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众人?都随他视线去看。
还没看见什么?,萧倚鹤却已踢开凳子,翻身从窗口一跃而出,奔着?那?在街角一闪而过的“黛衣书生”而去。南荣恪两?个?只看到眼角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
又一个?恍惚,一道?玄衣人?影也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桌上茶盏微微摇摆,昭示着?上一刻还曾有人?握着?它。
徒留南荣恪与朝闻道?在原地?发愣。
那?黛衣书生一直向前,一路出了奉宁城门?,其动作之快,令萧倚鹤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只是一抹幻影。
他紧追不舍,回头粗略扫了一眼,见身后无人?跟来,便以拇指在折扇竹柄上快速一抹,扇页展开的同时,数枚血色灵刃已自扇骨上生出,蓄势待发。
他灵元空虚,使的自然还是薛玄微最为痛恨的血篆术法。
萧倚鹤瞳中一黯,双目盈赤,瞬间,林声、风声、喘息声渐渐消泯,山间枝叶的摇摆似被强行拖慢了速度,土道?上泛起的扬尘越来越慢,恍若凝固在半空。
唯有那?黛衣书生的脚步,一踏一踏,正踩在他的心跳声上,清晰可?见。
萧倚鹤心胸之中热潮翻涌,直感觉浑身精气被源源不断地?抽拔而去,化?作指尖鼓动澎湃的灵力,肺腑痛甚,险些呕出一口腥甜来,他压住腑海震荡,轻声念道?:“……风影定!”
霎时间一连八枚血刃,席卷着?寒风冷意飞射而出,一枚枚似生了瞳目,破风啸林,准确无瑕地?追踪着?那?黛色衣袂,其中数枚似蕴闪电之势,几次紧擦着?对方肩头腰身,却都被对方灵巧闪过。
眼看着?路径狭窄,他再难避让余下的几枚,却突然——
一尊泥像拔地?而起,似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笑眯眯地?拦在了道?路之间,亦将剩余几枚血刃系数吞入它的泥腹之中,化?解于无形。
见到这尊泥佛的刹那?,萧倚鹤惊诧之感涌上头顶,脚下不可?遏地?放慢了速度。只这数息的犹豫,那?黛衣书生已经消失在泥佛之后,无踪无迹了。
他拔步停在泥佛傀儡面前,听到林间窸窣,知道?有人?来了,便收了扇,观察这尊傀儡。他伸出手指,欲触碰这含泪而笑的佛目,指尖刚探至面前,泥佛轰然一声四分五裂,散成满地?泥块。
——黛衣,背剑,佩扇,傀儡术。
纵使他不愿意相信,这些可?疑的线索加起来,也让萧倚鹤不能不怀疑,那?逃走之人?,难道?真是位故人??
身侧枝梢上落下一人?,不用看,自然是薛玄微,他凌空点着?一簇梢叶,一双剔透凤目看向路间坍塌的泥佛,眉心亦是轻蹙。
萧倚鹤捡起一只泥块,道?:“薛宗主,跟你打听个?事。”
薛玄微不答,但是将视线移向他,以示默认。
萧倚鹤还在斟酌着?如何问才不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心力,半晌道?:“啊……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他这平平无奇一声叹,薛玄微忍下了,并没有戳穿他徒劳的努力,“不错。”
“薛宗主。”上次提及傀儡宗,被薛玄微用宁无双给糊弄过去了,他也忘了继续追问。萧倚鹤这回仰头看他,旁敲侧击地?探听故人?的现况。
“据我所知,这道?门?之中傀儡术修行大成者,不是宁无双罢?是傀儡宗宁家的……宁宁宁什么?来着??”
