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温梓童纵是在入城前便听来了这些,却并未亲眼看过,是以在天亮乘着马车入城后,看到满城的萧条与破败,她还是傻了眼。

洪涝之灾虽已过去这么多日,可许多地面上还是残留着河底冲涌上来的淤泥,路况又湿又滑。下了马车,椒红小心的搀扶着温梓童,温梓童则抓着椒红的手,越抓越紧。

入眼的地方皆是断壁残垣,和破败不堪的屋舍,还有掀去顶子露出一堆破碎坛子的酒馆,以及只余下半副空台的戏楼……

满目疮痍,不外乎眼前所见。

纵然此时的温梓童只是一个侯府千金,可她毕竟曾上过太极殿,垂帘听过政,掌过这个国家的半壁江山!上辈子明明没有过的洪灾,如今却就在她的眼前。

本该安居乐业的百姓,此刻却正承受着流离失所的磨难。

温梓童的身子晃了晃,椒红只当是脚下打滑,更加用力的将她好好扶住。碍于身后便是马夫,椒红也只好提醒:“公子,您小心着脚下点儿。”

温梓童长长的出了口气,接着便听身后马夫道:“公子,咱们到地儿了,这里便是您要来的洪灾最初发生的地方。您看到远处的那条河了吗,不久前河里的水位可是漫过外堤来的,也正因着新建的外堤没能承下那次冲击,才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的。”说到最后一句时,马夫高亮的声音忽地也有些哀戚。

顺着马夫所指的方向,温梓童看到了那条河。现下水位已然退了下去,但翻至岸边的淤泥,以及不远处那近乎化为沼泽地的良田,都记载并昭示着不久前的那场洪水有多么的凶猛。

原本朝廷拆除旧堤新修堤坝,是为了能保这里的百姓更加平安,却想不到后果是这样。真是令人唏嘘。

温梓童转身交待马夫几句,随后马夫便载着行囊驶离了,只余下她,和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椒红,站在这看不到人烟的无垠废墟里。

马夫不在了,椒红也不必再唤她作公子,终于改回口来:“姑娘,咱们的行李您让个马夫送去客栈,就不担心他昧下么?”

温梓童一边缓步向河边步去,一边说道:“昨夜我已将几个包袱重新整理过了,车里留下的皆是衣裳和寻常之物,又重又不值几个钱,远不及我许他的四日之后五两银子载咱们回京这趟买卖来的有赚头。”

椒红微怔了下,竟是不知昨夜在客栈安置下后,姑娘又做了这么多准备。

来到岸边,温梓童便能看见远远的对岸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显然那就是前些日子被冲垮的新修的堤坝。而显露出来的断石与桩基,如今也只被几袋子沙土垫上,处处透着敷衍了事。

若是前些日子的那场洪水再来一回,顷刻便能将这些沙土袋子冲散,再将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涂毒一遍。

“椒红,你说对岸还有人住吗?”

椒红想了想,“应当没人了吧,现在这里哪还能住人。”可这话才落地,她忽地看到斜对面的岸边,有个瘦弱的人影蹲着身子好似在捣弄什么,便立即改口:“居然还真有人敢继续留在这儿。”

经她提点,温梓童也看到了那个人影,于是当即决断道:“我们过河去。”

联通两岸的除了之前可通行的船只,便只有前面远远可见的一条石桥。主仆两人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才绕至对岸,这时看清蹲在前面的是一位有些上年纪的老伯。

走至老伯身后,温梓童见他正手执一根长长的树枝,枝头绑着细绳。她和椒红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不知是老伯未察觉,还是察觉的也浑不在意,竟是始终没有转头。直至老伯发现绳子晃动,提起来看了一眼却是空无一鱼,又失望的将只绑了钩的绳子抛回河里后,才转头觑了眼身后的两个人,不满道:“你们站在这里会吓跑我的鱼。”

温梓童忍不住笑道:“老伯,明明是因为您这钩上连饵都不放,才钓不到鱼的,如何好怪我们?”

被她拆穿,老伯倒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人都没吃的,还有饵来喂鱼?”

温梓童细看这眼前的这位老伯,的确是骨瘦如柴,面色饥黄,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吃饱饭了。于是给椒红递了个眼色,椒红便从贴身的那个小包袱里,取了两个从客栈带来的包子,往老伯跟前递去:“喏,我们公子赏您的。”

一见有包子,老伯立即两眼放光,不再惦记钓鱼的事,直接撒手去抓包子,任钓鱼的家伙什落入河里,随着流水飘远。两个肉包子,他一手抓一个,匆匆递到嘴边急慌的咬了两口,咽下,这才好似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打眼细端了端来人,老伯怀着两分报恩的心思问道:“不知贵客来我们南坊村是要做什么?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尽管吩咐。”

这里还能遇见活人不易,温梓童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为了不被老伯怀疑,他编了个合理的理由:“老伯,是这样,小生尚在娘亲腹中之时,曾被家中长辈与人指腹为婚过。小生那个未过门的媳妇便是你们南坊村的,小生得知不久前这里出了事,知她凶多吉少……不甘心她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便想来此处多了解些情况,好为她讨个公道。”

