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到梦中去,但却不能都去,还得有人留在外面照看入梦之人的身体,提防被人趁虚而入。
而且据宁无双言,许是这白影人一?到夜间,控梦能力便有所下降,是故天一?黑,这些村中的“躯壳”们便如?梦游一?般擅自行动,做自己最熟悉的事情,天亮后便又?会就地倒下继续酣睡。
那么谁去谁留又?成了尚需争议的问题。
宁无双自然是要留在外面的,他已来村中多时,对村子里的情况最为熟悉,更何?况他还得兼顾谷仓中幸存的百姓。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有上千傀儡调动,可以一?敌百,抵御个?三两?日的不成问题。
——最迟两?三日,梦必破,危局可解。
连着开启杜门结界的是谁,目的是什么,萧倚鹤也要一?并探个?究竟。
反倒是那梦中情况莫测,不知?还要面临何?种危险,萧倚鹤自然不放心遣南荣恪与朝闻道两?个?小辈去冒险。
又?考虑人在梦里,只怕灵力并不能带进去,那么梦里梦外对他这个?灵元空虚的人而言,本就没什么区别。从?各种理由上来说,他入梦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又?一?向万事不求人,当下便自然而然地毛遂自荐:“我去罢,你们——”
薛玄微冷声:“我去。”
萧倚鹤唇-瓣开阖至一?半,闻言微微凝滞,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他:“你去了,若那白影人趁你不在,过来打?我们呢?”他咳了两?声,示弱道,“那东西不知?何?种修为,我若打?不过他……”
薛玄微静静看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一?起去。”
他转向南荣恪,无端严厉起来,似长辈训斥晚辈:“勿要给追月山庄丢人。”
这口吻,是根本没给旁人留质疑的余地。
南荣恪顿感责任重大,登时如?芒在背,咬牙点点头。
萧倚鹤本意并不是这,但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被薛玄微冷冷地瞪了一?眼,惧于薛宗主淫威,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决定了一?起去,便事不宜迟,立即出发。正要将指并剑汇上灵力,点于那昏睡村民眉心,以此入梦——
薛宗主突然将一?物递了过来:“手。”
萧倚鹤只好停下动作,先是纳闷地“嗯”了一?声,却又?老实听话?,伸出手来。
薛玄微不温不凉地说:“这么老实,不生?我气?了?”
“……”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人指尖相碰,薛玄微袖下一?动,一?阵金石般的凉意窜上他的手背。他觉得凉,下意识要缩回去,但薛玄微动作更快,已将一?物钏在了他手腕上。
萧倚鹤看了一?眼,不觉讶异几?分?。
……这是一?只玉质的赤焰花镯,缠着精致的金丝银线。
仿佛是以前断过,又?被人用金银丝精心地修复还原。
太初剑首,玄门道君,即便是戴花戴簪都是没人管得住的,遑论随身携带一?只玉镯,谁敢多言半句。只是坏就坏在,这娇俏红翡镯,对萧倚鹤来说……实在眼熟。
他那时年少且轻狂,性?喜铺张,偶得一?块红翡,色若鸡冠,清透细腻,举世罕见。
便迫不及待御剑江南,寻了时下最好的玉匠,要雕一?座琼花玉树,好摆在案上日日观赏。因他奇要怪求层出不穷,图纸翻来覆去更改,磋磨了月余才定下花样,最终玉成之日,所花费的雕玉之钱,竟比这块玉本身价值还高。
余下一?小块玉料,玉匠说还可再雕一?只小物件。
恰逢他离山日久,小师弟来寻他归山。萧倚鹤总是看不惯他小小年纪,一?身寡淡素白不说,还总绷着张脸,活似个?苦修的小和尚,白白糟蹋了一?副清艳美貌。
当即来了兴致,嘱咐将那块玉料雕成一?只俏美花镯,刻上国色天香,盛世牡丹,决意要逗小玄微一?逗。
薛玄微收到花镯那日,知?他将自己当做姑娘调戏,恼羞成怒,气?得提剑追打?了他三个?山头,扬言与他决一?死战。
当时萧倚鹤瞧他气?裂,笑得乐不可支,花镯也在打?斗间摔坏,他浑不在意,摔坏也就摔坏了。
之后他就勾搭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去了!
——花镯?鬼知?道呢!
