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梓童也不确定这话到底是夸还是贬,毕竟李玄愆也不可能知道她上辈子的建树……况且她上辈子本就荒唐,委实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她只窘迫的笑笑,然后垂下头去,立意不再搀和两个男人间的话题。
李玄愆看出她的窘迫,便也立马转了话峰,对着王爷王妃道:“宣城离着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五日车马算不得兴师动众。王爷与王妃若是有闲,随时可来上京游玩。”
这盛情的邀约出自一位皇子之口,且还是当今圣上最为偏信的四皇子,不禁令定北王有些意外,一时竟忘了说申谢之词。
自己虽得圣上王爵分封,却始终只是个异姓王,所有荣耀浮于表象,不入骨血。甚至还因战功赫赫手握一方重兵,而时常遭到朝廷的忌惮与打压。
异姓王无召不可随意入京,这是百年不变的规矩。而四皇子自然知晓这些,居然还邀约,甚至语气间颇为笃诚。
定北王愣了片刻,才蓦然发现王妃炙热的目光正投在自己的脸上。他与王妃对上一眼,深知她此刻听到这等话的激动之情。于是笑笑化解这僵怔良久的尴尬气氛,并向四皇子说了谢词,避过那些忌讳不提。
随后又借着半盏茶的功夫闲叙几句,李玄愆便起身带着温梓童告辞了。
这回离开,姚婉娘与温梓童母女二人皆未流泪。
温梓童自是感觉到李玄愆对她娘亲和定北王的亲厚,故而并不担心日后嫁给他没机会见亲娘。
而姚婉娘也通过这两次机缘,对这位四皇子有了更多了解,也深深赞叹女儿的眼光。这样一门亲事若当真能成,她可是举双手赞成的。毕竟有这样一个肩膀依靠,女儿即便入宫她也不会担忧了。
回避暑山庄的路上,有一段小路并不好走,乱石杂根兀起,马车不时颠簸。
李玄愆随手在身后抽出一个绸靠递到对面,未说什么,却是令温梓童心里暖暖的。她接过绸靠垫到自己背后,终于不再觉得脊背硌得上。
之后她若不经意的开口:“不知这几日山庄可发生什么事端?”
李玄愆抬起眼皮看着她,疑心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便试探:“你指什么事端?”
温梓童自还不知贤妃之乱已被皇上识破,心里想的也只是自己那点事儿,于是眨了两下大大的眼睛,坦白说道:“臣女是担心这几日私出山庄,引起什么麻烦。”
贤妃的心思她多少知道,自打出京便对她看管颇严,时不时让李嬷嬷盯着她。她三日不回山庄,李嬷嬷定然早已发现,也不知贤妃会作何反应?温梓童隐隐担忧这次回去,是否会有场暴风雨等着自己?
她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李玄愆的双眼,他勾唇笑笑,而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你不必忧心了,贤妃如今自顾不暇,没功夫来管你。”
温梓童微微一怔,一时想不通李玄愆这话的意思,毕竟上辈子贤妃可是呼风唤雨了半生。她自然不敢想此时的姜贤妃已成了困兽。
待她再想问明白些时,李玄愆却道:“回京你就知道了。”
温梓童不便再问,只得闭嘴,心里却是忍不住的猜测她不在的几日山庄发生了什么。
回到山庄后温梓童被送回了歇宿的偏殿,不一时之前分派过来伺候她的小宫女就来伺候盥洗。态度较之前更为恭谨,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她既不问自己这三天去了哪里,温梓童便也没解释,只在梳头时坐在铜镜前问了句:“贤妃娘娘近来可好?”
