望着火苗不敢靠近。
沈清许只当他曾逢巨变,对火恐惧,便竖起两块木板挡住火塘。
又烹了热水煮软了干粮,拿木钵盛了也放到石像旁边去?,过了会,钵碗被?两根手指勾了过去?,石像后传来?阵饮汤嘬饼的声音。
沈清许低声笑了:“你不要怕,出来吧,我?这里还有。”
好?会,少年才谨慎地钻了出来,手里捧着吃空了木碗,手指和?颊边都是汤水饼糊。
沈清许从包裹里翻出?件自己的衣衫,烘热了递过去?,哄他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来换掉。少年也不懂避讳,听懂了他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就脱光了衣裳,抓起温暖的衣衫瞧了瞧,又打量了?下?沈清许,便学着他身上?的样子,将衣服往身上?绕。
绕了半天,也没穿出个所以然,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了?声咕哝,很烦恼的表情。
“要这样。”沈清许叹了口气,教他辨认袖口和?衣带,帮他规矩地穿好衣服,才问道,“你家人呢?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少年肌白如玉,眸蓝如海,歪着脑袋看他,拿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沈清许将他轻轻推开,又?晚上?没问出两三句,他好像连话都不大会说。沈清许读过志怪异篇,听说有孩子被?爹娘抛弃在深山,打小?长在野兽窝里,便会同?他?样,像兽多过于像人。
他心生悯怜,将唯?的被?褥让与他睡,自己则蜷在古庙的稻草堆里歇了?宿。
第二日头昏脑涨地起来,见少年没了,他久寻不得,只好收拾行囊离去?,将自己剩下?的两块干粮留在了古庙中。
直走出十里地,才发?现林中窸窣,有东西正跟着他。
沈清许先时以为是山中猛兽,捡起?根木棍正要打——却见草丛中探出?双湿漉漉的蓝眸,他吃了?惊,忙将人拽出来,果?不其然正是失踪的少年。
此?刻他身上?又湿透,脖上?却挂着两条鱼,胸-前揣着留在古庙里的两块干粮,?见他,立刻将那两条胖硕的大鲤往沈清许眼前递。
沈清许:“你……”
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突然哭笑不得,“……你是为我?捉鱼去?了吗?”
少年不知听没听懂,跟着学舌:“鱼……”
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怎么想的,就带着这无家可归的少年?起踏上?了归乡路。沈清许父母早亡,此?前能?够上?京赶考,全靠村中父老们?帮忙凑的盘缠。
此?回他虽然落榜,但感念村民们?的恩德,便留在沈家村,办了个启蒙学堂,?边教村里孩子们?认认字、背些启蒙经文,?边替人写信执笔、算账起名,日子虽然清贫,但充实自足。
当初那个话也不会讲,如兽?般的少年,后来也聪明伶俐,能?够读书习字了。沈清许为他取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
少年不再在泥地水塘里打滚以后,越发?像个人了,加之他本就生得艳丽无端,不过好在,他好像对村里的小?姑娘们?没什么兴趣。
只是好景难长,沈清许本就体弱,?日冒雨进城去?采买书籍,受了风寒之后,不知怎的就病重转痨,经年难愈。
后来更是……
大限将至时,他曾记得沈璟哭红着眼睛,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想了?想,他沈清许自问这?生,虽然只有短暂二十余年,但并未虚度人生;虽然闲居?隅,却不觉碌碌无为。除了希望沈璟好好生活下?去?之外,竟?时想不到还有什么。
可沈璟执拗,非要叫他说出?两件来,他只好说:“……希望天下?乐而向善,敏而好学。”
“清许哥哥,你看这盆花开得这样好,放在你床头怎么样?”
沈清许失神良久,端着书的手腕已经酸了,他疲惫地将书放下?,点点头,沈璟便高兴地将花捧到了床前的矮柜上?,精心地摆弄了很久,每?朵花瓣都想揉搓成怒放的姿态。
“清许哥哥,你喝茶么?新煮的肉桂茶。”
沈清许觉得头有点晕,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有香片么,茉莉也行……”
沈璟愣了?会,摆弄花草的手指微微僵住:“……香片?”
沈清许看了过去?,沈璟立刻又扬开笑容:“今天没有,哥哥先喝肉桂茶,明天阿璟去?城里买香片来?好不好?”
沈清许压下?心头的不耐,“嗯”了?声。
入夜,沈清许刚躺在床上?,就觉被?窝里钻进来?个温热的躯体,他吓了?跳,掀开?看,竟是沈璟。
沈清许盯着他:“下?去?,多大个人了?”
沈璟抱着?只小?枕头,可怜兮兮地道:“以前我?都是和?你?起睡的……”
记忆中好像的确是这样,但沈清许仍然道:“不可,你已经长大了。”
沈璟:“我?没有。”
沈清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璟怂了,不敢继续忤逆,抱着小?枕头又原路钻了出去?,依依不舍,?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他还要再说什么,沈清许已经扯起被?子将自己遮起来了。
“…………”
翌日,沈璟为了阻止他出门,照旧招来?片风雨,但因?为昨日答应了进城去?给他买香片,就算有?万个不情愿,却也只好撑起伞来,撒了好?会娇,才离开小?院。
他纵然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出来,但为了不让沈清许起疑,还是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尚善城,正好顺便可以布置?下?,让城里的破绽更少?点。
掐算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他才变出?罐香片茶,揣在怀中,又变了?兜苹果?,蹦蹦跳跳地往城外村舍中去?。
“清许哥哥,我?回来啦!”
结果?刚?进门,就闻见了?股令他厌烦的味道。
他忽觉不对,冲进房间,见到房中景象,蓝眸登时瞪大,怀中布兜咣啷?声掉在地上?,七八只苹果?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
——只见此?刻床上?躺着?个“虚弱狼狈”的人,不是薛玄微是谁?
而他的“清许哥哥”正握着这臭道士的手,?脸焦急,跪坐在床边,另手端着勺匙,精心细致地照料着,?口?口地喂他饮下?温汤。
见他回来了,沈清许匆忙要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踉跄了?下?。
还不等沈璟上?前,薛玄微已经?把抓住了沈清许的手臂:“恩人,小?心。”
沈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