薛玄微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细白手腕上衬着无限金红,仿佛皮肤下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红润光泽,看起来既艳丽又?可爱。
他不舍得叫这艳景被旁人所观,掩下萧倚鹤的袖口,那枚本该早就破碎的花镯不复可见:“里面存有一?枚等身咒,危急时刻可挡一?次重击。”
顿了顿,又?说:“别丢了。”
“别丢了”才是重点。
“……”萧倚鹤闻言愣一?愣,心情有些复杂,但又?不由自主在心中窃笑。
口不应心的小玄微呀,明明当时如?此嫌弃,结果却偷偷留了这许多年。
“好的呢。”他低声应允,暗自摩挲着袖中牡丹,却不知?自己以为藏在心底的笑意早已浮到了嘴角来,连眼底都带上了几?分?欢喜。
薛玄微心尖轻颤,垂下眼,不再搭话?,只淡声道:“走罢。”
萧倚鹤点点头,回头嘱咐两?个?小辈好好照看他们两?个?的躯壳,想了想,以防万一?,又?问他们带没带捆仙索。南荣恪摸着腰间灵囊,翻出一?套来,是正正经经如?假包换的上品捆仙索。
都安排妥当,他这才放心,将指腹再次点在农夫眉心。
这时候宁无双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两?掌一?拍,提醒他说:“我记起,谷仓中村民反反复复提及一?个?沈秀才,你们好好找找,或许是破梦的关键。”
萧倚鹤一?指戳歪,险些捅进那村夫的眼眶,他额角青筋狠狠一?抽,瞪着眼道:“你让我们在沈家村的梦里头,找一?个?姓沈的秀才?”
宁无双还没反应过来,一?脸认真地道:“有什么问题?”
萧倚鹤:“……”
萧倚鹤避开脸:“没事,就是突然嘴馋,想吃紫瓜炒茄子了。”
话?毕,不待宁无双回答,薛玄微和萧倚鹤先后御使灵力,捏诀渡咒,一?同闪瞬入梦。萧倚鹤更是逃也似的窜了进去,生?怕宁二小姐暴脾气?,回过神来要揪他耳朵。
一?阵灵光闪烁,两?具身体随即似失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瘫倒下去,被早已准备在侧的南荣恪与朝闻道各自接住,揽到一?旁,靠墙并排放好。
萧倚鹤的身躯轻飘纤瘦,贴着墙并未坐稳,便突然静悄悄地侧栽下去,一?头睡在了薛玄微的肩膀。
南荣恪与朝闻道忙着闷头布防护阵,没有瞧见。
他们两?个?就这样亲亲昵昵地凑成了一?对。
那头宁无双抱着婴孩,从?隐蔽小路折返回谷仓,犹在喃喃自语。
“紫瓜炒茄子……这不是一?个?东西吗?”
行至一?半,他忽然咂摸出这话?中怪味,愤愤一?跺脚,是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犯了蠢,被人用茄子紫瓜给讥笑了。待他出来,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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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跌入梦中,犹如?百丈高崖骤然下坠,身体悬空翻滚了一?阵,又?同落进一?池深潭,周身沉甸甸地被水流旋涡拉扯着,几?相力量互不相让,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意识中撕扯出去。
萧倚鹤颇感头痛,手上好像攥着什么,他想,可能是薛玄微的袖子。
但是旋涡流速太快,他被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被猛地一?甩,五指自然地也卸了力气?。
再去抓,便什么也抓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又?或者更长,他才觉双脚踏在了实地,眼前猛地亮起一?簇光,似黑暗洞窟之中求之不得的明亮。
他眼睛刺得生?疼,只得用手背遮挡着,往那亮光处缓缓踱去。
渐渐的,双目适应,笼罩在瞳中的光雾散开,后知?后觉那光亮只是普通的天光,是灿阳斜照大地,丝云流卷碧山。
天如?秋水明净,一?空冷翠。
萧倚鹤四下搜寻,也并未找见薛玄微身影,像是那一?阵暗流将他送往了别处。他抬起手来,因是入了梦,花镯自然是带不进来的,但手腕上却留下一?道赤色咒印,隐隐有花纹浮动,是牡丹的纹样。
落在略显苍白的手腕上,红得耀目。
既然都在梦中,那总能相遇。
他信步迈入光华之中,一?时好奇地张看起来。
眼前银台万种,金鞭络绎,竟是一?座空前鼎盛的城池,虽然不大,但前街接巷陌,两?街建筑密密麻麻,层叠垒垛,东侧酒幡张扬,西侧红袖织绫,满目繁华。
——足有人间上京风采。
而城内中心处最张眼的建筑,既不是官府衙门,也不是宝塔香观,而是一?座巍峨学府。
上书“山岳起翰墨”,下书“江海焕文章”。
学府大门恢弘洞开,石阶高-耸,广揽天下门生?。萧倚鹤站在阶下看了一?会,揣摩那白影人筑造这种了无生?趣的梦境,目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有一?人道:“小兄弟,新来的?”
