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因身子乏力而撑起不起身的温梓童,这下自己也抬手试了试额头,心下随之一紧,她果真是病了!
可是这正是回京的路上,行程怎可能因她一个小小乡君而耽搁?便是病着那也得如期上马车,照常赶路。
想到这,病恹恹的她倒是不忘先提醒了小宫女一句:“你离我远着些,若是你再被过了病气,这一路上只怕是没人能照顾咱们了。”
说完她又镇定的指了指水盆架:“将那帕子打湿了递给我,我自己来。”
“姑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那小宫女有些着急起来。连忙转身去投那帕子,如往常一样伺候着温梓童盥洗。
入宫这么久以来,人人只当她是个奴婢,仿佛一但成为了奴婢便再也没有人的血肉一般。起初李嬷嬷派她来伺候温梓童,她还有些不情愿,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宫里的奴才,便是当牛做马那也都是对宫里的贵人,让她来伺候一个小小的乡君她是有些看不上的。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竟渐渐有些喜欢上了这姑娘。
温姑娘是不比宫里的娘娘们尊贵,可待人却是知冷知暖,从不对她呼来喝去。是以在宣城避暑山庄的头几日,她向李嬷嬷回话时,总是尽量可着温姑娘好的一面说。
原本温梓童的确是怕过了病气给她,不想让她伺候梳洗,可是自己试了几下委实没什么力气,连坐起身都有些困难。于是见小宫女坚持,她便也妥协了。
待衣衫换好,发髻也梳拢整齐,她仔细端了端铜镜中的自己。
因着脸蛋烧得有些红,为了遮掩便涂了薄薄一层水粉,再加上艳色的胭脂,如今看上去倒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这样很好,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她生病。因为一应用度皆有严格规制,随行太医仅能为皇家请脉,即便她病了也不会得到什么特别的照拂,只凭白落了旁人白眼,成了众人眼中的累赘。
何况贤妃出事,本就人心惶惶,加之京城又不知来了什么急报,宣孝帝要求急行军赶回上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她的确不应再添乱,更不能牵扯李玄愆的精力。
她双手扶在梳妆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
“姑娘,要不还是给她们报一下吧?”小宫女一边急忙伸手搀扶住她,一边重提建议。
温梓童却坚定的摇摇头:“报上去又有什么用?”扫了小宫女一眼,她便往外走去。
既然有着圣上的催速,一路行进较来时快了许多,甚至连午膳的时候圣上也未接受沿途府衙的接驾,只命车队停下半个时辰,自己在龙辇内享用了几样小菜。
难得马车停下一会,温梓童也终于可以将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好好休息片刻。才脑袋沉沉的有些进入浅眠,就听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打开的声响。
可她委实头太昏沉了,明明听见有人对她说话,她却唤醒不回意识。眼皮子也好似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姑娘,您先喝碗热水吧,总是有些用处的。”小宫女边说着,边将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透过窗子往车内递入。
可是她都快递到温梓童嘴边儿了,也不见她接。
“姑娘?姑娘?”
“温姑娘?”
小宫女连着唤了几声,见怎的都唤不醒,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她将碗放到一旁,探进手去摸温梓童的额头。这一摸不打紧,却是好似将手伸进了炭炉子一般!比早上起寝时还要烫了!
“温姑娘?”她提高了些声量,不甘心的又唤了一声,依旧是没有等来半分回应。
这下小宫女当真害怕了,急得原地跺脚转圈!随后她突然脑中一灵光,想起六皇子来!
是了,李嬷嬷让她伺候温姑娘时曾嘱咐过一定要事事盯紧,多多观察温姑娘的生活习性。因为贤妃娘娘看重她,打算将她配给六皇子。贤妃娘娘甚至还破便让温姑娘随驾来了宣城。
如此便算是八字有了一撇,这么说温姑娘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未过门的六皇子妃。那么温姑娘病成这样了,贤妃娘娘虽不方便,但六皇子总应帮扶一下吧?