那小宫女的动作蓦然一滞,脸色也变白了几分。这些温梓童都透过铜镜清楚的看到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路上李玄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时耐不住好奇之心,转头逼视着那小宫女:“娘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那小宫女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珠子扑簌扑簌的掉,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她既是李嬷嬷分派来“伺候”温姑娘的,自然时不时要回去复命一番。贤妃可是有意将温姑娘选立为六皇子妃的,李嬷嬷更是叮嘱她务必观察好温姑娘私底下的习性喜好,这些都将作为评判能否够格成为皇子妃的一环。
可三日前她去找李嬷嬷禀报温姑娘的情况,却发现贤妃的整个寝殿被禁卫军把守,纵是那些人只说贤妃娘娘病了,可那阵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贤妃娘娘触怒龙颜被幽禁了。
三日来她成了无主的闲仆,贤妃那边见不到,温姑娘这边也不知道去向,她隐隐意识到变了天,夜夜心慌难眠,生怕哪一刻自己也会不知不觉消失掉。
如今温姑娘终于回来了,她也多少算是松了半口气。可关乎贤妃的事情,她却不敢有妄加猜测。
见小宫女吓成这样,温梓童越加意识到事态不对,却也不想逼她,只干脆站起身来,说道:“你既不肯说,那我自己去看便是。反正也有三日未向贤妃娘娘请安了,总该过去看看。”说罢便要往外去。
小宫女有些焦急,立马出言拦阻道:“温姑娘不必不去了!如今贤妃娘娘的寝殿外皆是禁卫军把守,旁人谁也靠近不得。”
温梓童不由得一怔,驻步回头惊骇的看着她:“禁卫军把守?出了何事?”
眼见也瞒不住,小宫女便将明面儿众人皆知的情况说了出来:“奴婢也不知……那些禁卫军只道是贤妃娘娘得了怪疾,恐将病气外扩,这才封锁了寝殿。可问是什么怪疾,又说只是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
“吃坏了东西?”温梓童细眉微拧,这借口太过蹩脚,除非这吃坏的东西是中了毒,不然怎会重至有病气外扩的风险?
她眼珠子转了转,珠黑睛亮透着精光,随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看。
这种事上温梓童是个绝对的行动派,转头便来了贤妃寝殿外,只是所见到的比小宫女先前说的还要乱!
就见大门处的确站了许多禁卫军,只是此时并非严防死守的列队站着,而是有些手忙脚乱的配合着里面的人往外抬什么东西。
温梓童未敢近前去看,只躲在廊柱后半掩着身子,定睛细端。
那些禁卫们正从院内往外抬着一块好似床板的东西,上面还盖着白棉布,这气氛诡异,有些像是抬尸体。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温梓童就迅速否定了,大白天的这怎么可能?圣上此时对贤妃偏宠有加,虽不知因何缘故要幽禁她,但总不可能赐死吧!
想着这些时,四名禁卫已抬着那蒙了白布的床板往西去,恰巧路过游廊下面,温梓童忍不住再控头辨认。这一次她却是不得不承认了,那真的就是一具尸体。
可是死的是谁呢?
虽则心下好奇,可温梓童也不敢靠近半分,在确认是尸体后她便紧捏着手里的帕子往远处退去。
待那四名禁卫走远了,她再回头看贤妃的寝殿外又恢复了平静,依旧是禁卫军拉成一排把守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转身提步回去时,温梓童发现那小宫女没及时跟上她的脚步,转身看,才蓦然见她脸色煞白的怔在原地。
“你可是也被先前那场景吓到了?”
那小宫女依旧不答,直至温梓童饶有耐心的退回半步,站在她面前时,她才吱吱唔唔的念叨了句:“刚刚那尸体……是李嬷嬷。”
“李嬷嬷?”温梓童也随之一懵,仔细回想先前那盖着白布的轮廓,的确不似一般纤弱的宫人,可那矮短的个头又绝不是男子。经小宫女这一提醒,她才恍然反应过来,的确只能是李嬷嬷了!
可是按说李嬷嬷不该这么早死的,温梓童越发迷糊起来。
很快李嬷嬷的死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避暑山庄的各个角落,就连宣孝帝和李玄愆也为之意外。
原本一个奴才的死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因着李嬷嬷死前留下的那封“告罪书”,她的死便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点。
此时李玄愆坐在宣孝帝的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只是那捻在手中的棋子却打从消息报来后,就再也没落下过。
“沭儿,你怎么看这事?”沉吟许久,宣孝帝终于开口问道。
李玄愆抬眼看了看父皇,坦诚道:“依儿臣看来,李嬷嬷这个替死鬼选的时间倒是巧妙,恰恰就在端王的回信今日便该到达宣城之际。若她再晚死上半日,咱们就该启程回京了。”
宣孝帝短叹一声,将一把黑子私回到象牙棋盒中,起身沿着屋了踱了几步。李玄愆的目光跟随着父皇而动,知父皇正是气急,便再劝道:“不过父皇也不必忧心,只要宫中军权平稳交接,贤妃这边好说。真相如何各自心中皆明了,只缺一个人证,没了李嬷嬷还有承娴宫那么多宫人。”
“是,姜氏这边的确不是问题关键。朕所担忧的是宣城这边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尚能搞出这出来。京城那边……”宣孝帝没将忧虑说完,李玄愆却是听懂了。
这边不太平,只怕京城那边也未必顺利,显然对方已是在做困兽之斗了。原本想再宽慰上一二,可正欲开口,就听闻下人禀报,上京端王府的奏疏到了!
