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设计

就这样在窗跟下,姜贤妃从薄光微透一直坐至日薄西隅,连那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了。

这时突然门外有响动声,她原本空洞涣散的眼神立时闪过一道光,如枯灯复燃。她立马撩开窗幔向外看,可窗子这个角度看过去,并看不到门。

没有犹豫片刻,姜贤妃立马爬起踉跄着脚步快速移至门前,双手扑救命稻草一样扑在门扇上,小声又急切的问道:“谁,你是谁?”

她早已摸清这两日的规律,每到太阳下山时,便会有人来送饭。不管她吃不吃,菜都会准时放在门外。整整两日了,她不吃不喝,并非是绝望意欲求死,而是怕皇上狠下心来直接命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

毕竟那样能保全皇室的体面,不然她委实想不通,圣上既然识破她的毒计,为何却拖了两日,迟迟不肯提审她?

在她想来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圣上不打算听她的狡辩了,想让她消失于一场意外。

“娘娘,是奴婢兰心。”那人将声音压的比她还要低,似在防备着不远处的什么人。

可这个答复已足够令贤妃欣喜了!她只知每日有人按时来送饭菜,却不知来送饭菜的是禁卫还是她承娴宫的人。而这是她唯一能接触到外界的机会,这兰心也勉强算得上她的心腹之人。

只是贤妃也明白,兰心旁边多半是有人监视的,不过兰心既然能回她的话,想来那人也不是一双眼睛全盯在她身上。

于是贤妃求证道:“兰心,可是有人盯着你?离你有多久?”

兰心将提着的食盒放下,动作极缓的一层层打开,将里面的饭菜摆出来。同时也借着这机会侧头看了眼,余光瞥见那禁卫的位置,他正与看内院的另一个禁卫有说有话,心思不在她这儿。

于是她小声回道:“是,有七八步远吧。”

听闻此话贤妃面露庆幸之色,她匆匆在怀里取出一张纸封,贴着门扇下沿的缝隙向外塞去。

兰心正低头装模作样的摆弄着盘碗,一下便看见那纸封,心如电转,迅疾的拾起扔进食盒里,然后又不慌不忙的将屉格收回,盖住那纸封。

贤妃正欲开□□待后面的话,可这时却突然听到门外一个男子略不耐烦的声音:“送个饭你磨磨蹭蹭的干麻呢?!”

之后便是兰心柔弱可怜的声音:“好了好了,已经好了。”

说罢,兰心提着食盒起身,转身离开。贤妃听见两人的脚步和那禁卫的骂骂咧咧声渐渐远去,心逐渐平静下来。

她倚在门上,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而这厢兰心回了自己的屋后,听见门外锁链锁好的动静,又沉了会儿,觉得那禁卫走远了,才急忙从食盒里翻出那个纸封来。

这间屋是专门关她们承娴宫下人的,除了每日有半个时辰去灶房,在禁卫的监督下做饭送饭外,其它时间均被锁在这间屋里,十几个人挤着两张大炕。

兰心背着里屋,将那纸封塞进袖子里,然后转身朝着李嬷嬷挑了挑眉,又斜眼示意了下屏风后。之后自己便率先过去。

很快李嬷嬷也跟过去,纳罕的问道:“可是又有何事?”

兰心附耳道:“嬷嬷,刚刚奴婢去给娘娘送膳,娘娘偷偷塞给奴婢这个。”说到这儿,她将那纸封从袖袋里掏出来,递给李嬷嬷。

“奴婢觉得娘娘定是有什么指示,所以给您看看。”

整个承娴宫的下人里数李嬷嬷的辈分最高,贤妃交待的事自然事事都交由她负责。

李嬷嬷急不可待的拆开那纸封,见里面是一张字条,和另一个纸封。看过那字条后,李嬷嬷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小声沉吟道:“娘娘叫咱们将这信设法交给六殿下……”她摇摇头,然后透过屏风瞥了眼大门,更加绝望的道:“可咱们哪个能出去这屋?”