“哎——”老伯长叹,眼中流露惋惜与赞赏:“公子是个多情之人啊,能为未过门的媳妇伸张,她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配合着眼下身份,温梓童也显露出悲伤之感,一旁椒红强撑着情绪生怕不小心露馅。

老伯又咬了几口肉包了,将一整个吃完,然后看了看另一个,却是没舍得吃,而是小心的包回油纸里,塞入怀里。温梓童猜他是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想留着一个晚上吃,故而也不见怪。

之后老伯便就着堤岸坐了下来,温梓童和椒红也跟着坐在老伯身边,听他讲述起来。

原来他不只是南坊村的村民,还是负责看护这段河堤的看守人。他指了指河对岸靠着石桥的一块空地,说那里原本有一间茅草屋,逢汛期他就会在茅草屋里过夜,随时守着河堤,若有异样好及时通知村里。

温梓童望向老伯所指的地方,自然早已不见了那个茅草屋。

老伯说出事的那晚,狂风大作,雷声震天,雨水击穿了屋顶,水柱顺着稻草的缝隙直往屋里淌。就连他睡觉的小坑上的褥子,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明明他听见了雷雨声,也被那落入屋内的水浇了个透心儿凉,可不知怎的,他就是睁不开眼,也动不了身子。老伯道那夜就似被梦魇住了一般,明明知道发生的一切,也明明知道自己要立即回村去唤醒大家,可他却是直至天亮,才彻底的醒过来。

老伯醒来后,身子冻得发僵,他在那冰水浸湿的被褥里躺了一夜,全身不听使唤。他蹒跚着出屋,往对岸,也就是此时温梓童所处的一侧看去,见到的就是此时一样的情景。那时候他才发现,对岸的堤坝决堤了……

谈及前些时候的事,老伯老泪纵横,不住的责怪自己上了年岁就不该不服老,还继续干着这么要紧的活计,若是能早些将守堤坝的活交托给年轻人,兴许就不会发生这可悲的一幕了。

一时间温梓童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伯的自责减少一些,只是劝道:“老伯,村民们定会相信您不是故意的。”

老伯却忽地苦笑一声:“他们信不信的,如今也埋怨不到我了……死光了,七百多人全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温梓童也哀伤的叹口气,然后信誓旦旦的保证:“老伯您放心,我定会查明此事的原委,为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也为南坊村的七百多位村民要个说法!”

谁知老伯却并不领情,嗤笑一声,道:“查?还有什么可查的!建这道新堤之前,年年汛期都是旧堤帮我们平安度过!就是修这道新堤的官员中饱私囊,选劣等石材木材充数,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洪水冲垮!”

只顿了一顿,他双眼血红的愤愤道:“平阳侯,听说督办水利的就是平阳侯!就是他贪了那昧良心的钱财,草菅人命!”

“哎你!”椒红气乎乎的打断他,“刚刚还吃了我们包子,这会儿就在这骂平阳侯……”

不待老伯说什么,温梓童率先扭头剜了椒红一眼,喝道:“住口!”

椒红这才意识到方才险些暴露了身份,不禁内心翻悔,忙撒着娇去圆:“公子~您也听说过平阳侯一家乐善好施,多少人都受过他们家的恩惠,故而我才不信人家能做出这等事来。”

见她自己擦了屁股,温梓童这便消气,回过头去看着老伯,顺着椒红的话说道:“是啊老伯,小生也是京城人士,听闻过平阳侯持重谦退,矜贫恤独的美名。不知您这些话,是打哪儿听来的?”

按说此次水利工程,接圣旨负责兴修的是端王,具体实施及负责采买的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官员,她父亲不过是挂了个督职,动工时面都未露,不该被当地百姓记住才对。

“钦差大人!是朝廷昨日才派来的钦差大人亲口说的!”

“钦差大人亲口对你们说的?”温梓童禁不住怔忡。虽说这伍经义暗地里确实是连尚书的人,栽赃陷害她父亲并不奇怪,可也不至于如此招摇的公然说出这种没证据的话来。

老伯纠正道:“钦差大人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对他身边的人说的!”

“那你们又是如何知晓的?”温梓童越发纳罕。

老伯愤而道:“是我们昨日得知钦差大人来宿州,便都自发去往官府喊冤,让官府严惩罪魁祸首!钦差虽未出来,可他身边的亲信出来打发我们,说这幕后之人来头不小,乃是深受皇帝器重的平阳侯!”

“那……那你们打算接下来如何?”温梓童已是有些紧张,因为显然有人在刻意煽动这些受灾百姓的情绪,让他们将仇恨的矛头皆指向自己父亲。

“隔壁村的有人带头,说若是官府不给我们一个公道,严惩这个平阳侯,他就带着大家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闻言,温梓童心惊,转头与椒红换了个眼色,见椒红亦是惊惶不已。

皇帝的雷霆之怒,尚有四皇子在旁说些美言安抚。可民间的愤恨仇视若成功被有心人煽动起来,便是帝王也会忌惮,那么最终不论真相如何,皇帝都有可能为平民愤,敢于牺牲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