一切不出所料,上京的确不太平。
打从端王府接到圣上密旨,便去逼姜达交出手上兵权。然而姜达的反应也不出四皇子信子预料,祭出端王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罪状来稽延,不肯痛快交出兵权,反污端王是趁圣上不在京城假传圣旨意欲不轨!
端王气极,只得先依四皇子锦囊中所言,找几个替罪羔羊平了那些陈旧往事,在群臣面前力证自己丹心一片,圣旨确为皇上亲自下达。
然而此时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这几日宿州接连大雨,之前由端王监管修建的水利工程起了大作用,将上游雨水拦阻囤蓄,免了下游田地的涝灾。
原本这消息传来京城时正是值得庆幸的时候,可是不知怎的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消息:宿州水坝被蓄水冲垮,突然决堤,导致囤积了数日的雨水突然泻下,引发下游洪涝!
不仅庄稼悉数被淹,因着洪水来势凶猛,下游百姓来不及逃脱,死伤不计其数。
这消息一传入京城,朝中大臣们纷纷指责起端王兴修不利,定是偷工减料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于是大家都不敢再和端王为伍去逼姜统领交出兵权。
一时间,倒是手持圣旨的端王陷入了被众人声讨的窘境,自顾不暇。
端王只得依法炮制,如平定之前那些陈年风波一样,又拖了一人出来顶罪,以平民愤。可如此一来虽自己能得片刻清冷,还是不能完成圣上指派的任务,将禁卫军统领一职要回。
看完奏疏,宣孝帝大为光火的将它扔在棋案上,顿时砸得一棋盘的黑白子迸射四渐,滚落在地上。
同时骂道:“端王当真是不堪重用!”
李玄愆也知这道理,可如今朝堂上各有站队,皆为利己,能绝对值得信任的少之又少。端王虽无才又无德,可毕竟与父皇是同胞兄弟,衷诚可鉴,是以这次兵权交接的事才委任于他。
如今既然他自身都难保了,大事更是指望不上。不过李玄愆心中也早有预设,此时便也不慌,另行建议:“既然姜达死死握着禁军统领一职不肯卸下,为防万一,我们也唯有调兵回京了。”
宣孝帝叹息着点点头,“看来也唯有如此了。”
原本他并不想这样兴师动众,毕竟调兵回京动静自然小不了,人心慌慌不说,姜达见这阵仗便是之前没有逆反之心,这下也难免做殊死一斗了。
显然是明白父皇心中所忧,李玄愆便道:“父皇不必担心,调兵只为防万一,在此之前儿臣倒是还是有一计,可动摇姜达。”
“哦?”宣孝帝转眼看着儿子,“沭儿你且说说看。”
李玄愆仔细陈禀后,宣孝帝沉默须臾,最终决心采纳。
当日正午,宣孝帝宣见六皇子李桓。这回他未再隐瞒贤妃之事,而是简明扼要的将贤妃所做的不耻之事一一说与儿子听。
六皇子虽则早已心知肚明,当着父皇面儿却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恐模样。听完后便双膝跪地,代母妃叩头认过。
只不过认完过后,又佯作不解的问道:“只是父皇,儿臣自幼便见母妃对父皇的崇慕之情,委实想不通母妃如何会这样做?”
刚刚父皇给他讲这三日发生的事情时,独独略过了李嬷嬷的死,还有她死前的那封认罪书。李桓不知父皇为何不提这事,难道父皇早已深深笃定此事乃母妃所为,故而无论自己再做多少,找多少替死鬼来揽责,父皇都不会动摇半分?