想到这里,小宫女又看一眼倒在车内不醒人世的温梓童,突然就壮起了胆子,转身往六皇子的马车跑去。
而跑到跟前方知,六皇子被圣上召见,刚刚去了圣上的龙辇内。
她不敢耽搁,又向前跑了几步,在离着龙辇十来步远的地方驻足,小心躲在一棵树后,观望着那边情形。
等了不多时,倒是见四皇子率先从里面出来,她恭恭敬敬的垂首在一侧,等着四皇子走过去了再抬头看,终于看见六皇子也出来了。
小宫女急急迎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而后急急禀明道:“六殿下,温姑娘病了,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斗胆来向您禀报。”
李桓刚刚被父皇叫去,正是因着母妃之事,自然落不得什么好脸色。如今正在烦躁之时,却听见这些与己不相干的破事,免不得心中更加郁愤!
只是想到父皇就在不远处,他也不好在此发作,于是狠狠瞪了一眼那小宫女,而后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小宫女刚刚被那眼刀子震得心都停跳了半拍!气也不敢踹了。直到李桓走出十余步后,她才将刚刚断了的那口气接续回来,重重的吐出。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又后怕。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做的,便转身要回去。结果才转身,却是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不知何时折返的四皇子此刻就负手立于她的面前,眉眼低垂,矜傲又悲悯:“你刚刚说什么?”
小宫女立时打了个冷颤,刚刚她明明是看着四皇子走远了才对六皇子禀明的,未想到四皇子竟听到了。
“奴婢……奴婢……”犹豫间,她反复判断是照实说好,还是说些别的糊弄过去好?不过最后想了想,生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有何不可说?
于是她便将方才禀报给六皇子的话,又原样禀明给四皇子听。
看着四皇子神色微微动容,她便心存一丝期冀,想再求求四皇子能否帮顾一二。可好容易鼓起勇气嘴巴才张开,就见四皇子已转身离开了,且步子迈得比先前气急败坏的六皇子还要急,还要大。
李玄愆疾步来到温家的马车旁,想要撩开帘子的手伸至一半又当空停下,指端蜷起握成虚拳,低沉的声音唤了句:“温姑娘?”
等了须臾,车内未有回音传来。这下他便不再顾忌,悬停于半空的手直接抓住帘子掀开!
就见里面的姑娘没有骨头似的歪靠在一侧,双眼紧紧阖着,对于外界的动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俨然昏过去一般。
不知为何突然就涌上一股苦涩,李玄愆用力咽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使期外露,伸出手臂将人从车内捞了出来,揽入怀中,打横抱起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何公公还有几个小黄门立时慌了神儿,心说哪能让殿下干这种力气活?可是他们伸了伸手想帮忙,又立马给缩了回来。
突然转过弯儿来这忙也不是他们能帮得了的。
一个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跟在后头,匆匆往马车走去。
将人放好在马车里后,李玄愆先是试了试她的额头,随后便掀开窗帘一角吩咐外面的黄门:“去向太医要几颗退热的丸药来,就说何公公突染热症,恐过了病气给我。”
他自然不能说是自己,若说自己病了,这事定会立马传开,连父皇那也会得到消息,事情就闹大了。
可若说温姑娘病了,又会人人都知晓他将温姑娘抱来了自己的马车里,纵是没人敢公然说什么,也总是于理不合,惹人私下非议。
是以说何公公病了再合适不过。
很快小黄门便取了丸药送回,李玄愆给温梓童喂下后正好也到了启程的时辰,他便将她留在自己的马车里一路照看着。
温家的马车小,他的马车却是极为宽敞。一侧的厢椅便等同一张小床,温梓童这样纤细娇小的小身板儿正好可以很舒适的躺在上面养病。
李玄愆又将自己的绸靠软垫之类小心的垫在她身下,身上则帮她盖了一件狐皮大氅。隔一会便给她喂一点水润润嘴唇和喉咙,这一路近身照料的无比细心。
而温梓童这一觉也睡的着实是沉,直到晚上转入当地府衙歇宿时她仍未醒,昏昏沉沉的被几个宫人架着送回了房。
夜里李玄愆又不放心的去门外探望,自然是不便入屋,只召出贴身伺候的小宫女问了问情形,确定那药丸起效已有所好转后,才稍觉安心的回自己歇宿的院子里去。
翌日清晨启程时,李玄愆故意站在自己的马车下驻留,直到看见温梓童被小宫女搀扶着上了温家的马车,他才踩着步梯登上自己的马车。
如今人端坐在车内,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才看到温梓童的样子。她虽看上去还是有些病恹恹的,但起码比起昨日来要好上许多,脸蛋没那么红了,想来也不似昨日那样烫了。
只是她刚刚出来时连看都没往他这方向看一眼,这不禁显得有些无情。
就在遐思着这些之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何公公恭敬的请示:“殿下,”
李玄愆眼波微转,瞥一眼拉着帘幔的窗子,口中发出极随意的一声:“嗯?”
