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舞弊

对韩北而言,这两日是他来裴家后最难熬的日子。

东家那夜孤身一人回府后,满身的寒意让人不敢靠近,更不敢过问。夫人和平儿都不在府里,王妈从早到晚唉声叹气。

整个裴家上上下下弥漫着阴霾。

就连昨日放榜都无人关心,直到报喜的官差被打发走后,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皆被拒之门外。

直到今日琼林宴,裴寄一早便出了门。

——

琼林苑内。

一众新科进士五更天便聚在此处,至此已经有两个时辰。然而圣上未至,一行人只能三三两两待在一处,互相攀谈。

新科榜眼和探花郎身边被围的水泄不通,裴寄身边却无人问津。

当然也不乏有人想和状元郎打好关系,可是架不住裴寄冷着一张脸,半句话不说。

大家都是新科进士,心高气傲,又有几人真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

孙定也在此处和三两好友谈笑风生,偏头瞧见立在荷花池旁边的身影,便和好友打了个招呼,朝裴寄走了过去。

“裴兄。”

裴寄抬了抬眼皮,看见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孙定,苏晚还曾一本正经的同他探讨过孙御史父子迥异的性子。

思及此,裴寄微微颔首回应。

孙定高兴道:“还未恭喜裴兄,那日临江楼灯会我就想同你结交一番,可惜到今日才有机会。”

他见裴寄不答话,又自顾自低声道了一句:“裴兄和嫂夫人可真是一对妙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裴寄沉声道:“裴某亦是恭喜孙兄高中。”

孙定连忙点头:“同喜同喜。”

两人不上不下的干聊了几句,多?是孙定开口,裴寄听着。

好在未过多?久,远处人群短暂的骚乱了一番,又快速散开。

能听见有人喊:“圣上到了。”

于是赵元瑜领着文?武百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众规规矩矩垂首候驾的新科进士。他摆手扬声道?:“各位爱卿不必拘束,都起身吧。”

至此,众人入席。

赵元瑜居主位,往下依次是跟来的一众官员,镇远候,苏怀以及成王世子赵过等人赫然在列。

新科进士的席位被单独划分出来,裴寄身为三元及第状元郎,位子被安排在了左侧首席,对面是裴安,孙定则坐在他斜对面的后半段。

众人自五更天等到此时,皆是饥肠辘辘,一个个却还是正襟危坐。

直至赵元瑜举杯发话:“今日琼林盛宴,得诸位良臣,乃是我大启之幸事。来,你我君臣共饮此杯。”

于是众人皆起身举杯,谢恩后齐齐一饮而尽。

酒过几巡,气氛愈加热络。赵元瑜也来了兴致,遂令新科进士赋诗助兴。又考虑到有人赴宴紧张,倒也不强求,只吩咐大家自愿参加,拔得头筹者另有赏赐。

孙定躲在下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吃吃喝喝,完全无视了前面他爹孙御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寄居然参加了这场诗会。

于是起了兴致,围观完全程后,孙定只能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裴寄仅凭借一首简单隽永的五言绝句就力压重人,拔得头筹。

赵元瑜早在殿试时便对裴寄完全改观,由反对到力排众议定下其三元及第。眼下他反复琢磨裴寄方才写出的诗句,只觉得短而味长,独臻妙境。不免龙心大悦,开口夸赞道?:“不愧是十几年来独一份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裴寄,朕说话算话,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霎时都聚焦在裴寄身上,其中不乏艳羡和嫉妒。

裴寄施施然起身出列,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臣多谢圣上。”

说着,他停了一下,眼神却落在上首左侧的苏怀身上。

与此同时,苏怀自然也察觉到了裴寄的目光,两人视线相触,不知为何苏怀陡然想起前日潘远回禀他的话,心头登时一跳,裴寄他该不会想……

“圣上,裴寄有一事相求。”裴寄不缓不慢,一番话似乎早就酝酿了千百遍:“臣身世不堪,承蒙苏侍郎长女不离不弃,两人情投意合,然裴寄无能,未能予其大礼,故而微臣斗胆向圣上求一道?婚旨。”

宴上静了一瞬,众人的神色各异,堪称五彩纷呈。

有孙御史一般恨铁不成钢的,比看他亲儿子的眼神还要惋惜。这样好的机会,不趁机求个合适的差事,反倒是耽于儿女情长,着实不可取。

也有同裴安一般满眼嫉恨转为不可置信的。当然更多的是和孙定一样的看戏群众,一会瞧瞧裴寄的脸色,一会抬头觑一眼圣上,一会又观察苏怀的表情。

然而此时伺候在赵元瑜身后的奉吉,却在心底为裴寄捏了把冷汗。

这裴公子可真是语出惊人啊。

要知道当初长公主就是在琼林宴上看中了当初的状元郎,当场求得一旨婚事。

不管是三元及第,还是当众请求赐婚,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在往圣上心窝子里戳啊。

果不其然,方才还是满面笑容的赵元瑜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无意识的捏紧。

他还记得那年琼林宴,也如今日这般春和景明,及笄不久的阿姐笑得一脸明媚冲他道?:“阿瑜,父皇答应赐婚了。”

他当时怪她草率,就这么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阿姐也只是笑着眨了眨眼:“我一眼就瞧上他啦。至于他喜不喜欢我,臭小子,你对你阿姐这么没有信心吗?”