李桓越想越觉得绝望,若当真如此,那父皇甚至可能将那信直接毁掉,一刻也不耽误的将罪名扣到母妃头上。那样李嬷嬷就白死了,他也白忙和了,无论做什么也换不回母妃的清白。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沁出来,却不敢抬抽去擦拭,生怕被父皇看出他的心虚,知他也曾参加其中。
而就在李桓已近乎不抱期冀的时候,宣孝帝却突然嘲讽似的笑出声:“呵,你母妃当真是个蠢女人,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竟不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她费尽心机不惜用上弑君的手段来争夺太子之位,殊不知这太子之位,本就是朕留给你的。”
说最后那句时,宣孝帝慈爱又心痛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
李桓整个人僵住,浑似通身刷了浆。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耳边反复回响父皇刚刚那句话。只疑心是自己听错。
可他又不敢再让父皇重说一遍。
宣孝帝叹息着起身,拉着儿子的胳膊将之扶起,意味深长的道:“桓儿啊,你要时刻记住,姜氏是姜氏,你是你。”
说完这句,宣孝帝便让他退下。
然而出了父皇寝殿的李桓,走在路上久久不能回神儿,沿途有请安行礼的黄门宫女,他也皆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
父皇竟是打从一开始就有心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居然不是四哥?
母妃冒着诛全族的风险为他争夺太子之位,可这一切竟成了多余?
还有舅父,舅父……
想到舅父这里,李桓蓦然醒腔!对了,舅父那边他必须得及时告知这消息,不然舅父只会以为姜家要完了,然后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想着这些,李桓加快了脚步,大步往自己寝殿走去。
回到寝殿,他奋笔疾书,将大意简明扼要的写在小纸条上,而后插入脚环,放飞白鸽。
而躲在檐顶的隐卫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只是这回他没再挽弓射击,而是旋即回去禀报给首领骆九,骆九又立马将这话递去了四皇子耳边。
李玄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隐透出一切尽在他掌握的暗悦之情。他两眼目视着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心说后面的事想来也不会出他所料。
姜达接到这封密信,必会自乱阵脚,之前被逼出的那些反意,很快便会溃散。
上京的事情,的确未能出李玄愆的预料。
姜达收到甥儿密信的第二日,便痛快交出了兵权。
在姜达看来,若是不做这个禁卫统领能保住姜家,还有甥儿未来的太子之位,那自然是划算的。哪怕牺牲掉妹妹也在所不惜了。
毕竟事是她自己做下的,闯了弥天大祸,如今也怪不得他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甥儿能坐上太子,未来继承大统,那失掉区区一个禁军统领又有什么?他不能再拖甥儿的后腿。是以这兵权他交接的心甘情愿,还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端王意外的完成了圣上下达的任务,当即将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宣城。
书房内,得到上京回音的宣孝帝虽觉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
看着坐在棋盘对面的李玄愆,他叹了口气:“沭儿,你这法子虽起了作用,却也同时陷朕于不义。”
“父皇何出此言?”李玄愆看似随意的落下一粒白子,抬起眼皮看着父皇。
他父皇手里捏着黑子迟迟不落,目光有些失神的盯着那棋盘上:“君无戏言,父皇既对桓儿许下了太子之位,即便拖着不立,也一时无法将你立为太子。”
而他原本是想在万寿节之时下召,将李玄愆立为太子的。
李玄愆却对如此大事显得有些充耳不闻,他看一眼父皇捏在两指间的黑子,见父皇指节都微微发白,便催促道:“父皇,您为何还不落子?”
宣孝帝轻叹一声,负气一般将那棋子随意寻了个地儿落下,却是不料正巧落入了儿子包围之中。李玄愆很快落下白子,然后动手捡拾起被他围奸掉的数枚黑子。
一边又漫不经心的笑笑:“父皇怎可能有戏言?”
“难不成父皇还真将这皇位传给你那六弟?”宣孝帝似乎有些动气,说话时伸着手往地上用力指了指颇为不屑。
且不提他心中最疼爱的是哪个儿子,就论学识,人品,无论如何桓儿都是下下之选。便是抛开李玄愆,他也绝不放心将大燕江山传到这么一个无用的儿子手里!