何公公特意踮起脚尖儿,使自己的嘴巴更靠近窗子一些,而后压低了声量禀道:“是温姑娘给殿下送来了一盅汤。”
何公公的话音儿还没落,那窗幔便被一只清癯冷白的大手自车内撩开。
虽已有意克制,可李玄愆眼中透中的急切还是未能尽遮,他目光快速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梭巡一小圈,很快落在端着一个白瓷汤盅的小宫女身上。
这正是一直伺候温梓童的那个小宫女,原来只是她。不经意间,他眉眼中流露一丝失落,方才听到何公公话的一瞬,他以为是温梓童亲自来送。尽管此时平静下来很快又意识到她还病着,他如何忍心让她折腾一趟?
不管谁送,总归是她对他的心意。
想通此结后,李玄愆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自然这笑意是因着不在眼前的人儿。
言语也是异常的温柔:“温姑娘让你来的?”
那小宫女连忙行礼应话:“是,温姑娘说昨日承蒙殿下的悉心照料,才可如此快的康复。但她又生怕殿下被过了病气,于是一早便劳烦了灶房,帮着炖了一盅虫草花百合乌骨鸡汤。说是对预防有益。”
李玄愆一直盯着那汤,听了这话更觉心中温暖,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微微漾开,吩咐何公公:“接过来吧。”
随后又对着小宫道:“回去告诉她,我定趁热饮完。”
“喏。”
飘渺晨雾中,皇家车队匀速前行。
这边的天气虽已不似宣城凉爽,却较京城还是凉快了许多,尤其是早晚两头晨雾暮霭下最是沁凉。
车内的李玄愆双手抱着一盅热腾腾的鸡汤,缓缓送至唇畔饮下一小口,只觉鲜美又醇香。虽则他也知这鸡汤并非她亲手所做,可有她的心意在里面,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调剂,胜过宫中御厨无数。
宣孝帝一行一路晨起暮落马不解鞍的行进,比来时自然要快了不少,只用了短短三日半的时间便抵达了京城。
赶路虽有辛苦之处,但路上有了四皇子的照拂,调养也算得当,待回到上京之时,温梓童的身子已然尽好。
马车入闹市后行速渐渐放缓,温梓童便撩开帘幔打算看一看沿途的街市。毕竟离京一月有余,说不想家那定是假的。只是她看到的却是挤在街道两旁,翘首瞪眼瞻仰皇家车队归京的百姓。
庞大的皇家仪仗驶过,早已接到消息的宫中禁卫和府衙衙役拦着马车驶过的道路两旁,将百姓与车队隔离开来。马蹄嘚嘚的敲击着地面,加之数十辆马车车轮的辘辘声,声势浩大。
温梓童这才意识到伴着御驾回京自然是这幅场景,于是她兴致缺缺的将帘幔放下,重新端坐好。
约莫又行了半柱香的路程,突然车队停了下来。温梓童算着这时辰显然是未到皇城的,于是她再次将帘幔撩开,看向外面。
这边已过了街市,围观的百姓也没先前那样多,只零星三五成群的人站在路边,只是大家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脸上带着明显的怒容。
她微微翘首出窗,顺着这些人嗔怒的目光向前方看去,竟见远处当街跪着一人。只是隔着十来辆马车的距离,又看不太清。
难不成是有人拦路告御状?
这念头才打心底闪过,温梓童就听到近处的几个百姓愤愤不平的交谈:
“你说这平阳侯监修的宿州水利出了这等祸事,皇上会如何判他?”
