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梓童插着满头金簪,着一身极显喜气的石榴红色留仙裙来到忘忧亭时,见李玄愆已然到了。
李玄愆背对着她而立,似在赏那亭子上垂落下来的朱藤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便转过身来。初初转过来时是眉目带着雅正的笑意,可在看清温梓童的打扮后,那笑意蓦然就有些僵住了。
他微微锁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要说这明艳的石榴红确实配她的雪肤,将人趁得更加娇美绮丽,可这满头夸张多的金簪……就显得有些市井暴富人家的炫鬻,与那娇美极度不符。
“今日是谁伺候的盥洗?发髻又是谁给你绾的?”李玄愆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知道温梓童此来宣城没带平阳侯府的丫鬟,只有贤妃临时拨给她的几个宫人贴身伺候。好好一个美人,被那些宫人打扮成这样,说不是存心的他是不会相信!
所以看到的那一瞬间,李玄愆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温梓童不敬,玩恶奴欺主那套。
温梓童愣了下,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繁乱的簪子,“我自己……”
李玄愆愕然,一时不知再说什么,生怕再问下去会伤害到她。可他又万般不解,上辈子明明温梓童的眼光极佳,虽则伺候梳妆的是别人,用哪枚簪子着哪件衣裙却皆是依着自己喜好选用。
沉吟片刻,他缓步走至她跟前,面带温和笑意的婉转道:“平素见你多喜雅致的饰物,今日缘何戴了这么多金簪?”
温梓童有些听明白了,李玄愆这是觉得她打扮的过于招摇庸俗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小声说道:“来宣城时我带的银两并不多,自己用是绰绰有余,可如今想要接济母亲和兄长,却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只得将金器首饰也带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李玄愆眼中划过怜爱之色,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塞进她手里:“拿着。”
温梓童一怔,全然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他虽是好意,可她好歹也是平阳侯府的千金,便是所带现银不够,贴身的首饰随便拿些去当,也足够解燃眉之急。哪里落魄到需要借钱度日?
故而她将银票推回李玄愆的手中,婉言拒绝:“臣女谢过殿下好意,但殿下能为臣女寻到母亲,臣女已是感恩不尽,实在是不需殿下再借银子……”
她的力气自是与李玄愆不能比,才将银票推回李玄愆手中,又被他轻轻一推便强行塞了回来。
同时李玄愆纠正道:“谁说我是借银子给你?我不过是拿银子买你的首饰罢了!你这些不本来也是要拿去当铺卖的?”
他这样说,温梓童就有些无话可说了。沉了沉,她抬起眼帘试探的问他道:“殿下买这些女子用的首饰做何?”
李玄愆之前的理直气壮也有些虚了下去,略显吞吐:“我……我买来打赏下人。”
“喔。”听了这略显蹩脚的理由,温梓童便抬手开始摘发髻上的金簪。一支,两支,三支……
摘到第七支时,那金簪上的流苏却恰巧勾住了头发,她扯了几下都未将那发簪扯下来!
女子在外人面前拆卸发饰,本就有些说不清的羞涩,这一被勾住,她便越加着急,手中加了几分力道,眼看是想拼着扯断发丝也要将它拆下!
“哎!”李玄愆委实有些不落忍,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握住她正要使力的小手阻止住她的动作。
温梓童狼狈的抬眼看他,他也与她对上一眼,随后视线便回到那发簪上。他握着她的手移开,然后轻轻拨她的发丝。那几缕缠绕在流苏上的青丝很快被他解开,然后轻轻一拔,那金簪便落入掌心。
为防她再动作野蛮的伤到自己,李玄愆干脆将余下的几支也一并帮她取下来。
温梓童微微泛红的脸抬起,“有劳殿下了。”
李玄愆勾了勾薄唇,将她手中之前取下的另几支也拿回,然后扭头对着不远处的假山问了句:“马车可备好了?”
温梓童略诧异,心道这里还有别人?她顺着李玄愆的目光往那假山看去,果然下一刻何公公便从那假山后面走了出来,躬身回话:“回殿下,已然备好。”
“嗯。”李玄愆侧头看向温梓童,“我们走吧。”
忘忧亭所在的这处园子,位处山庄的后门,故而他们直接打这园子出去,便是车马可行的壶巷。往壶巷去的这几步路,温梓童始终低着头,不住后怕。
她后怕的是,她与李玄愆在此私会时,她一直以为无人知晓。直至方才才知,何公公竟寸步不离的在假山后面待命。
那何公公这一次在,是不是以往的每晚也都在呢?
