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领着苏晚上了楼,去的还是方才的雅间。
一推开门,里面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苏晚打量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窗前的雪青色背影上。
伙计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了门,室内登时只余二人。
苏晚犹疑片刻,轻声开口:“见过夫人。”
女子转过了身,一袭雪青缎裙,低垂鬓发斜插着丝金云形玉步摇,看起来清雅而不失华贵。见到来人,莞尔一笑,声音柔润,“苏小姐不必客气。”
虽说这身男子打扮也只是为方便行事,却接二连三的被人一眼戳破。只是这夫人不止戳穿了她女子身份,恐怕连她的身份也一清二楚。
苏晚心下有些提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答道:“夫人好眼力。”
“苏小姐不必拘束,坐吧。”似是察觉到苏晚的提防,女子轻笑一声开口,语罢,款款玉步,率先走过来坐下。
苏晚也依言坐下,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直接开门见山问:“不知夫人有何贵干?”
虽然心下提防,但苏晚并未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不怀好意,她身上从容不迫的气息反而让人有些亲近。
“我名温窈,和你母亲是旧识。”女子清浅的目光在苏晚身上细细逡巡,好似在找寻些什么,声音也愈发温柔:“果然其女肖母。”
苏晚猛然抬头,潋滟秋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笼在袖子里的指尖颤了颤,林氏离开太久,在她身边的痕迹早就被抹除的差不多。苏府里曾经的正院被人霸占。林氏亲手替她扎的秋千被苏清派人偷偷毁去,就连留下来伺候的老人也都自寻了出路。
苏晚只能从周掌柜和谢不允的只言片语和她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想起林氏。
没想到,她从未到过且林氏从未提及的临江楼的主人,竟是林氏的故人。
苏晚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夫人认识家母。”
温窈:“几面之缘。”
“那夫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苏小姐与苏夫人有七分相像,再加上这临江楼里,有些事情总是必不可少的。”
苏晚眸光微凝,那就只能是方才裴安的话揭破了她的身份。
可此前在场的明明只有他们四人,还有远处端茶送水的伙计。
看来这临江楼,也是隔墙有耳。
刚刚放下的心又隐隐提了起来,苏晚抿了抿唇:“那夫人今日唤我来是为何事?”
“苏小姐不要误会。”顿了顿,温窈改口道:“或者我该叫你裴夫人。虽说我与令母乃是旧识,实则是苏夫人曾有恩于我家公主。”
苏晚惊诧:“公主?”
当今皇上膝下并无公主,追溯最近的公主也就只有早逝的昭阳长公主。
“对,昭阳长公主。”温窈声音更显空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好似是陷入了回忆,道:“其实我原本只是公主府随身伺候公主的侍女,这临江楼是公主的产业。幸得公主青睐才脱了奴籍,被派来打理这酒楼。”
“长公主曾邀苏夫人来这临江楼,并言明苏夫人于她有恩,令我等不得怠慢。”
苏晚她静静地听着,她从不知道林氏曾与昭阳长公主相识相交。
“公主走了之后,这临江楼就交到我手上,我一直替她好好守着这里。”温窈言语中满是落寞追思之意。
她起身走到窗前,水面波光粼粼,连飘荡的渔船都和十六年前一般,而划船的人儿却不知换了几波。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那个温柔娴静,笑起来杏眼弯弯的女子,和她那明媚娇贵的长公主,仿佛不久前还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她一眨眼,人却都不见了。
已经十六年了。
轻叹一口气,她遗憾道:“自公主故去,苏夫人再未来过临江楼,我也没再见过她,亦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苏晚听出她语中的感伤,顿时鼻头一酸,连忙垂头掩去眼角的泪意,明明她好久都不曾这般娇气过了,如今却被这几句话勾起心底的难过。
“看我,说这些干什么。”温窈沉浸在回忆里,一个人说了许久,一转头察觉到垂头的苏晚,才回过神来,“苏小姐见谅。”