“哼!虽说宿州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算是天灾,但若不是那水坝被冲垮,洪水顷刻泻入下游,又怎会死这么多人?要我说这人祸大于天灾,不知这平阳侯从中贪墨了多少昧良心的银子!重判!一定得重判!”
“就是,宿州死了那么多百姓,岂是他在这负荆请罪就能息事宁人的?”
……
后面的话温梓童没再听清,但她已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及跪在远处的那个人是谁了。
宿州洪灾?这事上辈子并未发生过。一时间她六神无主,惊疑不定,即便并未想通什么,可她的脚还是不由自主的跳下了马车,急步往父亲的方向赶去。
而紧随在宣孝帝御辇之后的马车里,李玄愆也正因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而隔窗问何公公:“为何停车?”
“回殿下,是……是……”何公公看看前面的情形,不免面上犯难。他自是知晓自家殿下对温家姑娘心意的,如今看到平阳候就跪在前面,他一时也不知这事该如何回禀。
正拖着长音支支吾吾的时候,何公公突然被一个外力猛地撞了一下,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显些撞到马车上!
他撑眉怒眼的转头看撞他之人,却立时回怒作惊:“温姑娘?”
然而温梓童半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他,刚刚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到了何公公,却全然无觉,只顾着继续往父亲身边去。
车内的李玄愆倒是将刚刚何公公这一声“温姑娘”听进了耳中,反应极迅速的一把扯开帘幔向外看去,恰巧看到一抹粉裙飘过窗前。
“梓……”他张了张嘴,却也只发出旁人听不见的一个声音,随即便将后面的字咽下,不由分说的打起幽帘跳下马车。
刚刚温梓童是跑着闪过的,显然是遇到什么要紧之事,故而他下车时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温梓童很着急。直至下车后才看清,平阳侯就在父皇的马车前面跪着,身上绑着荆条,俨然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梓童跑到父亲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怔怔的看着父亲却一时忘记了该问什么。李玄愆也大步上前,在她身后站定,端了眼平阳侯。
平阳侯已不知在大太阳下跪了多久,整个人蔫蔫的耷拉着脑袋,甚至看不出他是否知道圣驾已到眼前。
看他这副样子,李玄愆也不忍问他,便转而问一旁的禁卫:“发生何事?”
那禁卫乃是一早就出宫候驾的,自然清楚情况,于是便将来龙去脉大致一禀。听完后李玄愆微微锁眉,看着眼前的平阳侯不免生出一丝愧意。
当初他料到父皇命端王接管宫中禁卫时必会起波折,被翻出些不端之举作文章,故而预先给端王支了几个弃车保帅的招儿。却没想到端王监修的宿州水利出了状况,而平阳侯八成是帮端王出来挡灾的。
他并不知平阳侯是这次宿州水利的协监,毕竟协监这等小差事的人选他不会过目,上辈子也没发生过这些事。
是了,上辈子并没发生的事,那么八成是人祸了。虽当下并无证据,可李玄愆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姜家。
他转眼看着身边依旧懵怔的温梓童,轻声喃了句:“别怕。”
温梓童旋即抬头看他,她并不是怕,她只是想不通,刚刚她一直回溯上辈子的事,可那时直至她出事,宿州的大坝都好好的没出过什么差错。
原本她想好好问问父亲,可刚刚连着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将头抬起。
也不知为何,在对上李玄愆目光的一瞬,她心底某一处隐藏着的脆弱感突然就涌上心头,眼眶酸酸的,瞳上淡出一层水气。
她正想开口求李玄愆点什么,可还不等她开口,李玄愆便主动说道:“你在此稍等。”随后便转身走去御辇旁。
温梓童听不见他是如何求皇上的,只见不一时他便回来,垂眸对着平阳侯极温和的道:“侯爷请先起身,随我一同入宫,皇上要召见你。”
平阳侯虽对这话有些反应,可双腿早已跪得麻木,晃了晃上半身却是挣扎不起来。温梓童见状连忙亲自搀扶,她扶着父亲站起,可父亲的身子却依旧不住的晃荡根本站不稳。
就在平阳侯身子失重一歪连带着她也向后仰倒之时,身后却有一双胳膊穿过她的身侧替她将父亲扶住。而她也因此靠在了那人的胸膛上。
她回头瞥李玄愆一眼,说不清是歉意还是害羞,随即李玄愆命了两名禁卫扶着平阳侯上了马车,与自己同乘。
而后又对温梓童道:“温姑娘且先回侯府吧。”
