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支开一半的窗户刮进来,搅动着幔帐轻舞。温梓童的话说出后,屋内一时陷入寂静,氛围也略诡异。
伍经义注视着她,眼神说不出的令她不爽,可是温梓童也分不清那是不屑,还是不信。他今日打从见她时,就心生怀疑,这她很清楚,故而此时为了令他相信,在沉默良久等不来回复后,温梓童便打破了这个宁静。
她坐起,漫不经心的整了整衣襟后下了床,边往帐外去,边带着丝嘲讽意味的笑了笑:“看来长史还是不够了解钦差大人的品性,竟意图用这么肤浅的手段来讨好。伍大人心系宿州百姓,这种时候又怎会有狎昵蒱饮的兴头?”
伍经义随她动作转了转身,望着她的背身奇道:“你是说,是长史拿你来给本官献美的?”
温梓童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转身福了个礼,“献美不敢当,只是长史派奴婢来自荐枕席,属实是轻乎了大人德行。奴婢来时便知大人必不会受,但长史有命,小小奴婢也不得不尊从,还求大人宽恕奴婢这自不量力的蠢行。”
顿了顿,见伍经义还不接话,温梓童只得抓紧找理由退下,她垂着面,似羞于见人状:“奴婢无颜见大人,也不敢搅扰大人休息,奴婢这就下去叫人来给大人换过被褥,免得折辱了大人令名。”
自顾自的说完这些,她便转身想要退下。然而才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低沉有力的一声:“站住。”
温梓童不由得一怔,脚停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妙。自己这样说都脱不了身,难不成是伍经义根本不信是长史派她来的?她缓缓转身,再施一礼:“不知大人还有何训诫或吩咐?”
她拘着礼停了好一会儿,见伍经义轻挪脚步,负着双手绕她转了半圈儿,盯过来的眼神也令她深觉要坏事。
果然,伍经义问她:“刺史府里那么多人,为何长史偏偏选了你来?”
温梓童倒觉得伍经义有此疑惑也不奇怪,毕竟打从今天撞见她后,便事事诡异,偏偏晚上回寝堂见到的还是她,自然会因诸多巧合而生疑。但她也不慌,只沉着应对着。
“回大人,皆因今晚去赴宴之时,大人点了奴婢伺候,这才令长史误会大人对奴婢有意。故而奴婢先前突觉得头疼,去府医处看诊后,长史便派人来给奴婢传了话,让奴婢今晚来大人房里伺候。”
说这话时,温梓童出奇的冷静,不急不缓,也丝毫没有扯谎人的心虚胆怯。伍经义仔细盯着她的表情,觉得她不似在说谎,沉了一会儿,突然以极严厉的口吻说道:“回去告诉你们长史,若再有下次,他的官运便也到头了!”
说罢便不耐烦的摆摆手,一个“滚”字就差说出口了。
温梓童如蒙大赦,心中窃喜不已,脚下躞蹀着快速转出屏风,退出东梢间。甫一出屋子,她便沿着游廊快步走,仿若小跑。出了中庭,她摸了摸藏在心口位置的折子,然后小跑转为疾奔,一路疯跑着往粮仓的方向去了。
她知道方才这个谎言瞒不了多久,也许明日,也许今晚,只要伍经义和长史一碰面,她就会被戳穿。所以她不能再多耽搁下去,须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刺史府!
很快温梓童便跑到了粮仓外,她在腰封里取了钥匙将门打开,为不招来旁人,她动作极轻的关上门,又将石板移开,小心的跳了下去。
入密道后,她便谨慎的将石板移回原位。虽说她的谎言可能明日就会被拆穿,但她通过密道直通刺史府的事情却有可能一直瞒下去,是以她格外小心,将一切弄的不留痕迹。
可下到密道底部后,温梓童却发现,早上被她打晕绑在此处的那个丫鬟不见了!
在原地愣了半刻,她还是准备先去见椒红。今早跳下马车之前,她曾将自己今日的计划大致告知椒红,也嘱咐椒红若入府她依旧未归,便来密道里接应她。这个时辰,椒红应当已入密道了。是以温梓童加快步子,朝客栈的方向快步走去,打算一切先见了椒红再说。
然而走至差不多一里路时,温梓童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隐约的“嗯哼”声。
这绝不会是椒红,还有别人在?温梓童不禁将心提起,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东西可借用,便拔下头上一支发簪握在手里,准备遇到突发状况时保命用。
她将步子放轻放缓,小心谨慎的步步逼近,待看清前面情形时,提着心慢慢也就放下了。原来竟是不见了的那个丫鬟!
温梓童有些疑惑,她全身被绑得紧紧的,是如何从粮仓那头挪一里路到这里的?
可等走近些再一看,又发现了一些不对。
她只绑了这丫鬟的手脚,却因当时她晕着,没有堵她的嘴。可现在这丫鬟的嘴里却被一团布堵着。她上前拔下那丫鬟口中的布,语气温和的蹲下来问她:“姑娘,是谁把你弄到这儿来的?”
“救命啊!”那丫鬟见温梓童也是一袭刺史府下人的衣裙,当是自己人,便急急向她求救。可刚开口求助了一句,就发现温梓童身上所穿的衣裙莫名熟悉……很快她便从细节处认出,对方竟是穿着她的衣裳!