苏晚遮去眼底的落寞,再抬头眉眼一如既往温和淡然,她轻摇了摇头,道:“能遇见母亲的故友,苏晚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是苏小姐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温姨。”
温窈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此前文会上发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现今亲眼见到真人,苏晚外表甚肖其母,可这性子里除了和苏夫人相似的七分温婉,还隐隐可窥见暗藏的三分强硬。
“温姨。”
苏晚能清晰的感受到眼前女子对她发出的善意和怜惜。愣了片刻,她轻动了动唇,唤了人。
“好。”
温窈的笑声不如之前的含蓄,满是轻快和发自内心。
她心中同时隐隐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公主那孩子能留下来,也该是这般年纪了吧。
被这笑声感染,苏晚嘴角也漾开了笑意,眉眼弯弯,似是想起什么,随即开口:“温姨今日唤我来可还有旁的事,或许与文会有关?。”不知为何,她心底总觉得今日的文会有些古怪。
苏晚扭头看向温窈,只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其实这临江楼文会虽说与会者是白鹤书院为首的书生们,背后却是由临江楼发起,至今已有二十载。今日这为临江楼作序的题,是当年长公主所留。”
温窈眼里满是怀恋,声音都里多了些难以察觉的落寞,“当初的首次文会,是由白鹤书院谢氏公子谢不允邀约而成。公主当年也如你这般一身男子装扮混入其中。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她没有说的是,也是那次文会,昭阳长公主遇到了后来的新科状元郎顾慎,她看着两人从纠缠不休到情投意合,却终是没落得个好下场。
听到谢不允的名字,苏晚神色微变,她动了动唇,似是想告知温窈谢不允的消息,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谢先生隐姓埋名这么些年,未经允许她不好泄露他的行踪。
见到温窈面上落寞的神色,苏晚只能轻声安慰道:“温姨,都过去了,我们该往前看。”
温窈点头,眼里依稀氤氲着泪花:“我守着临江楼这么多年,今日恰逢文会二十载,得遇故人之子已是庆幸。”
语罢,她低低轻笑一声,掉转了话头:“今日安乐伯公子替临江楼作的序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本想亲自道谢,不过没想到竟是有人在背后插手。那这谢意就只能有劳你代为转达了。”
“好。”
苏晚应了声。
……
离开临江楼,同端平分手后苏晚回铺子换上晨间出门的装扮,回了小院。
苏晚一进门,正撞上一溜小跑笑容满面的平儿。
这丫头乍一看到苏晚,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却还是没忘记礼数,恭恭敬敬地朝苏晚行了一礼,道:“夫人您今日回来的也比平日早些。”
也?苏晚闻言抬眸朝书房看去,门是紧闭的。
她问:“夫君也回了吗?”
平儿点点头,用手指了指书房,“公子今日回来的可早呢。”
苏晚点头,迈步向书房走去。
平儿见状又溜走了。
缓步到了门口,苏晚执手轻轻在门上扣了几下。
片刻,房内传来温润的男声:“进来。”
“阿寄,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裴寄停笔,对上眼前慢慢走近的女子,视线却停留在她的发髻上,白玉簪子和陈早间出门的位置不一样了。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裴寄温声回道:“今日先生许是心情不好,并未授课,拉着我多饮了几杯,早早休息了。”
不知为何,苏晚竟是瞬间想到了临江楼时温窈对她所言的二十载。
恐怕谢不允也是为此伤神,悼念故人罢了。
裴寄见她神思不属,放下手中的笔,走近问道:“晚晚今日铺子里一切可好?”
男子高大的身影逐渐靠近,飘散的思绪顿时回拢,苏晚垂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今日还去了旁处。”
“哦?”裴寄眸光微顿,轻笑着开口:“晚晚去了何处?”
“临江楼。”
裴寄心底隐隐知道答案,可在听到苏晚说出临江楼时还是有些不想相信。
她竟去了临江楼。
是为了文会吗?
前世他未被邀约至临江楼,只记得裴安于此次文化大展风采,一举夺魁。也是因着这次文会,裴安不知为何入了临江楼主人的眼,此后受其多次相助,而最后的科举舞弊案就源于这临江楼。
这一次他还是未去文会,却提前提点了陆简,毁了裴安精心准备的夺魁念头。
可他没想到,苏晚竟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