许是见父皇动怒了,李玄愆怕他头疾又犯,于是不再顾左右言他,直面安抚道:“父皇也只是许了六弟太子之位,又没说铁定要将皇位传给他。”
起先宣孝帝并未听出这两者的区别来,可是琢磨片刻立即反映过来,猛地抬头皱眉看着儿子:“沭儿,你是说朕该如承诺的那样立桓儿为太子,然后再找机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父皇,姜达既然领命卸任禁军统领一职,便表示姜家基本放弃贤妃了。只是贤妃他们可以放弃,六弟这个最后稻草他们却死活得保。宫中禁卫跟了姜达十几年,眼中早已视他为不二首领。是以儿臣倒觉得在寻到合适人选正式接管禁军之前,不妨先安抚住姜家。”
“你以为应该如何安抚?”宣孝帝连忙追问。
李玄愆笑了笑,“若是父皇不愿意立他为太子,倒不妨先赐个婚。”
“赐婚……”宣孝帝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姜氏提过的一人,于是颇有些意味的说起:“平阳侯府的温家,倒是……”
谁知他这话头才起,李玄愆就想也不想的开口打断:“温家不可!”
宣孝帝略微一怔,意外儿子竟如此笃定的打断他,“为何?”
刚刚李玄愆是关心则乱,蓦然出言,这会儿稍一寻思便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状,于是抱手为先前的无礼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刚刚失言了。”
宣孝帝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慈爱的摆摆手,然后认真看着儿子:“那你倒说说为何温家不可?”
被父皇逼问,李玄愆一时有些慌张,咽了咽,薄唇轻启,却又闭上放弃。
儿子这副局促的样子,宣孝帝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宫里父子一起沐浴那回,儿子明显是有心上人了。在对应先前失态,他不禁恍然大悟的微微瞪起双眼:“沭儿,你看上的可也是温家的姑娘?”
李玄愆虽未表态,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已经等同给了宣孝帝答案。
宣孝帝有些意外的看着儿子,又移开目光细细思量此事,虽打心底里想让儿子得到心仪的姑娘,却又隐隐觉得温家有些不妥。
“平阳侯府……”宣孝帝皱眉,“这平阳侯可是一点建树也没有。”又如何能匡助他的儿子?只怕未来沭儿登基为帝,这位国丈也只能跟着享福,半点用处没有。
想到这里,宣孝帝更加的不满意起来。
既然已提前被父皇看穿了心事,李玄愆也不再避讳,干脆就此把话讲明白。
“父皇,儿臣母后升遐已久,您却始终不愿再立新后,您对儿臣母后这份情谊笃深。当初母后入宫时您与她一见钟情,想来也未多考虑她对您皇位有否助益。”
被儿子戳到自己心中的痛,宣孝帝心中偏见有所消散,随即又觉得儿子这比喻不太恰当,抬头问他:“那你对那温家姑娘可有父皇对你母后那般笃深的情谊?”
原以为这话定能让儿子知难而退,谁知李玄愆竟郑重的思虑了下,而后毫不退让的点了点头。
宣孝帝不免觉得儿子是色令智昏,反驳道:“你与那温家姑娘拢共才见过几回?”
李玄愆并不迟疑,答:“初见,已觉前世有缘。”
这话不禁令宣孝帝沉默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沭儿的母后时,亦是恍若上辈子便认识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令他至今无法再真正容下另一个人。
儿子有如此感慨,他明白这情谊必然深笃。于是缓缓点头,怅然若失道:“父皇知道了。”
随后又抬眼看看他,“沭儿你且先下去吧,父皇有些累了。”
“是。”李玄愆随即告退。
因着京中问题已然解决,加之宿州洪灾死伤无数,宣孝帝决定两日后便起程回京。故而接下来的两日,山庄中忙碌非常,刚刚安顿下来,如今又立马要将一应物会打包运回上京,下人们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胶。
是夜,已是动身前的最后一晚,忘忧亭的亭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明日就要起程回京了,”李玄愆微微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子,明明心里想问的是回京后不能再日日相见,她可会有不舍?