他转头看了一?圈,才在阶旁一?抹蓬松如?盖的树荫底下,看见了一?张枣木桌,后头坐着个?和和气?气?的赭衣先生?,手里兀自捧着一?本书,瞧着是年轻,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酸儒气?。
萧倚鹤不知?这梦中人都是什么习惯,便没有贸然开口,静静地点了点头。
先生?从?桌下摸出数张大纸,又?指了指身侧的空位:“请答。”
萧倚鹤没明白什么意思。
先生?将笔墨都摆好了,见他迟迟不动,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呆呆地将他打?量了一?阵子,好像并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动,只好又?一?次伸手敬示,重复道:“……请答。”
怕是这位赭衣先生?就是那白影人专门捏来放在门口揽客的假人,颠来倒去只会这么一?句。
正犹豫着,三五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谈着打?身边走过,俱斜跨着制式相仿的书袋,其?中一?个?瞧着才十五六岁年纪,耳后扎着一?条小辫儿,露出来的皮肤脸蛋是活泼健康的小麦色,且一?笑嘴角便会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一?眼就瞧见了枣木桌旁的萧倚鹤,便热诚地拥上来道:“兄台今日刚来尚善学府吗?”
萧倚鹤又?点了点头。
虎牙少年又?笑,两?手作揖,十分?文雅,两?眼晶晶地闪着光:“小可姓沈,名?大栓,敢问兄台名?伟?”
萧倚鹤:“……名?讳。”
“哈哈哈哈,不要在意!”沈大栓哈哈地笑起来,并不觉得难以为情,他手指缠了下自己的辫儿,低头看着那张枣木桌上的大纸,恍然大悟,好心地解释道:“墨先生?不善言辞,贤兄莫要放心上。这是学府入试卷,你答过之后,墨先生?便会根据你的资质为你安排寝宿。”
他望着这位“沈大栓”仁兄,罢了,萧倚鹤也自报家门:“宋遥。”
“原来是宋兄!”沈大栓好似笑上瘾了一?般,虎牙雪白:“小可观兄台一?表人才,定是能考去天字苑的!”
话?音刚落,一?道悠远钟声响彻城池,沈大栓闻声跳起,拔步便要走,似乎是授业的时间到了。
萧倚鹤见他还算是个?难得的清明人,只怕错过了就不好找,便一?把将他掼住,顺势打?探道:“沈兄留步!新来这里的人……是都会入这学府么?”
“不然呢?城里的人都是要读书的呀!”沈大栓一?脸茫然,可他忙着去上课,实在是来不及与他继续夹缠,两?腿一?迈便如?风跑走,遥遥喊道,“赶不上书先生?的《五经总义》,今晚我便没得饭吃了——宋兄,等你入学了再聊,晚上人字苑来找我!”
萧倚鹤望着他的背影,心道,看来这梦境确是意在催人上进,学府也确实是在讲学。
若真如?他所言,那此刻薛玄微应当与他失散,便先行一?步了。
想及此,他施施然坐在枣木桌前,自得意满地搦起羊毫小笔,区区入试卷,还能难得到他么?如?此思忖着,左手轻轻抖落,将那一?卷大纸铺展开来,定目阅去——
第一?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何?也?试述。
萧倚鹤:“……”
他往下继续看。
第二问:絜矩之道,试极论之。
第三问:请默《通评虚实论》。
……
第六问:何?为人主三守?
萧倚鹤感到微微窒息。似乎是他动静太大,喘气?又?太粗,身侧的文文静静的“墨先生?”掀过一?页书,终于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将他瞄了一?眼。
他不甘心,直接往后哗啦啦翻了几?页,到最后一?面。
第二十九问:论“行”。
“……”
萧倚鹤觉得脑子要溢血:——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