兰心听完也是一脸颓丧,只念叨道:“可是娘娘既然有此吩咐,想来这信是关乎这次能否有转机的。若这信不能交到六皇子手里,娘娘岂不是完了……”

一听“完了”两个字,李嬷嬷习惯性的瞪了一眼兰心,随后又意识到的确已到绝路了,再穷讲究这些忌讳也是多余。于是收敛了眼中申斥,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兰心说的对,贤妃此时冒险也要将这信交给六皇子,说不定这信还真能给娘娘带来转机。毕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若倒了,她们这些承娴宫的下人还能活命么?再说这回棉里夹毒还是她亲力所为,谁能活她也不能活!那么这封信则是她唯一的一线生机了。

想通此节,李嬷嬷下定决心,便是拼上这条老命,她也得将这封信送到六殿下手中!

之后李嬷嬷绕着屋子来回转悠,时不时抬头看看房顶,时不时又研究研究门窗。

最后她还是觉得这些办法都行不通,夜里内院也有巡视的禁卫,不管爬窗还是爬房顶都逃不脱他们的目光。

想来想去,李嬷嬷还是决定试下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她回到里屋,扫一眼歪七扭八垂头丧气缩在各个角落里的宫人,然后叹息一声,问道:“你们可还想活命?”

那些宫人无不抬起头来看着她,然后捣蒜似的点点头,异口同声的答道:“想!”

“那快将你们身上的手钏链子全解下来给我。”

宫人们微怔了片刻,随即大约明白李嬷嬷是要做何了,只是却有些觉得行不通。就连兰心也觉得此路不通,小声问道:“嬷嬷,那些禁卫可都是皇上派来的,能吃这套吗?”

李嬷嬷这会儿好似极有底气,率先取下自己的翡翠镯子做表率,放中间的桌子上一撂,说道:“内院有个禁卫倒是有几分面善,是临来时姜统领亲自挑选上来的,想来能说上两句。”

众宫人一听,好似看到一道曙光,纷纷效仿李嬷嬷取下身上的值钱之物,除了首饰有的人甚至还贴身放着些碎银子,也一并捐了出来。

李嬷嬷看着那堆成小山的一笔不小的财物,隐隐觉得更有底气了。谁能不爱这些东西呢?加上姜统领的面子,总有三成把握!再加上她这一张口角春风的嘴,那就得有五成了!

这样想着,李嬷嬷拿了块大方帕子,将那些首饰碎银包成了个小包袱,试着想塞袖管却是太大了塞不进去,最后便干脆一掀前襟塞进了怀里,肚子处鼓囊囊的一片。所幸她本就丰腴,倒也不觉得格外突兀。

李嬷嬷去了外屋,掀开窗帘悄悄窥探外面的情形。

胧月静寂的庭院里,四个角分别站着四名禁卫。这会儿还没换班,她想贿赂的那名禁卫要吃了晚饭才会过来。于是她撂下窗帘又苦等了一会儿,顺便整理下说辞。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到外面开始有动静,再打开帘子看,果真另外四名禁卫已来换班。而那四人里也确实有她觉得面善的那位。

依照惯例,四名禁卫虽各守一方,但隔半个时辰便要轮换下位置,李嬷嬷等到那名禁卫换到她这边时,便将窗子打开了个小缝,拿一个碎银子往他身上砸去!

那禁卫被砸一下猛得警醒!转头便与李嬷嬷对上,正欲发火,就见李嬷嬷将食指放嘴前一个劲儿的示意他噤声。

那禁卫对李嬷嬷也是多少有些印象的,于是暂时按耐,悄然来到窗跟,“什么事?”

李嬷嬷谨慎的往另外三边看了圈,所幸夜色已深,不那么打眼。于是她放心的压低了声量把姜统领这层关系祭了出来。

那禁卫自然早知晓贤妃娘娘与姜统领是亲兄妹,故而也无波澜,只是语气上略客气几分,“我说李嬷嬷,我知道您是贤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可是您在宫里这么些年了,更应明白下属的不易。贤妃娘妨这事儿,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大头兵可使不上劲儿。”

李嬷嬷忙道:“您是多想了,老婆子我不过是锁在这房里听不见外头动静,心里闷的发慌,找您闲唠上两句!”

听这话那禁卫便放松下来,陪着李嬷嬷随便唠了几句。之后李嬷嬷又道:“统领有回来承娴宫时还提过您,给我们娘娘说有意将您提拔为禁军教头!”