只是问出口时,却是:“回京后你便见不到你娘亲了,可会有不舍?”
温梓童蜷着双膝坐在他身边,二人之间仅隔了半臂的间距。她两只胳膊拄在膝上,托着腮略显空洞的目视前方。
等了片刻,她才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话明明是问了她娘亲,可李玄愆竟也从她的认真点头中体会到两分满足。他薄唇微抿,问她:“今晚为何还来此处?”
被他这一问,温梓童的脸上飞了几朵粉云,幸好她这两手托腮的姿势有所遮掩。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想不通为何还会来这儿,明明此前每晚来这里和李玄愆碰头,是为了问询娘亲之事有无进展。
可如今娘亲都找着了,也探完了,她却还是到了时辰就鬼使神差的走来这里看上一眼。谁料李玄愆也来了。
“我……”她支吾了半晌,终是没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将眼帘微微垂下,带着两分淡淡的羞涩。
“可是为了想见我?”李玄愆直截了当的问道。
这话不禁让温梓童腮上的粉云直接飘到了脖颈里,只觉一时间通身滚烫!她也不知这是何故,明明这辈子打从一开始,就暗下了决心定要嫁给李玄愆。可真与他相处起来,却是这样的令她无措,仿佛真的只是个堪堪及笄情窦初开的小丫头。
“殿……殿下何出此言?”她怯生生的反问他,可问完又觉得这话可笑的紧。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巴巴的送到他跟前儿来,还扭扭捏捏不肯认是想见他。
李玄愆唇边挂着一丝笑意,伸去怀中取出那条棉帕,将之小心展开,露出那绣样。
低声喃道:“这小小一簇野山菊,都知道伴着挺拔的翠竹生长,翠竹便可为它遮风挡雨。”说着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温梓童的侧脸上。
“温姑娘难道就不想寻这样一个人,来护你周全?”
适才他摆弄帕子时,温梓童大胆的将目光投向了他,可他这转眼间她来不及躲闪,竟与他对了个直接。四目相接下她有些不敢再躲,仿佛此时再躲便似极了落荒而逃。
她就这样与他对着,半晌后她终于开口,故意装傻道:“殿下说笑了,臣女再不济也生在平阳侯府,自是不至被风雨磨砺。”
李玄愆略觉无奈的笑笑,不过倒也不打算就此作罢,反倒有些被她这刻意的装傻激到。于是他食指挑着帕子举在她的眼前,决心拆穿道:“我以为这帕子上的绣样便代表了温姑娘的心意。”
望着眼前被晚风吹的一摆一摆的帕子,温梓童心下一凛,心虚的快速眨弄几下眼睛,扭头看着李玄愆,摆出一副无辜又懵懂的样子:“殿下……这是何意?这帕子不是……”
“不是你送的么?”李玄愆打断她的话,同时将那帕子故意往她眼前递了递,颇有挑衅的意思。
而此时的温梓童,自然是心虚的,一张小脸蛋儿已似一颗红透了的苹果。她想抵死不认,却又觉得李玄愆既然敢这样说,便表示他有了些把握。
于是只紧蹙着眉心与他对望,在略显急促的喘息了几下后,她终于彻底败下阵去。如今她除了做个逃兵外,想不出其它法子。
温梓童着急起身想下去离开,却是急中大意,被脚下活络松动的瓦楞滑了一下,踩得那瓦片翘起,她人也随之失衡。
而就在此时,李玄愆轻轻一拉她的胳膊,提醒一句:“小心!”
便在这二字出口之际,温梓童整个人也彻底失去了重心,向旁歪去!
为防她重重的摔在瓦片上,李玄愆只得逆势扯着她胳膊往回拉,也因着这样使得她撞入他的怀抱,两个人一起仰倒在停檐上……
没摔下去已是万幸,温梓童支了个胳膊想起身,却被身下的人扯着胳膊不放。
“殿下?”她样子看上去有些着急。
李玄愆却不紧不慢的回以个微笑,声音又柔又轻的道:“第二次了。”
温梓童立时便想起了上一回,也是这样在亭檐上二人摔倒。是啊,第二回了,谁叫他次次总带她来这种地方呢?
