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昨夜这位四皇子来大牢时,看到温梓童时的急切反应,顿时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冒犯温梓童,只盯着那地上的碎石仔细研究了会儿。
之后他万分笃定的道:“这正是小人供应给瑞王修坝之用的条石。”说罢,他拿起一块石头反转过来,手指沿着上面的凹槽纹路描摹,边道:“这些痕迹乃是为方便固定条石时所预先弄好的凿印,别家是没有的,故而小人断定这些石头确系小人所供。”
凭着这些石头和商贾的证言,再加上骆九对□□痕迹的判断,便足以证明平阳侯是被构陷冤枉的!即便有罪,也只是个贪功挂虚名的罪名,远不可与这祸及一州百姓的万世之罪首相较。
待稍晚些时,李玄愆派去各村遁名单寻齐牛二等人的隐卫也来回报,说已依命将那些人拘在一间临时征用的院子里。李玄愆当晚亲自前往审问,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寻常百姓,稍一吓唬便将什么都招了。钦差大人是如何买通他们,命他们在民间依指令传播流言,以达到煽动灾民的目的,这些统统都招认了。
既然如今人证物证业已俱全,李玄愆也不虚掷时间,当即命人将证物和证词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奏疏中将伍经义任钦差期间虚揽赈灾功名,又买通各村村霸,让他们带头煽动灾民情绪,鼓动灾民告御状也要构陷平阳侯之事一一述明。连同宿州长史与客栈老板娘官商勾结,将本应无偿发放给灾民的官粮高价私卖之事,一并上奏。
然而在这份奏疏送往京城之时,伍经义和宿州长史还被蒙在鼓里,只一心好生招待着四皇子,满以为一切尚可控。直至圣旨下达,伍经义与宿州长史还是一脸茫然。
圣旨中,除了为平阳侯蒙受不白之冤平反之外,还免了伍经义的钦差一职,连同本职一并罢黜,押送回京待审。而宿州长史,自然也是丢官卸任,与前刺史一道被送入了大牢。
而之前拿着赈济灾民的重要圣旨却迟迟不达宿州的官员,也被查出已在途中遇害,而指使人来害他的,正是宿州长史。
两罪并罚,宿州长史最终被判斩刑。
宿州长史行刑这日,连阴了多日的天空蓦然晴好,宿州百姓夹道相送。只是送他的这一程上并无鲜花,只有乱飞的石子。被押至行刑台时,长史的脑门儿上已被砸出了数个伤口,献血顺着他的脸颊汩汩流下,混着污泥,狼狈不堪。
温梓童自以为自己能受得这幕,她和李玄愆并肩而站,在客栈二楼扶栏眺望。可在铡刀将落之时,她还是本能的一缩,将头侧向一处,最终没看到那血腥的一幕。
接着便听身边传来一阵轻笑,她抬头,见是李玄愆正低头看着她。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刚在躲避宿州长史被斩那幕时,竟是一头扎进了李玄愆的怀里!
她心下大慌,想要挣脱,李玄愆却将手臂抵在她背脊上稍用力一箍,令她不得不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而后他笑看着她,垂下头低低的说了句:“你果然还敢。”
温梓童立时想起那日大病才好,见他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感动之下做出的荒唐举动,不免羞极的低下头。李玄愆见状也不再逗她,干脆双臂将她整个环进怀里,揉着她的长发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上次是病糊涂了,不作数的。”
他虽是哄,可话点的越明,温梓童便越觉羞涩,挣了几下后终于挣脱出来,气呼呼的瞪他一眼,然而扭头大步跑开。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愆作为天家皇子,留在宿州善后,亲自主持赈灾事宜。而温梓童也在一旁辅助。
有了朝廷下发的赈米和银两,宿州城在稳步快速的恢复之中,灾民们白日帮着官府的人修建房屋,夜里便在官府搭建的集中营中过夜。日子虽与灾情之前不能比,但总算有了能临时遮风挡雨的落脚处,无不感恩。
一个月的时间,宿州屋舍与农田已恢复了三成,不少百姓重新安置了新家,有了归处。
温梓童离家这么久,平阳侯府这头自然也是瞒不住了,不过好在有圣谕在手,她的冲动举止算是过了明目,有了皇帝的作保。再说她也的确为父亲洗脱了罪名,挽救了整个平阳侯府的声誉。
回京的马车里,温梓童与李玄愆相对而坐。她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看,之后的心情便是更加紧张。
李玄愆自然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抓过她的手安慰:“莫要担心了,你做的事虽说是荒唐了一些,但也的确是平阳侯府的功臣。连父皇都亲口夸赞了你的聪慧,如今你回府,只会得到大家的称颂赞扬,又怎会有人再责怪于你?”
