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二次逃婚

太初山门前,一双锦靴在原地打转,正是被南荣麒赶出来讨要道侣的少庄主。

他一身劲装,箭袖飒踏,远远望去颇有些天之骄子的仪采,但若走近了便能发现他形容狼狈,发冠凌乱,神色懊丧至极。

南荣恪徘徊了七八圈,一咬牙,再次踏上太初山阶。

脚刚一踩上汉白玉的大阶,天地间瞬间耸起数道金芒,一枚硕大法阵以南荣恪踏出的右脚为中心,骤然展开。

南荣恪调动全身灵力与脚下法阵相抗,一步步地登上太初山的玉阶。每前进一步,坠在脚上的力量就更重一分,攀了十数阶,双脚就已似千斤重,再抬不起分毫。

下一刹,护山法阵陡然大作。

狂风呼啸,南荣恪一把抽出腰间灵剑“无怨”,死死挡住那迎面而来的暴烈法力,铿锵一声,擦出无数灵光飞溅。

但终究是那法阵更胜一筹,一举将贸然闯山之人掀翻出去,南荣恪抓着无怨剑,闪身疾退,却还是被那磅礴力道撞飞出去十丈开外。

碎乱的枝杈在他脸颊颈侧划出数道细痕,他拄剑定住,揩去那抹血迹,骂道:宋遥人在薛宗主老巢里,难道我只身孤影就能把他抢回来吗?

我要有这个能耐,剑宗宗主早该换我坐了!

正踌躇着,遥遥见一朵灵光自山中飞出,颤颤巍巍地落到他的肩上。

他一巴掌给拍下来,按在手心里。

萧倚鹤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了出来:“唉……”

南荣恪吓了一跳:“你是死了吗?”

萧倚鹤闭气装昏后就被抱着送回了竹屋,闭着眼也能知道那抱他的人正是薛宗主无疑,薛玄微将他放在榻上,停留了少许才转身离去。

他此刻正瘫手瘫脚地躺在竹榻上,回味着这一连几日薛玄微的骇人举动,和他下午发出的合籍宣言,后背又是冷不丁一阵恶寒。

不是他疯了,就是薛玄微疯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逃婚,祸害南荣麒家总比跟薛玄微大眼瞪小眼要好吧!

跟薛玄微合籍?和薛宗主双修?

萧倚鹤连那画面都不敢多想!

他本身灵力低微,能耗用的法术不多,又不敢当着薛宗主的地盘使用禁术。

便试着一口气往外发了几十朵传信灵光,但大都被扶云峰的大阵给挡住了,其中数朵虽然争气,闯了出去,但上面所附灵力几乎都被消磨光,只怕出不了太初山脉,就要耗散干净了。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南荣恪这小子竟然离得这么近,接到了他的传声术!

萧倚鹤一个骨碌坐起来,兴奋道:“南荣恪!患难见真情啊,你是来救我的吗?”

“……”南荣恪听他生龙活虎,反衬自己寒酸可怜,在这山门前日日夜夜吃闭门羹,只差没把“南荣与狗不得进入”的牌子立在山门前了,登时讥讽道,“你不是日思夜想要陪在薛宗主身边吗,眼下不正好得偿所愿!我走了!”

他收剑转头,就听宋遥凄惨哀嚎:“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虽没能与你拜堂,却也是一起穿过喜服的,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南荣恪怒道:“谁跟你是夫妻?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萧倚鹤哭诉道:“我们好歹同吃同住这么久,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南荣恪:“我——”

话音未落,一道冷声自背后响起:“他应该对你有什么感情?”

“……”

“……”

南荣恪指尖一凉,周身上下所以血液都奔着天灵盖去了,他僵硬着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迎风翻卷的玄青道衣,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薛宗主!”

他欲哭无泪,该来的时候不来,每次都逢着宋遥胡说八道的时候来。

那朵传声灵光已经被薛玄微接了过去:“可还有相思未诉尽?”