赵元瑜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发话,席间也是一片安静。

良久,众人才听见上首传来声音:“好一个情投意合,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食言,不过赐婚这等婚姻大事,”说着,赵元瑜偏头看向苏怀,“苏侍郎,朕总要问问你的意见。”

苏怀本来就提着心,这会儿话头转到自己身上,赶紧起身,正要答话,琼林苑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不多?时,有侍卫入内:“禀圣上,大理寺卿求见。”

赵元瑜心下惊讶,大理寺卿掌刑狱一途,如非要事,不会这么莽撞的打断宴会,思及此,他放下酒杯道:“让他进来。”

席间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京城又发生了什么大案。

唯独裴寄垂首立在原地,无人发现他的神色有些许微妙。

裴寄隐约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世也是在一次琼林宴上,有落榜举子到大理寺告状,捅出科举舞弊案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许多达官显贵乃至白鹿书院都牵涉其中,甚至还不止一届。

若他没有记错,当初彻底清查,科举舞弊一案正好追溯到了裴安高中那届。

然而裴安机关算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仍是棋差一招。

思绪回笼,裴寄只可惜那道还未颁下的赐婚旨意,却也知道今日事情恐难善了。

——

琼林宴这日过后,科举舞弊一事迅速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上至文武百官,每日焦头烂额,人人自危;下到街头乞儿,都能交头接耳,谈上一嘴。

苏晚这三日都被困在苏府,寸步难行。李氏自那日后未再前来找茬,苏怀也没有出现,像是全然把她忘到了脑后。

平儿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叹气道?:“夫人,这都过了饭点了,晓雁今日怎么还没过来。”晓雁就是那日被李氏罚跪的小丫头,后来被安排过来伺候苏晚。

苏晚正在执笔抄写经书,闻言手中笔却未停,只好笑道?:“怎么,你又饿了?”

“哎呀,也不是饿了。”平儿撅了撅嘴,声音有些低落:“待在这里也出不去,夫人,我想家了。”

苏晚手中的笔霎时顿住,想家?

是啊。

她也想家了。

明明这里才是她待了十四年的地方,却抵不过她待了大半年的那个家。

苏晚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含笑摇头,温声细语道:“快了。”也不知是安慰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若她所料不错,前日出榜,昨日该是琼林宴。

裴寄,该是快来了。

然而苏晚没想到的是她没等到裴寄,先等来的却是苏清。

——

苏清是独自一人来的,连念荷都没有带,一来苏府便直奔苏晚房间。她本以为她这嫡姐被困在府里,恐怕是每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

没想到苏晚却有闲情逸致抄写佛经,修身养性,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登时心下不不愉,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讽刺道:“姐姐可真是好兴致啊,可惜你等的人这会儿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怕是自身难保了。”

见苏晚停笔看她,苏清变本加厉:“姐姐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啊,这冒牌货就是冒牌货,镇远侯世子的身份是假的,就连这新科状元郎也是假的?”

苏晚手上无意识的用力,墨汁顺着笔尖流下,白纸上瞬间多了一团黑团,原本干净整齐的佛经顿时毁于一旦。她却似无所觉,开口的声音却冷的不像自己:“你说什么?”

“你瞧我都忘了,这人人都知道的事,姐姐你还不知道呢”苏清捂嘴笑道?:“本次春闱被揭露出科举舞弊一事,圣上震怒,就连新科状元郎,也就是你那好夫君,都被抓回了大理寺呢?你说,好不好笑啊?”

苏清的神情愈发扭曲,苏晚心情却从最?初的震惊到平复下来。

她本以为裴寄是得罪了圣上,然而苏清所言却是科举舞弊。

她相信裴寄,科举舞弊一事他定然不会参与其中。

既如此,他若是被大理寺带走,必然只有两种可能,协助查案又或是为了排除嫌疑。这样一想,恐怕今次的一众新科进士如今都落脚在大理寺了。

这其中自然也会包括裴安,可是苏清字里行间只提及裴寄一人,恐怕为的就是让自己误会。

心里想通了,苏晚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未拿笔的左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痛的她顿时红了眼眶,又特意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清哪里见过苏晚在她面前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见她信了,心下快意:“这都是命,姐姐,你得认命。”顿了顿,她又凑近放低声音道:“不过,我还顾念着姐妹亲情,姐姐你若是想救那冒牌货,我倒是可以帮你。”

苏晚轻轻咬唇,快速抬手拭了拭不存在的泪水,端的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不敢相信道?:“妹妹,你真的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