温梓童茫然的点点头,后面的事她自然也帮不上忙,可是想到父亲还有些神智不清的样子,她又生怕父亲一时糊涂将罪名全认了下来,以至于今日有去无回……
“四皇子,”她怯生生的开口,可又急得皱眉,不知该如何请他帮忙。
李玄愆薄唇轻启:“不必担忧,有我。”
望着他笃定的眼神,温梓童又点了点头,只是这回心下安然了不少。
她先随着皇家的车队入了皇城,下车恭送圣上及诸位皇子的车辇离去,才又登上自己的马车,回侯府去了。
最后分别时,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李玄愆的马车,而那帘子也刚好掀起,李玄愆也向外看着她。四目相接,便算一种无声的道谢跟辞别。
回到平阳侯府,温梓童将今日之事说与祖母听,待安抚好祖母后才汀兰苑自己的闺房。纵是车马劳顿她很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却还是先让素容和椒红去备热汤沐浴。
病了一场,加之一路风尘,上京又值酷夏时节,是该好好的净净身去去晦气了。
不一时椒红便回屋,走到温梓童跟前笑嘻嘻的道:“姑娘,热汤和新衣都已备好了,还加了些刚采回的木梨花瓣。”
她扶着温梓童起来,一路送去浴房,也深知自家姑娘这会儿乏累,是以比往常更加殷勤周道。
腾腾水气充斥着不大的屋子,温梓童宽去衣裙泡入澡桶,舒服的将身子缓缓下沉,使那热水漫过脖颈。她阖上眼,懒洋洋的说了一句:“椒红,你先下去吧。”
听到椒红退出房间后关门的声音后,温梓童终觉彻底放松下来。她将身子再往下一滑,脑袋也没入水面之下,憋着一口气,在水下浸了好一会儿。
直至不能忍耐了,她才猛地一下将脑袋破出水面!如只淋了水了猫儿一般,快速晃了晃脑袋抖落头发上的一些水,然后惫懒的靠在桶壁上,享受这安闲惬意的时光。
父亲虽则出事,却也不知为何,只要想到李玄愆的那句“放心,有我”,她便觉得事情也没有多糟。
她闭着眼,眼前却不断轮换着不同装束的李玄愆的样子。
宣城避暑山庄的每一个傍晚,她与他在忘忧亭私会。他的每一件衣袍,每一只发冠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去宣城之前,她对李玄愆的所有情感都源自最后一别时意外发现了他的真情。而从宣城回来,她对李玄愆的情感便不仅仅局限于那种动容和报恩,而是打心底对他那个人产生了情感。
她或者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
而此时太极殿的朵殿内,宣孝帝正踞于龙椅上,听着下面平阳侯温正德的陈禀。
此时的温正德虽则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却依旧无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只不住的认着罪,说是自己督工不严致使下面的人贪墨,将端王撇清,罪责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而李玄愆就在一旁默默的旁听着,不时微微锁起眉头。
他记得上辈子宿州也曾经历过数不清的暴雨,然而却没有一次能将大坝冲毁,足以证明大坝本身并无偷工减料。如此也几乎可以佐证如今的大坝毁坏,与人为有关。
既是人为,那多半便是姜家所为。
而端王接管过姜达手中的禁军,却将查处宿州大坝因何毁坏的任务交给了平阳侯。这目的显而易见,端王定是看出了什么眉目,所以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让别人去犯这个忌讳。
毕竟姜家以为放弃贤妃,放弃禁卫统领一职,便可保姜氏一族泰平。可若宿州的案子查实有他们有关,之前的舍车保帅便成了白费。故而他们宁可殊死一搏,也不会让这案子水落石出。
小小一个蒙祖荫度日的平阳侯,手上并无半分实权,在看清其中利害后既不敢将端王拖下水,也不敢彻底激怒姜氏一族,于是只能成了这场熬斗的献祭品。
平阳侯去宿州协监,这一趟不过是走走过场,一应规建用材他连见都未必见过。可如今却夹在中间难做人,不敢狡辩推诿,一心想揽下罪过平息此事。
只可惜他未入过仕途,恐还不知这渎职之罪一但认定了,亦是他所承担不起的后果。
可如今温正德一心服罪,李玄愆也不能推翻他的言论,可若是由着他这样认下去,只怕父皇当场就能下他入狱。
想及此处,李玄愆默默的叹了声,而后站出来打断平阳侯的言语,抢过话头来禀道:“父皇,平阳侯想是今日在日头下面跪久了,神智有些混沌不清,故而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此时所言也未必真切。”
温正德这一被打断,不由有些意外,呆滞的目光中忽而透出一些希冀。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这位四皇子对他家童儿是有些特别的。虽则他也不敢断言四皇子对童儿有多少情谊,但上回连家之事,四皇子可是实打实的替他们温家撑了一回腰!