那禁军干笑两声,他也不傻,心里明白统领就算是有机会去承娴宫探望贤妃,也不可能提他一个大头兵啊!李嬷嬷这话显然是谄媚套近乎,不过却是也有几分受用。

他只能说道:“统领大恩,没齿难忘。”

这一来一回的两人也絮了不少家常,李嬷嬷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双罗袜,叹道:“可怜我们家娘娘,眼看着六殿下要及冠选妃,便亲手为殿下绣了这双瓜瓞绵绵的罗袜。谁知绣好还没送出去,就落了难,只怕以后……”

说着,李嬷嬷竟真情实感的掉了两滴老泪。

禁卫看着那罗袜隐隐猜到什么,转身想走,却一把被李嬷嬷抓住胳膊。李嬷嬷的手从窗棂子探了出来,很吃力的拽住他,“您就行行好,把我们娘娘这一片心意捎给六殿下……”

那禁卫转身想婉言拒绝,却才一转身就被塞进手里一包东西,接着是李嬷嬷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里面的东西拿去当铺起码也能换出百两银子,您就行行好!”

那禁卫先是不肯就犯,可扯来扯去有些拗她不过,加之一百两的诱惑也属实是大,最后终于点头应下了帮这个忙。

翌日天亮换班时,那禁卫回去歇宿前先求见了六皇子,依李嬷嬷的嘱托将那罗袜给了六皇子。

李桓接过那袜来一摸,便知暗藏玄机,当即又赏了那禁卫一百两银子做封口,遣他退下。

屏退左右后,李桓将那罗袜翻开,果真见里面是一封母妃的亲笔信。

展信细阅,李桓原本就冷着的一张脸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待信看完,他攥着那信纸的一角用力按在桌案上,整个人都是微微发抖的!信里母妃向他详细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李桓便是死也没料到母妃为了给他争取太子之位,竟如此胆大妄为!

虽则信上贤妃反复说下毒之事并非自己所为,仅是皇上如此认定才将她锁于寝殿内。可李桓太了解他的母妃了,整个承娴宫除了她又有谁会对皇上下此毒手?

一经败露必定杀头的罪过,谁会如此豁得出去!旁人又有什么必须这么做的诉求。

站在原地定了许久,李桓才慢慢从那危惧惶恐的情绪中缓和下来,随即又起了怵惕之心。

父皇既然笃定是母妃做的,为何至今还不肯提审?甚至发生这么大的事连问都不问上一句,就将母妃关在寝殿。父皇这是出于什么心思?

李桓拿着那信纸走到烛塔旁,抬手将其放在火苗上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他眉头深锁,暗暗细思此事,突然就眼放精光,想到舅父身上!

是了,父皇如今不在京中,整个宫城的禁卫都由舅父一人所掌。若是舅父一但得知母妃犯下此等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弥天大罪,父皇必会怕他绝境之下殊死一搏。

毕竟身处后宫柔柔弱弱的母妃都能做出这等事来,父皇如今还敢信其它姜家的人吗?

是以父皇至今不动,是想先行派人回宫接管舅父手中大权,而后再对母妃定罪。

想通此节,李桓便有些犹豫是否还要照着母妃的吩咐办。母妃信中让他想法子将消息送回京城,让舅父知晓。可是舅父一但知晓,会如何应对此局呢?

舅父总不会真的弑君篡位吧……

想这些时,李桓已然忘了那张正燃着的信纸,转眼间火苗烧到了他捏着的那一角,将他实在的烫了一下!

李桓猛得将手缩回,看了看熏黑的食指,两指轻轻一捻将上面的灰烬搓掉,同时牙关一咬,也做出了决断。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极小的纸条上将母妃信中内容删繁就简的只用两行蝇头小楷言明,随后将那纸条拿起复审一遍,轻轻吹了两下让墨迹快速干透,而后仔细的卷成一个小纸卷。

李桓回到内殿,走到一个黑绒布蒙着的钮丝大漆象骨鸟笼前,一手将那黑布揭开。

里面有一只雪白的幼鸽,因着在黑暗中遮蔽已久,突然的光亮令那幼鸽眼睛不适应的眨了眨。

李桓单手将它抓出,又将那小纸卷塞进它的脚环里,然后握着它走到窗边。开窗,双手托着它将它放飞出去。

这只鸽子虽小,却是极度的聪慧灵敏,是临幸前舅父亲手交给他的。防的便是在宣城有什么突发事情,却不能及时互通的。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李桓抬着头,半眯起眼看那雪白的幼鸽飞入空中,迎着刺眼的金光往北方飞翔……

而此时,就在李桓寝殿的房檐上正有一黑影隐于歇山脊后,看到那只白鸽刚刚突然从李桓的寝殿飞出,他立时便挽起了一张小弓!