薛玄微这回似是知道?绕不过去了,再瞒也是瞒不住的,遂很是给面子:“宁无致。”
萧倚鹤点点头,将调子拖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哦——那?这个?宁无致……”
薛玄微淡淡地?说:“据说死了。”
萧倚鹤如遭雷击,霍然凝目,如果?薛玄微再站近些,许能看出他瞳孔之间的轻微震颤。但薛宗主并没有更进一步,依旧是静静地?伫立在半空。
他薄唇煽动几许,但始终无法忍心问得出来——宁无致死了,谁干的?
但是薛玄微却毫不留情的,替他将心底疑问答了出来,一字一顿:“萧倚鹤。”
先时以为他是在叫自己名字,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杀死宁无致的人?是“萧倚鹤”。
心底的疑惧瞬间达到了巅-峰,萧倚鹤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相信。
宁无致死了,是自己所杀?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殒于试剑崖时,宁无致还好?好?地?在闭关;即便他真的某时某刻失去意识,丧心病狂见人?就杀,也断不会千里迢迢赶去傀儡宗,去诛杀至亲好?友。
不对,萧倚鹤突然意识到,方才薛玄微还说了一个?词——“据说”。
这个?词十分微妙,萧倚鹤狐疑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什么?叫‘据说死了’?”
薛玄微足尖一点,道?衣玄袖猎猎翻卷着?落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复明?不久的琉璃目,云淡风轻道?:“六十五年前雨夜,一蓑衣旅人?赴丹阳泽凤凰苑避雨,虐杀宁无致亲朋并弟子家仆上下共三百余口,阖家灭门?,傀儡宗精英十去七八,造下轰动玄门?的‘凤凰血案’——”
萧倚鹤闻之惊悚,一-夜之间,几乎灭了傀儡宗全门??
而且“虐杀”这个?词语过分恶毒,可?就连薛玄微此等穆若清风的人?,也不吝以这个?最为歹毒的词来形容那?场雨夜,只怕事实比这三言两?语更加骇人?心魄。
宁无致生性温厚,绝不可?能在外结仇,谁会夜半登门?,屠他阖门??
仅仅一名“蓑衣旅人?”,就杀得整个?傀儡宗毫无反手之力,此人?修为强悍至何种地?步啊。
薛玄微垂眸道?:“你若是宁无致,你当如何?”
道?门?皆称宁无致温柔敦厚,和?顺文雅,行为举止端正恭谦,可?为世家弟子之楷模,但其实他与南荣麒都很清楚,宁师兄骨子里固执而笨拙,倔得要命,是极看重亲友至朋的人?。
当初在外游历,有人?曾当面侮辱他,他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宁师兄却难受了一晚上,凌晨还是气不过,召了十数个?小傀儡跨窗而去,将人?揍得鼻青脸肿。
待萧倚鹤赶到,宁师兄握着?玉骨扇,红着?眼睛,那?模样?……仿佛被骂的是他似的。
最后反倒要萧倚鹤拍着?肩膀来哄他。
倘若真有人?虐杀了宁无致全家,他定是当场拔剑暴怒的,即便力所不逮、即便要抛头颅洒热血尸骨无存,也绝不会向仇人?退让一步。
萧倚鹤恍然,明?白?了薛玄微的意思。
——宁无致不是那?种含恨逃亡的性格,所以道?门?一致认为经此灭门?雨夜,他“应当是战至最后一刻而死”,只是尸体不知所踪。
“那?这事和?萧倚鹤有什么?关系?”萧倚鹤感觉其中疑点重重,“七十年前,他早就死在试剑崖上了,这一点,薛宗主您应该最清楚。”
薛玄微当然清楚,“寸心不昧剑”可?破生魂,更何况他亲手刺了萧倚鹤不止一剑。那?个?重云如盖、霞光滔天的傍晚,他亲眼看着?这位曾经的道?门?天才,肉-身兵解,生魂崩散,当场化?作万千流萤,溃不可?触。
是绝不可?能活的。
更何况……
总之,此事自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萧倚鹤就算是弑师戮城,十恶不赦,却也不愿背负诛杀亲友的罪名,他激愤道?:“谁说是我……是萧倚鹤干的?”