温梓童点点头,心中的那点儿不安渐渐在他干燥的手温中得到了安抚。
这时李玄愆锁了下眉头,迟疑下才开口道:“不过倒是有另一件棘手之事,我尚未来及告诉你。”
温梓童面上微怔,洗耳恭听。接着便听李玄愆说出在她离京的日子里,平阳侯府的人只当她在汀兰苑养病,故而不时送来补品,而在那些补品之中,有一份是柳小娘送来的参汤。其中加入了相冲的药材,产生了足以将人毒死的毒性。
听完后,温梓童默默的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李玄愆便道:“原本这等事已超出了家事范围,我可让官府帮你处理。但想了想,还是打算由你自己来拿决断。”
温梓童微垂下头去,视线落在车内铺的倒栽绒的红毯上。良久,她才从纷乱思绪中抽离出来,这才想起来道谢,“谢过殿下。”
李玄愆有些心疼的看着她,将她的手拉过来双手捂着,“我不喜欢听你唤我作殿下。”
她抬头,原本沉重的心情瞬时有些被他搅乱,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她笑了笑,“那你想让我唤你作什么?”
“李玄愆。”他答完后又歪头想了想,突然觉得另一个称谓也蛮好听,于是笑道:“或者‘哥哥’也不错。”
他刚刚突然想起在宣城时,温梓童唤温生“哥哥”时的情景,莫名就有些羡慕。
温梓童不理解的皱了皱眉,“哥哥?”
“哎~”李玄愆边麻溜的应着,边伸出一只手勾上她的下巴,捏了捏,不满意道:“瘦了,回去之后要好好进补,快些将在宿州掉下去的斤两给我补回。不然下次见你,定不轻饶。”
车内的嘻笑逗闷子声,很快压过了先前的烦扰,直至马车在平阳侯府大门前停下,温梓童独自下了车,心情方又重回之前的低沉。
提步回府之前,她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似在寻求某种力量。而李玄愆正与撩开帘子看她,四目相接,一时变得有些难舍难分。
椒红乘着前面的车,已先温梓童一步回了府中,将温梓童即将回府的消息禀明。而这会儿,各房的老爷夫人小姐们,正呼呼啦啦的随在太夫人身后,一同往大门口赶,无不急着抢在最前头来迎接温家的这位大功臣凯旋。
温梓童回头与李玄愆对望的时候,大门开了,温梓童听见声音转回头来,见祖母拄着拐亲自迎了出来,其它几房的人也都脸上堆满了欢喜与激动,那是些她从未见过的脸色。
正这时,院内又传来一阵皂靴声,太夫人身旁的二房夫人回头瞧了眼,突然就撤了撤身子,让出一条道来。温梓童沿着那条道看去,见是父亲正大步走出。
纵是上辈子做过太后,温梓童也不曾得到过阖府人这样真心诚意的礼遇,如此隆重的迎接她不免有些消受不起,杵在原地既不好意思向前一步,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这时父亲已步出侯府大门,恳挚的望着她,半晌才憋出一句:“童儿,这一趟你受苦了。”
温梓童连忙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人可以做到的,四殿下也帮了许多忙!”说着她回头看向马车。
众人这才知道是四殿下亲自送温梓童回府,于是纷纷迎出府来朝着马车见礼。李玄愆不想打扰温家这种团圆的气氛,便未下马车,只在车内颔首还礼,之后便命马夫速速驶离。
温梓童被大家迎回府,关上大门,入了花厅。方才椒红来报信儿时,太夫人便亲命厨房备宴为孙女洗尘。这会儿菜虽没做好,但开胃的小菜和糕点先上了几道,一家人围着红木的圆案热闹的坐在一起。
太夫人问她宿州一路的事情,许多温梓童不愿意说的,太夫人便转而问椒红。椒红因着此趟陪同小姐为侯爷洗冤有功,破例被赏了坐席,将事情经过详细的复述了一遍。直讲得太夫人和众人连连惊叹,心情随之剧烈波动,一边感叹温梓童的机敏多谋,一边又为她提着一颗心!
到饭了,椒红也总算将事情经过全部讲完。老夫人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颇为感慨的转头看看儿子温正德:“我就说,童儿这丫头非寻常姑娘。”
过去听到这话时,温正德也只想着未来女儿能结门高亲,今日再听这话,却是品出另一层意味。的确,他的这个女儿有着一般女子不可比拟的资质,有四个字他当下尚不敢说,但心中却暗暗生了萌芽,暗戳戳的想着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她能站在世间女子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正沉浸于此种展望之时,温梓童撂下玉箸,对着祖母和父亲笑了笑,淡定道:“其实童儿还有一桩事想求祖母和父亲做主。”
太夫人忙认真道:“童儿快说,不管什么事,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平阳侯也随着母亲附和:“是啊,有话就直说吧。”
温梓童倏忽起身,站在原地扫了圈儿众人,道:“今日祖母和父亲,以及各位伯父伯母兄弟姐妹们来为童儿接风洗尘,我深感荣幸。这顿饭也算做团圆饭,我也想它圆满,故而有些话拖至饭毕才讲。”
她的视线扫过一圈儿后,最终落在正抱着温丹喂鱼肉的柳小娘身上,且之前还随意的目光此刻突然转为凌厉。众人察觉出问题,随之也看向柳小娘,柳小娘不由得心下一凛。
温梓童病后她做过些什么,这里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说不心虚那是装的。如今温梓童这样咄咄逼人的看着她,显然是已知道了内情。柳小娘心下狂乱,可面上依旧强装镇定,只是举着瓷勺微微发抖的手有些出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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