他是四皇子的隐卫,四皇子早便对此事有所警觉,怕有人向京城传递消息,故而派他们密切盯在山庄各处。而他果然没守空。

只是艳阳高照,光芒刺目,他这一箭射得又分外着急!射出的那一霎那他便意识到了有一毫偏差。他满目担忧的望着那支箭,眼见它刺破长空,冲刺向了那只鸽子。

这一毫的偏差不足为俱,即便不能正射鸽腹亦能穿透翅膀,一样能将它打落下来!

可就在这样有把握的时候,谁知那小小的鸽子却似成了精一般,听到身后有羽箭破空追来的声音,立马警觉,竟是拍拍翅膀打了个弧线!

那支箭刚刚蹭到它翅膀上的羽毛,就被它灵活的躲闪开,除了掉下几根毛来没有受到半分伤害!

隐卫傻傻的看着这幕,旋即挽弓想再补一箭,可瞄了两下却知这距离已是追赶不上了,只得恨恨的放弃。然后回去禀报他们隐卫的首领骆九。

骆九知悉后恶瞪一眼那隐卫,却也没心思斥责于他,只匆匆去给四皇子禀报。

这厢李玄愆正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听到两声石子击窗棂子的声响后微微抬头,知是骆九求见,便道一声:“进来吧。”

随后便见那窗子从外头被人掀开,随即一个黑影蜷成团滚了进来,又稳又轻的落在地上,就势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四殿下。”

李玄愆抬起眼皮看他,见他愁山闷海心情不虞的样,便猜出了几分眉目。不待他禀报,便主动问起:“可是失手了?”问罢便心不在焉的低头又写字。

骆九皱了皱眉,深觉愧疚:“属下该死,办事不力,求殿下严惩!”

李玄愆却根本不接他的茬儿,边写着字边漫不经心问道:“是谁通的消息?”

“回殿下,是六皇子!盯六皇子的手下亲眼看到他将一只信鸽从寝殿窗子放出,那鸽子一路向北飞,是往京城报信没错了。”

“行了,下去吧。”李玄愆说出这几个字时异常平静,面上既不显愠怒,也不显担忧。

可即便是这样,骆九还是觉得自己坏了殿下的大计,于是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执拗的恳求道:“求殿下责罚!”

李玄愆却依旧没停手中的笔,只老神在在的问他:“责罚了你,那只鸽子就能回来吗?”

骆九哼唧了下,却也只能答:“不能。”他内心自然明白,殿下这是有心为他开脱。身为四殿下的隐卫,他还从没失手过,这回委实是窘迫。

李玄愆复又说了一遍:“行了,下去吧。”

骆九不敢再请罚,这才从原路又退了出去。

书房回归平静后不一时,又有叩门声,只这次是从正门传来了。

李玄愆专心将写好的一封信吹了下墨迹,而后折起塞入纸封。这时何公公也自行推门进来,请示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玄愆眼皮不抬的用蜡印封了口,而后放在桌上,冷声吩咐道:“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端王府。”

“喏!”何公公躬身上前双手接过信封,又躬身退出书房。

李玄愆起身抻了抻胳膊,又晃了一圈脖子,办完正事只觉神清气爽。

自打两日前父皇识破贤妃的罪行,便立马写了密旨,命人快马送回京城,指派康王临时接管禁军。

可是今日李桓给姜达送去了密函,姜达一但接到李桓的报信,得知姜贤妃这边犯下了诛连全家的滔天罪行,未必肯痛痛快快的卸下禁军统领一职。

就怕他明知是一死,便起了殊死一搏的心思。

上辈子姜贤妃奸计得逞,害得父皇昏聩糊涂,最终将皇位传给了李桓。这辈子若是姜贤妃虽败露了,但若姜达那边再生变故,弄不好又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的结果。

李玄愆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一回,是以他给了端王一计锦囊。

李玄愆明白,姜达便是不肯卸任统领一职,也必会找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多半会是在端王身上找出不端之行,从而抗命。