那丫鬟双圆愤而圆瞪,立时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语气也一改先前求助时,忽地凶狠起来,几连问:“好啊,原来偷袭我的人就是你?你偷偷换了我的衣裳去是想做什么?你和刚才那个小贱人是一伙的?你们可知我是刺史府……”
不等她说完最后一句,刚刚才被拔出的那团布,重新又塞回了她的口中。这回塞的还更紧了些,连“嗯嗯哼哼”之类的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了。
温梓童站起身来,先前的那点愧疚之意已不复存在,转而朝着前面有些阴暗的地方唤道:“椒红?出来吧。”
听到这声唤后,很快阴影的地方便亲出一道身影来回应她:“姑娘,真的是你!”椒红如只小雀儿一样欢快的飞奔过来,拉着温梓童的两手转了一圈儿,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了个明白。
若不是这密道地方狭仄,她定要再拉着温梓童转上两圈儿!不过如今看到温梓童全须全尾,知自家姑娘并未在刺史府暴露身份,不禁心下欢快的很。
温梓童知她紧张自己,陪着她闹上片刻,便忙问:“对了,你是怎么将这人移来这里的?”
椒红的情绪立时从当下的欢快,转换为一种尽是担忧的委屈:“姑娘早上拿了决定,我又拦不得,但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在刺史府被发现。所以甫一天黑,我就回了客栈,见你果然还没有回来,我就想早些到密道里来等着你,也好及时接应。谁知走到粮仓下面,竟见这人被绑在那里乱喊乱叫,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再看她身上穿着姑娘的衣裳,顿时就全明白了。我生怕她在那里叫喊会被刺史府的人听见,就将她拖离粮仓,结果她还是一直叫,我怕她将人引来,就给她塞了布后去一旁躲着。然后就是姑娘看到的了。”
温梓童点点头,夸奖椒红想得周道,若不然难保不会有人再去粮仓,从而听到这丫鬟的叫喊。随后她又问起:“那今日石头找得如何?”
椒红有些惭愧的摇摇头,温梓童不自觉流露出惆怅失望的情况,随后又勉强着笑笑,挼挼椒红的头发,安慰她道:“本来就是要做好大海里捞针的准备,没事,还有时间。”
椒红心里好受一些,随后温梓童又告诉她:“与客栈勾结公粮私卖的人,是刺史府的长史,这人黑了心,恐怕圣旨不到他是不会开仓放粮的。我刚刚先弄了几袋米存在密道里,以防他们怕东窗事发而将密道口堵了。”
说到这儿,温梓童扭头看向那个刺史府的丫鬟,想到今早她还将桐油和石灰和在一起,想去堵那个密道口,便问道:“可是你们长史命你堵上密道口的?”
那丫鬟倒是有气性,也不在意自己人在屋檐下,倔强的将头扭向一边,不理她。
椒红这脾性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不服气的上前指着她:“怎么,你是觉得我们都是姑娘家,不会对你动刑?我告诉你,你最好快点招了你主子这些年做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可不要小瞧的我,我可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
椒红这话非但没能唬住那刺史府丫鬟,反倒惹来身旁温梓童的一阵笑。
“姑娘!”椒红气自家小姐拆台,泄了自己的底儿。
温梓童便收敛了笑,认真道:“你别费劲了,她是不会老实对我们招认的。”说着看看那丫鬟,继续道:“长史既然命她来封密道口,想来也已给客栈的人也通了气儿,在钦差离开宿州之前,他们应该会暂时弃用这条密道。那就先留她在这儿吧,每日给她送一餐便可。只是现下粮比金贵,我们添口人吃饭也是雪上加霜,你明日去看看厨房有没豪富们前夜吃剩的汤饭,拿来给她将就下,总归是吃不死人的,比起那些吃土嚼草的灾民要强多了。”
那刺史府的丫鬟原本还指望有人能来救她,可听了这话心便绝望透了,瞪大着双眼,身体不安分的扭动,同时嘴里发出“嗯嗯哼嗯!”的着急声音。
温梓童却压根不看她,好似全然忘记这里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带着椒红往客栈的方向慢悠悠走去。走到不远处一盏熄灭不久的油灯处驻了驻足,叹道:“哎,又灭了一盏。”
椒红心下会意,便故意扯着嗓子问,“姑娘,这里的灯应该一会儿就全熄了吧?”
温梓童笑答:“是啊,这两日没有人来添香油,有一半已经油尽灯枯了。我看余下的那点光亮,用不了到下半夜就会熄灭殆尽,彻底漆黑一片了吧……”
主仆二人边聊着这些,边渐渐走远了,唯余全身被紧紧绑着的那个刺史府丫鬟,身子不住的挣扎蠕动,又气又吓的留下两行眼泪,渐渐浸湿了口中的布。
那二人却只顾往前走,始终不肯回头看看她,任凭她怎样绝望的呜咽。
待走的够远了,椒红才忍不住回头觑一眼,尽管已然看不见了,还是觉得心下极其畅快!之后她回过头来,朝着温梓童竖起个大拇指,由衷的赞佩:“姑娘果真是女中诸葛!比我吓她的那招儿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