南荣恪哪敢有什么相思,不打自招道:“……薛宗主明鉴,是我爹让我来看看他还活着没有。说要是死了,就把尸体带回去埋我家祖坟里。”

萧倚鹤:“…………”

不等萧倚鹤发言,薛玄微掐死了那朵灵光,而后垂首扫过南荣恪身上的狼狈。

若是等闲小辈,第一脚踏上玉阶时就早被掀出太初山脉了,这几日南荣恪数次闯山,方才已登了十数步尚能自立,甚能抵御护山大阵的数道凌冽招法,可见南荣家的真阳灵脉于修行上的助力有多霸道。

假以时日,南荣恪在道途上的成就不可小觑。

怪不得南荣麒敢扬言,宋遥唯有与南荣恪合籍双修,方能续命存益。

抛开南荣家,恐怕确无其他道门有此自信。

但南荣家纵然有天赐灵脉,这真阳灵脉却灼热无比,以宋遥偏阴寒的体质,即便双修也要经历数年阳热灼脉之苦。

况且,论双修,这世上有比南荣更合适的人选。

薛玄微垂目道:“南荣小侄,既然来了,便留下观礼罢。”

南荣恪一头雾水,没听说最近太初剑宗有要事大典啊。

薛玄微尚未续声,忽地眉头一皱,猛然看向了扶云峰的方向。

不等南荣恪问出“什么礼”,霎时面前袍袖翻卷,“寸心不昧”一声啸鸣,薛宗主御剑向天,直冲向了内山。

闪瞬时间,薛玄微已至竹屋门前,挥开竹扉,所见正是萧倚鹤站在凳子上,正往房梁上抛一条白绫。

他看了一会,才道:“你在做什么?”

萧倚鹤眼神不好,抛了几次才抛准地方,一边给白绫打结,干巴巴道:“如薛宗主所见,不太想活了。”

薛玄微:“……”

“为何。”薛玄微沉默了片刻,“你喜欢南荣恪?还是南荣麒。”

萧倚鹤停下动作,纳闷他提及南荣恪也就算了,怎么还捎带上南荣麒。

这两人差了几十岁不止,年龄代沟巨大,中间还夹着人伦,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不过转念一想,修道无年岁,他与薛玄微也差了不止这些,薛宗主还不是盘算着要强霸宋遥。

果然,龌龊者见龌龊,他自己喜欢这口,就以为别人也喜欢?禽兽!

他道:“谁也不喜欢。”

薛玄微又道:“那是因为合籍双修。”

萧倚鹤没吭声。

薛玄微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眉峰蹙起:“你若不与人合籍双修,命不过三十而亡。”

萧倚鹤晃了晃这房梁上刚栓好的白绫:“你看这是什么?”

“……”薛玄微脸色微沉,袖中的手扣紧了掌心,“你的意思是,宁死也不愿与我合籍。”

萧倚鹤不答,盯着他那道凌厉的影子看了很久,他站在未尽的斜阳里,但整个人如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阳光怎么也照不到他肩上。

不知为何,竟从他孑然独立的身姿中看出了一点落寞。

转瞬他就摇摇头,将这样诡异的念头驱赶出了脑海。

薛玄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袖间攥紧的手慢慢地卸开,垂在身侧,却无人看到他甲缝间的丝丝血红。

萧倚鹤作势真要把自己吊上去了,才听见薛玄微的袍摆轻轻一动,牙关咬紧的声音。

“好,你宁死不屈,好得很。”

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踉跄半跪在地,眉头紧锁,立即一手撑住了墙面,另手虚扶在头侧,闭目深深地喘息几口,似头痛难忍。

“……薛宗主?”

萧倚鹤看他身形摇晃,忙一脚跳下了凳子,跑过去才发现他双肩微栗。

薛玄微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吟了几声,又慢慢松了力气。

萧倚鹤吓了一跳,伸手摸上他的灵脉,还未深测,自动萦绕护主的道门真气轰然震出,他猝然被强劲力道掼到墙上,砰的一声。

薛玄微用力扼住自己的灵元,额头冷汗涔涔。

胸口热浪翻滚,萧倚鹤再爬起来,见他垂着头,已经失去了意识。有如此强悍灵元,薛玄微身体必无大恙。

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他阖着双目,安静非常。

几十年不见,他面容多了几分成熟之感,仿佛一把轻薄锋锐的利刃裹上了厚重的刀鞘,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莫名让人觉得那鞘压得他双肩沉重。

他扶起这把“利刃”,拖上床去。

说来奇怪,薛玄微身上的道香中混着一点药味,贴上去仔细嗅了嗅,又好像没了。

萧倚鹤抬手覆上了他的眉心,如玄微小时候做噩梦时自己常做的那样,轻轻地揉开了他蹙紧的眉。

又等了许久,待他呼吸渐稳,萧倚鹤才将手往他怀里探去。

趁机摸出那枚觊觎已久的出山玉令,随便捡了两件衣衫一些杂物,一股脑地用大布一卷,塞进灵囊。

“师弟,对不起啦!”