而这位端王也确实平素里行止浮夸,想从他身上找个毛病并非难事。

故此李玄愆便在信中提醒端王,若当真不幸有什么小辫子被姜达捏住了,不妨先找个替罪羊代自己抗下,等军权平稳交接了再说。

宣城虽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的避暑圣地,但如今毕竟盛夏,便是比上京凉快不少,大中午头也还是有些暑气的。

李玄愆在书房随意的舒展了下身子,额上便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他习惯性的掏出贴身的棉帕欲拭一拭额头,却恍然发现手里拿着的帕子是温梓童送他的那块。

看到帕子上清翠的竹子,他不由得拇指在上面轻轻搓揉了下。昨日才将她送离山庄,想不到今日就有些想她了。

看着那竹子中间的一簇小黄花,他不自觉便将它凑在鼻尖前轻轻嗅闻……

随后自嘲的笑笑。

再有三日,再有三日他便亲自去将她接回。届时京中应该已有消息传回。只要康王那边顺利接过军权,他们便可启程回京了。

而这次回去,他必会亲自去一趟平阳侯府,将意欲求娶温梓童的心意说出。

*

转眼已过两日,李玄愆要等的消息还没传回,李桓的却已传回了。

便是八百里加急的马不停蹄,也快不过振翅高飞的信鸽。

鸽子从窗户飞进来时,李桓正在吩咐黄门去给上回送信的那个禁卫带口信,让他无论如何设法安排他与李嬷嬷见上一面,哪怕是隔墙说两句话也行。

他急于知道母妃的一些情况。

见鸽子落入桌子上,李桓挥手示意黄门下去办事,自己转身将鸽子单手抓起,取下脚环上的纸卷后将它重新放回蒙着黑绒布的那个鸟笼里。

展开字条,其上寥寥数字,言简意赅。

李桓却是深深的蹙起眉头……

舅父让他“弃车保帅”,而京城的事务他自有办法应对。

盯着纸卷里夹裹着的一小粒红豆大小的黑丸,李桓陷入深思。

舅父显然是让他找个替死鬼抗下这事,以保下她的母妃,可是这事若想做的不露痕迹谈何容易!

毒是在母妃的寝宫发现的,那必然是此次承娴宫一起来的人所为。且不说承娴宫的人如今都关在一起无从下手,就算是他能有机会下手,可那十几个宫人加一个李嬷嬷,她们一群下人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去谋害当今圣上?

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说辞若想不令父皇怀疑,那还真是难如登天。

既已知舅父所要传达的意思,李桓便将那纸卷匆匆销毁,而后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年勤恳读过的史书野传,甚至时无趣时看过的一些话本也在脑海里翻找出来。

他读过的故事里,构陷他人的诡计倒是不少,可是这构陷又得显得合情合理,关键还得当事人自己心甘情愿做这个替罪羔羊。

若说衷心,承娴宫的下人在母妃得法的调/教下必然都是衷心。可是衷心到甘愿为主子抗下所有罪过,死也不怕的却是未必能有。

莫说那些小丫头,即便是跟了母妃数十载的李嬷嬷,也未必肯答应。

想到李嬷嬷,李桓突然灵光闪现,犹如醍醐灌顶!他虽暂时未想通如何让人应下这事,但他想到李嬷嬷的身世。

李嬷嬷是陪着母妃一同入宫的老人,后来到了放出宫的年岁时便出了宫嫁人生子,可后来母妃在宫中过得不太如意,便又召了李嬷嬷入宫。

李嬷嬷放着相公和儿子不能见,在宫中孤独终老,要说起来她心里该是有怨的。

如此,李嬷嬷便成了最恰当的那个人!李桓暗暗拿了主意,只要一口咬定李嬷嬷憎恨母妃,才在那棉里夹毒,目的并非是要害父皇,而是要害他母妃!

是了,这一切便说得通了。李桓如释重负的笑笑。

只是面色才缓和须臾,复又僵起来。下一难题又难住了他,该如何令李嬷嬷心甘情愿的舍命救主呢?

李嬷嬷不是一般的奴才,有相公有儿子,便是一年都见不了一回面,总归是个牵挂,她断不会愿意去死的。李桓背着两只手,微昂着头在屋里来回踱步。

想了许久,他终于想出一个妙计!