这话些她虽只敢于心下腹诽,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又挣脱一下坐起,而后小心谨慎的跳下亭子。
她绝情的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好似想到什么就停了下来,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转过头去,看了看亭子上面的李玄愆。见他正就着先前仰倒的姿势半卧着,一支臂肘撑着脑袋看她,行止好不浪荡。
温梓童福了福身给他行辞别礼:“谢过四殿下这段时日的照拂,臣女感激不尽。”
今晚这一别,再见便不知何时了。
明日起程时李玄愆必然会随在皇帝身边,而她的马车会远远的跟在队尾,五日行程皆与他见不得面。待回了京城,更是将直接分道扬镳。
想着后面连个辞别的机会都不一定有,温梓童便觉得今晚这个辞别尤为重要。
她心中涌过无数复杂情绪,可亭子上面躺着的那位却好似全然不能体会,只依旧一副与身份极不相称的放浪的样子看着她,言语带着两分轻薄:“既然感激不尽,打算拿什么报答?”
温梓童嘴巴张了张,却是不知道回他什么好,毕竟她能许的他都有。可他确实帮她找到了娘亲,还费心安排她去王府小住的事,这恩情委实不算小。
李玄愆见她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又主动开口道:“来世做牛做马之类的蠢话就不必说了。”
听着他说这话,温梓童不自觉就微微的撅起了嘴巴。上辈子死前她还真曾这样想过,来世,来世一定要报答他。只不过那时想的并不是做牛做马,而是做他的妻。
可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却不能公然对他说。她不免有些窘迫的低下头去,有些没底气的回应道:“臣女还未想好。”
等了一会儿,不见李玄愆提什么要求,她便抬起头看向他,认真承诺道:“殿下放心,臣女绝非不知感恩之人!这回就算是臣女欠殿下的,日后若有任何臣女能为殿下做的,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推脱!”
原本就是逗她一逗,见她如此郑重的承诺,甚至还举了三根手指在头顶发誓,李玄愆不免觉得好笑。
如今夜幕低垂,宣城的夏日较上京的春天差不多,夜风吹在脸上沁凉如水。看了看温梓童略单薄的裙衫,李玄愆轻呵一声,“罢了,回去吧。”
“是。”温梓童转身提步,往外走去。原本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忽又提起一丝不舍。
她走出七八步后,身后又传来李玄愆低沉的一句叮嘱:“记得你今晚所说的。”
这回温梓童没再回他什么,只脚下稍稍一顿,便继续走出了院子。
因着翌日一早便要起程赶路,这一晚温梓童早早便熄了灯烛上了榻,只是辗转发侧却怎的也睡不着。直至后半夜,她才终于疲惫的沉入了梦乡。
这一夜极短,感觉才是刚刚阖眼一会儿,便又被小宫女唤醒。
“温姑娘,温姑娘?”
温梓童迷迷糊糊睁眼,见小宫女已打好了水准备伺候她盥洗。纵是疲累的浑身酸痛,她也不敢耽搁,急忙起床配合。
原本以为这些不适感会在用热水擦过脸后转好一些,可不知为何她洗漱完皆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前模糊依旧,整个人也浑浑噩噩的,头很重,还隐隐的疼。
她使劲按了两下头穴,小宫女便停了梳拢头发的动作,关切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温梓童知道时间紧急,不想再折腾时辰,便摇摇头将手落下,装作一副无大碍的样子。
待梳妆完毕,宫人拎着她的随身行礼一并送去马车。
随着圣上出行,自然规矩严苛,一应随行人员各自的马车皆是依身份定制式,不能疏忽。温梓童虽凭着贤妃的关系也能随行,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乡君,所乘坐的马车也是最精简的样式。只容她坐在里面,连路上乏了想歪歪身子躺躺都不成。
就这样行了半日的路,温梓童觉得头痛的好似更厉害了。偏偏还因着昨晚睡眠少,困的连打哈欠,脑袋才往车壁上靠一下,一个轻微的颠簸就将她头撞一下,于是立马又重新坐直身板。
这日夜里温梓童早早睡下,本以为好好补一觉第二日能恢复一些,谁知第二日起床时竟咳嗽了两声。
小宫女再一摸她的额头,不由得惊呼:“姑娘,您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