想起这些,连日来畏于高压精神萎靡的温正德,突然就觉得脑中清醒不少。他像失足落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热烈的望着这位四皇子,明明也没说过几回话,却不知不觉就将全部希望寄李玄愆于身上。
不愧是宣孝帝最宠信的一位皇子,听了四皇子的话,宣孝帝果然面上怒色消散不少。顿了顿证气温和中透着尊重的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李玄愆转眼看了看平阳侯,随后回道:“依儿臣之见此事颇为蹊跷,父皇不妨先派钦差接手此案,随赈灾的官员一同前往宿州,并查明水坝垮塌的真相。”
宣孝帝“嗯”了声,此事他也确实信不过端王和平阳侯了,的确应另委任一钦差前去查办。不过他又觑了眼跪在地上的平阳侯,吩咐道:“来人。”
李玄愆立时眼中一亮,心知父皇是打算先命人将平阳侯收押。于是还不待门外听命的黄门近来,他便急急再开口:“父皇,平阳侯如今尚定不得罪,不妨先将他禁足于惎悔斋?”
“惎悔斋?”宣孝帝皱了皱。此时黄门业已听令入殿来,他却没有将要收押的话说出,而是思忖了下李玄愆的建议。
惎悔斋分东西两殿,后妃或是公主等犯了错会被罚去西殿思过,也就是如今连今瑶被罚抄经书的地方。而东殿则是皇子或是宗氏之后犯错禁足的地方。
若将如今尚不能定罪的平阳侯收押去那里,倒也并无太多不妥。毕竟一位祖上有赫赫之功的侯爷贸然下了大牢,于各方颜面皆是有损。
思量一番后,宣孝帝便依了李玄愆的提议,命人将平阳侯带去惎悔斋暂时收押起来。
待人都遣退,宣孝帝又命人拟好了废妃的圣旨。
流配也好,处死也罢,不管日后他要把姜氏如何处置,姜氏都不配再顶着“贤妃”这个尊号。而打从回宫起,她便被转去了冷宫禁闭。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处理好了宿州之事,再行处置姜家。
*
伴着丝丝野菊的清香,温梓童阖眼躺在塌上。
她并未睡着,虽一身的疲乏,可沐浴过后却并睡不下,她还在想父亲之事。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以前不曾发生的垮塌,如今却会发生?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令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也不知这样折腾了多久,最后她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发现窗外天色已然黯淡下来。
温梓童揉了揉眼睛坐起,软软的靠在床背上唤道:“椒红?”
她听到外屋有椅凳轻挪的动静,知道这个时辰定是椒红在擦拭桌椅。
很快椒红便进屋,笑盈盈的看着她:“姑娘,您醒啦?”说着便转身去拿小几上的提梁壶倒水,将水端到床前递给温梓童。她知道自家姑娘醒来时总会口干。
温梓童接过小啜一口,问起:“父亲可回府了?”