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

与此同时,太初山门前。

南荣恪小时受过薛宗主的教训,是故对他更是敬畏,见他远去,正要长松一口气,忽然就见一柄飞剑去而复返,他登时汗毛乍起,跪得笔直。

南荣恪哭丧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那柄飞剑越来越近。

剑宗宗主是这样的人吗,算账还要找二茬?

此时,突然从飞剑上探出个隽秀的脑袋,向下望道:“咦,南荣兄?你竟在此处,太好了。”

来人缓缓落下,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收于背后。

他面白如玉,凤眸星目,身着一身柔-软干净的两仪袍,佩太极鱼,戴青玉簪,总之是位极温柔俊美的小道长。

南荣恪如释重负,原地爬起:“小朝道长!”

小朝道长他见过的,以前猎杀妖物时偶遇过几次,算是认识,却也不熟,只知他是太初剑宗观花峰上唯一的亲传弟子,时常为他那体弱多病的师父朝惜之跑腿。

朝闻道虽是拜在观花君门下,实则其剑术俱是薛宗主亲自教导,颇有剑神山遗风,又因他常常代表太初剑宗出面的缘故,在道门中也颇得些青眼。

有人说,将来,太初剑宗迟早是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叫我闻道就好。”朝闻道四处看了看,“你跪在此处做什么呢,听闻你近日大婚,怎不见你那小道侣呢?”

他一直呆在观花殿照料师父,是故并不知晓山门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夺妻”流言。

片刻,朝闻道心下恍然,也许是小道侣回来省亲了。

可别提我那杀千刀的道侣了,南荣恪摆摆手,不想重温痛苦片段,他揽过朝闻道:“见你匆匆忙忙,是要去哪?”

朝闻道被揽得一个踉跄:“道门飞信,说黛川有邪物祸患,数名道友都惨遭毒手,我便是要去查看究竟。”

南荣恪立刻:“清除祸患?带我一个!”

朝闻道自然高兴,南荣家天生真阳灵脉,最是克杀阴邪之物,可是转念又犹豫起来:“南荣兄肯帮忙,自然是好的。可是,你不是来接你道……唔?”

南荣恪捂住了他的嘴,让他硬生生将那个“侣”字给咽了回去。

“匡扶正义,我辈义不容辞。”南荣恪庄严地道。

朝闻道:“……哦。”

二人正打算御剑而行,忽听得山阶上有呼喊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南荣公子——等等我啊——!”

南荣恪当即掏出剑来:“闻道兄,听闻黛川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我真是痛心疾首啊,恨不能立刻替他们分担!斩妖除魔实乃道门大事,片刻都耽误不得!我们不如速速启程!”

朝闻道指了指山上:“朝某好似听见……”

南荣恪心急如焚:“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朝闻道皱眉:“可是……”

刚想说话,一团白影就从山阶上连跑带飞地滚了下来,随手一抓,险些将南荣恪亵裤一把扯下。

朝闻道愣了片刻,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南荣兄,这就是你那新婚的小道侣吗?”

“宋、遥!”南荣恪两手拽着裤腰,脸气得由白转红,眼看着还能继续由红转青。

萧倚鹤跑得急,眼神又烂,能天黑前找着下山的路那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奇迹。

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整理整理表情,对着面前一团“人影”依依不舍地道:“南荣公子。”

“在下观花峰弟子,朝闻道。”朝闻道将他肩膀转向另一边,“南荣公子在这。”

萧倚鹤点点头,转了过去:“南荣公子,我这些日子认真反思了一下,我师兄们说得对,你的确很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如你这般的天之骄子,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南荣恪顿时惊恐万状,低声道:“别这样。你吃错药了?”

你说呢!

我屡次三番在薛玄微那小兔崽子面前死亡发言,再不三十六计走为上,难道真等着跟薛宗主那个铁王八合籍双修;然后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双修对象就是他亲手捅了好几遍都没死成的废物师兄,然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将我捅上一万遍,然后剥皮扒筋、下锅油炸吗?

“我移情别恋了。”萧倚鹤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快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