入夜时分,李桓着一身深色长袍,只带一个贴身黄门内侍快步走在游廊上。

他连引路的宫灯都没让黄门打,只借着夜色悄悄来到母妃的寝殿外。大门处依旧由禁卫把守森严,只是他这回不再往大门去,而是直接绕去了后方。

今早他已命人给上回送信的那个禁卫下了指令,务必让他今晚见到李嬷嬷。而那名禁卫刚好今晚当值,不敢不从命,便提前将椒墙一处漏窗上堵光的砖石移开,准备下这么一个能让六皇子和李嬷嬷隔墙会面的地方。

李桓到达时,见李嬷嬷还未备带过来,倒也没因着皇子架子有所气恼。毕竟这是件见不得见的事。他只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过了约须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那禁卫带着李嬷嬷走来。

那禁卫倒算识相,将人带至漏窗处,自己给六皇子隔墙行了个礼,然后退到远处去放风。李嬷嬷则故不上这许多礼节,只大步上前扑在漏窗上,双手紧紧抓着棂子,急切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救救娘娘啊!她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您啊!”

李嬷嬷只以为贤妃将一切如实告知了儿子,却不知贤妃没如实说下毒人是她自己。故而此时也是说漏了嘴却不自知。

不过这些李桓早已心中有数,故而也不意外,只淡定的说道:“嬷嬷,我思量整整一日,已想出了一个搭救之法。”

李嬷嬷顿时眼中放光,如铜铃一般瞪大:“殿下可是要老奴配合做什么?”

她心里明镜一样,李桓急着见她自是此计需要她的配合。不过她自然不介意,毕竟保得住贤妃娘娘才有望保得她自己一命。若是贤妃都保不住了,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岂能活命?

李桓倒也不讳言,微微点头道:“的确是需要嬷嬷的大力协助。”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张信笺,穿过漏窗交给李嬷嬷。

李嬷嬷双手接过,却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将目光移至六皇子身上:“殿下这是?”

“这是悔-罪-书。”李桓直言不讳。

李嬷嬷只懵怔一瞬,立时双眼惊恐的瞪起,比先前更加的大。“殿下是要老奴……”她不敢说出那么“死”字来,但心里明白了六皇子的意思,她本能的摇了摇头,扑在漏窗上的身子开始向后退去。

李桓眯了眯眼,透出一股子阴厉之色。得亏他没寄希望于李嬷嬷的衷心,果然大难临头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随即他稍缓颊,声音也放轻了不少:“嬷嬷无须惊慌,我虽要你去认下这罪,却会保你性命无忧。”

李嬷嬷不置信的看着六皇子,心道就是贤妃犯下这事也要扯着整个姜氏一族为她陪葬,更遑论她一个奴才!六皇子当下这样说,不过是想诓骗于她。

且不说她自己怕不怕死,弑君的罪过可是诛九族的罪过!她的相公,她的儿子,还有她生出不久尚未有机会见面的孙儿……一大家子的人都会赔上。

这比贤妃服罪后只牵扯她一人还要可怕!

“殿下,老奴……老奴……”边支吾着,李嬷嬷越发向后退去,大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如今她也不怕失了尊卑开罪六皇子了,反正这条老命摇摇欲坠,凶多吉少了。

可李桓却唤住了她:“嬷嬷不信我能保住你这条命?”说着,他取出那一粒舅父给他的黑丸来,举在漏窗上示意李嬷嬷看见。而后道:“这颗假死药可让你龟息六个时辰,与咽气无异。”

李嬷嬷驻脚,转头又畏怯又有些好奇的看着六皇子的手。有些不敢置信:“这颗平平无奇的药丸,当真有此奇效?”