椒红一个整日呆在汀兰苑的丫鬟,并不知这阵子侯爷摊上这么大的祸事,也不知今日还去御驾前负荆请罪了。是以便意识到不到事态严重,只随意的摇摇头,“侯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府了,如今还未归。”
“还没回?”温梓童一怔,又下意识的瞥一眼窗外:“现下几时了?”
“已至酉时初。”
“酉时初……”口中默念着,温梓童的细眉就紧紧蹙起。她知道这个时辰宫中已然下钥,父亲却还不归,这便不由得她不往坏处去想了。
“祖母呢?”
椒红摸摸脑袋,有些不解道:“太夫人也不知是犯了何心事,听说晚饭都没吃就一直在前堂坐着等老爷回来。寿康院的人也时不时的出府一趟又回来,看上去都怪怪的。”
温梓童知道,定是祖母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既然祖母这样着急,可见探来的情况并不乐观。
可是担忧之余,李玄愆的面容又忽而闪过眼前。他说的那句“放心有我”仿佛入了脑般,时时于耳边回旋。不过想着这些,她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过去二人没任何纠葛时,李玄愆就已为她过了那么多。如今他承诺的,她便一百个相信他定能办到。
释然这些后,她便让椒红准备点吃的,打算先好好填填肚子。
待用完晚饭,温梓童又有些耐不住性的去前院等。前院冲门的位置有个秋千架,这薰风拂拂的夏日夜晚,也唯有荡着秋千时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京城果然是比宣城热上太多。
就这样荡着秋千等,可等至夜幕低垂,满院清辉,温梓童还是不见父亲归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椒红有意放慢了推秋千的节奏,催促道:“姑娘,都这个时辰了,看样子侯爷未必回府了。不如您先回去歇息吧?”
其实过去侯爷也偶有彻夜不归的时候,故而椒红觉得自家姑娘的担心有些过于反常了。
温梓童却并不想对她解释过多,待得秋千渐渐停下来,她便倏忽一下跳下来,“回去吧。”
回房椒红伺候温梓童洗漱,又帮她松了发髻,扶她到床上,转身去吹灭灯烛。待大的灯烛都吹熄只余床头点灯橱上一盏小灯时,温梓童便道:“这一盏留着吧。”
“是。”椒红轻声应着,转身出屋。
听到外屋的木门关阖的声响后,躺在床上的温梓童又扶着床坐起,扭头看向轩窗。
夏日屋内闷热,除了放冰降温外,窗子也会留有通风的缝隙。她走到窗前,伸手将那窗子支开的更大一些,然后就势将胳膊拄在窗台子上,托着下巴抬头看天边皎月。
那月儿起初明明是圆的,可看着看着就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脸……
痴痴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温梓童才突然醒过腔来,不由得晃了晃脑袋以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这是怎么了?今日晌午才分开,结果沐浴时想他,入梦时想他,看个月亮也能想起他。
他是良人不错,可她这也太不矜持了!
正胡思乱想着这些,温梓童突然就觉得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恍惚间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当她转眼看时却蓦然看到了李玄愆的脸!
是了,她居然又看到了他的脸!
正皱眉想责怪自己陷入太深以至于频频出现幻觉之时,面前的那个李玄愆却开口了:“这么晚,还不睡?”
这次还会说话了?温梓童简直不敢相信!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又使劲眨巴了眨巴双眼,再睁开时李玄愆还站在窗外,目若朗星的看着她。
这回温梓童才恍然意识到不是她的幻想,李玄愆是真的来了。
这念头升起的寻一瞬,她好似见了鬼一般,身子向后趔趄了三四步才停住!
“四殿下……”她依旧不敢置信,李玄愆竟夜闯平阳侯府,站在她的窗前看着她!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来这儿?”她终于将后半句话问出来。
面对佳人因唐突而受到的惊吓,李玄愆却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致,唇角微微勾起,“那你怎么会这么晚还不睡?”
“臣女……臣女……”她结巴了下,却是没答出什么来。
倒是李玄愆帮她说了下去:“你是担心你父亲平阳侯?”
温梓童下意识的点点头。开口问起父亲入宫后的情形,李玄愆便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于她。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提示:因排版问题,58、59、60、61这四章请勿买!!看完本章请直接从第62章开始购买,剧情是衔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