差点说漏了嘴,还好?及时收声转圜。
他讪讪地?盯着?薛玄微,见他面色如常,应当是没有发现。
薛玄微拂袖,将堵挡在路中央的泥块挥至一边,看戏一般嘲道?:“宁无双说的。凤凰血案时,宁无双与部分弟子在外游历,并不在凤凰苑,因此侥幸躲过一劫。”
“宁无致死后,由他继任傀儡宗,他信誓旦旦宣告众门?,声称萧倚鹤是假死脱生,正满世界找萧倚鹤为他长兄偿命呢。”
萧倚鹤嘀咕,原来这就是那?日灵光之中南荣麒所说的“他满世界乱窜”的原因。
可?宁无双缘何就认定,这灭门?惨案定是他所为?
宁无双打小仰慕他哥,恨不得跟在宁无致背后做跟屁虫。
可?宁无致忧他年纪小,游历时从不肯带他一块,却天天与萧倚鹤、南荣麒这些道?混子一起厮混,搅得道?门?夜夜不得安宁,宁无双对他不满由来已久。
若是视线可?凝做刀,只怕萧倚鹤早就被他扎成个?蹬腿刺猬了。
——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平白?将这一口杀人?灭门?的大锅往他这个?死人?头上暴扣啊!
“他既如此肯定,想必手上有些证据,只是不肯轻易示人?。”薛玄微将目光定在他身上,缓缓道?,“你觉得呢?”
萧倚鹤:“……”
我怎么?觉得?!
我觉得我那?几年死得挺好?,根本没诈尸过。
再说了,我肉-身都被你寸心不昧砍成何种稀碎模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如何诈尸杀人?!
且先不管宁无双那?兔崽子为何给他扣锅的事,萧倚鹤指了指那?黛衣书生消失的方向:“你说宁无致死了,那?刚才那?个?……?”
薛玄微轻点头道?:“腿脚灵便,傀儡术应用自如,不似诈尸。”
不是诈尸,莫非真是失踪的宁无致本人?。
可?宁师兄即便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在外人?面前现身,难道?连与他关系最为亲厚的自己也不肯见?萧倚鹤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不是原本的模样?,恐怕无致认不出。
薛玄微回过视线,见萧倚鹤左侧耳缘溅上了一个?泥点,他心下一动,抬手去拂。
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萧倚鹤正在沉思,被惊了一遭,下意识侧了侧脸颊——结果?那?原本该落到耳骨上的手指,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耳垂上那?枚小痣。
新生的血痣盈着?灼灼的血色,似沾在微粉耳垂上的一瓣骨里红,那?既是萧倚鹤尚未得知的敏感处,也是薛玄微遗落在外的敏锐灵脉。
手指摩挲过血痣的一刹,两?人?心尖同时打了个?猛颤。
“别摸我,痒……”萧倚鹤脱口而出,声音软烂,又甜又绵。
薛玄微缩回手指,任那?一抹微凉温度从指腹散去:“抱歉……”
萧倚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皮深处顿生出难以遮掩的薄愠。
两?人?正面对面死寂,道?路尽头远远地?冒出一碧一白?两?个?点,是好?容易追赶上来的南荣恪和?朝闻道?。两?人?追便追了,竟还抱着?下午买的那?堆破烂,怪不得这么?久才追的上。
南荣恪呼哈大喘,似个?老风箱:“宋遥,你这脚上是装了轱辘吗!”
旁边的朝闻道?仅是双颊红润,依旧风度翩翩,不过瞧着?是真用腿跑过来的:“宗主,宋师弟……你们、你们追上了吗?”
萧倚鹤看了眼天,又望了望远处,无语道?:“追?人?家这是生怕我们找不着?,就是专门?给我们指路来了。”他拍了拍手,既来之则跟之。
人?家盛情邀请,岂有不赴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