李桓郑重道:“此乃我花千金在世外高人处求来,本是想留着在四哥登基后……万不得已之下,保命用的。”

听六皇子如此说,李嬷嬷终于信了。自古帝王家的皇位争夺总是伴着流血的,兄弟相残并不罕见。四皇子的皇位十拿九稳,却还有十之其一的变数在六皇子身上。

故而六皇子提前为自己备下这种保命的药,也算合情合理。

且李嬷嬷也意识到这药非她吃不可,贤妃娘娘还指望着洗清罪名后继续留在宫里享受后半生荣华,而她吃了这药恰好可以拿着这些年积攒下的不菲财物,回乡与家人团聚。

想到此事,李嬷嬷竟有些心生向往。

李桓这个谎言,顺利骗过了李嬷嬷。李嬷嬷重新回到漏窗前,开始请示起这场计谋的细节。待半柱香后禁卫来催,已受完命的李嬷嬷便拿着信笺和那颗药丸回去了。

李桓转身提步时,冷绝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情。

只要李嬷嬷畏罪自尽,这计谋便算是成功一半了,另一半就要看舅父的了。他勾了勾唇角,大步离去。

*

翌日天亮,李玄愆依此前约定驱车来了定北王府,亲自接温梓童回避暑山庄。算着时间,今日上京也应该有消息传来了,只要上京平稳交接完军权,他们随时就将启程回京。

下马车时,他先是看到定北王亲自在院子里迎接,随后又看到王妃也过来,而温梓童就在她身侧搀扶着。母女连心,短短两三日的相处便已没了任何疏离之感。

李玄愆不由得微微一怔,三人走过来的画面看起来浑似美满幸福的一家。比起她在平阳侯府时,这里倒是更像她的家。

“四殿下快请!”定北王笑着尽显热络的迎来,全然没有之前见面时的敷衍生硬。

李玄愆也收敛了些平日待人的倨傲,展出笑颜,随着他们一家入了正堂。而路上时他不时故意的落慢半步,借机偷偷瞥一眼三日不见的温梓童。

待落座后,他更是借着丫鬟上前奉茶的功夫,仔细端了端坐在斜对过的温梓童。

她自然是哪里都好,可若说唯一的一点不足,就是略瘦了点。而在定北王府的这三日,看得出有亲娘在身边照顾,将她尖尖的小脸儿养得略微圆润上两分,便是恰到好处。

加之住在亲娘跟前心情舒展,面色越发粉嫩,若春花一般明媚。

就在李玄愆这一眼有些出神儿时,定北王“咳咳”了两声,将他思绪牵回。立马又聊起了北境这几日的新局势,转移了这些注意力。

而温梓童在一旁听着,起先并不插言,直到听见王爷愤慨的说:“早战也是战,晚战也是战,为何不早些出兵解边境百姓之苦?”她终是有些按耐不住。

还不待李玄愆开口,就听温梓童将手中茶碗略微用力的放回边桌上,那茶杯和盖子甚至还在碗碟里“卡擦卡擦”跳了两下。

“还不是那些一力主和的文官?他们自己在京中享着太平,就不管边境黎民的苦楚,只一心顾着自己的安危!”

温梓童这话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是将王爷、王妃、李玄愆三人唬了一跳!三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她,一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后定北王妃率先开口申斥一句:“童儿,住口!”

温梓童转眼看娘亲,就见娘亲皱着眉心冲她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言。

定北王妃委实被女儿吓的不轻,不过倒是未疑心什么,只当这些朝堂上的事是从她父亲那辗转听来。可朝廷大事岂是一个小丫头能随意妄言的!

定北王尚好说,本就不拘小节,只会当她童言无忌。可四皇子也在此,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惹祸?便是四皇子确实对她有意,也不可能无原则的纵着她。

宫里那些惹祸上身的后妃,哪个不曾得过帝王的垂青?可能为帝王之人岂是会被儿女之情绊住的?

四皇子是众人眼中最可能被立为太子之人,未来的帝王宝座也八成是属于他的,在这样的人面前,侍宠生娇可是大忌。

再说这些话若是被那些主和的文官知晓了,也是要竖敌无数,不得了的。

温梓童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立马乖乖闭了嘴不再争辩。她倒不是怕李玄愆会恼她无状,毕竟上辈子李玄愆是可以为了她与众人为敌的。她担心的是自己言多必失,露出马脚,毕竟这些事原是她一侯门千金不该知道的。

王妃见女儿知错收敛,便悄悄将目光移向四皇子身上。带着一丝不安与讨好开口道:“还望四殿下恕罪,童儿是无心的一句话,日后我定……”正想说日后定会好好教导女儿,可王妃却蓦然止住了。

她眼中流露一丝忧伤,女儿今日一别,只怕一年两年又是见不着面。

李玄愆勾唇笑笑,安抚道:“王妃多虑了。”

随后又将目光投向温梓童,意味深长道:“不过令千金当真是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