一直以来她以为的二人世界,竟是有另外一双眼睛在假山后面盯着?
想到这里,温梓童只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之前几回李玄愆举止过火,甚至摔倒那次还搂她入怀了好一会儿……
温梓童越想越觉得羞耻,竟气的跺了下脚。
她动静不大,可李玄愆却第一时间听见,他转头看她一眼,随后笑笑,伸手扶她上了马车,随后他也跟了进去。
马夫鞭子扬起,马车催动,缓慢的行在壶巷里,车轮压着板石地面发生“辘辘”的声响。
车内,温梓童娴静的坐着,看上去有些拘谨。
“怎么了?”李玄愆问她,她却只能摇摇头作为回应。
她自然置喙不得。李玄愆身为皇子,又是宣孝帝最疼爱的一个儿子,许多人都笃定他会成为大燕的太子。这样尊贵的人,无论上哪儿自然身边都少不得跟班长随,这又如何怪得了他?
温梓童虽不说,李玄愆却也隐约猜到了些,想起先前自己唤何开出来时她的骇然反应,显然是吓到了。
他不禁笑笑,安慰她道:“你不必担忧,之前那几晚幽会时,除你我之外并无旁人在。”
“殿下慎言!”温梓童蓦地就紧张起来,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据理力争:“臣女那几日与殿下在园中碰头,纯粹是为了打探母亲的下落。”
“哦?”李玄愆故作惊讶,随后又问她道:“这么说今日你见过你母亲之后,便不会再去忘忧亭了?”
听了这话,温梓童眸中也跟着闪过一抹失落,不忍心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
李玄愆则将原本正对她的身子侧向一旁,有些不满她道:“原本我还以为你我算是朋友,故而才乐意出手帮忙。原来姑娘眼中,我不过是个纯粹利用出宫的棋子。”
这话委实令温梓童有些哭笑不得。上辈子便是打死她也想不到,倨傲冷硬的议政王,私下竟也有这样怨怼的时候。
温梓童正想说上两句软话让李玄愆消气,就听他率先开口,命了句:“停车。”
马车停下,李玄愆对她说了句:“你在此稍等。”之后便跳下马车,甚至步梯也没用。
温梓童纳罕的撩开窗幔,心说这才刚刚驶入街市,距离李玄愆说的一个时辰路程应该还有一段。那他在此停车是做什么?
她透过窗口往外看,见他阔步迈进一间店铺。她抬头看见那间店铺上挂着名为“万宝斋”的金漆匾额,心下更生疑窦。
没等多时,便见李玄愆出来铺子,回到车里。只是两手空空不似买了什么东西。
马车重新启程后,温梓童略疑惑的问了句:“殿下刚刚是去做什么了?”
李玄愆垂眸,从怀中掏出一只细长的扁盒。朱底描银,极其精巧。他将那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可喜欢?”
温梓童懵懂的接过盒子,好奇的打开盖子,竟见打着红绒衬布的盒子里,躺着一支红翡滴珠嵌琉璃的步摇。
她抬头看他:“殿下这是……何意啊?”尽管在问出这句时,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李玄愆捻起那红翡步摇,指尖儿在流苏上轻轻拨弄一下,珠子便相互碰撞,发出璁珑脆响。单是凭那悦耳的声响便知是极品货色,温梓童笃信这应是那间铺子里的镇店之宝。
随后李玄愆便将手凑近她的发髻,“难得你们母女见上一回面,若是这样过去,她定以为你这些年在平阳侯府受了苛待。届时你周济她,她未必肯要。”
原本还想推脱,可听了李玄愆的说辞,温梓童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没婉拒,而是由着他将那支步摇戴在她的发间。
她赠他亲手所绣的帕子,他赠她一支步摇,倒也说得过去。这样想着,温梓童就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停下时,李玄愆起身欲扶温梓童下车,回头却见她还稳稳坐在厢椅上。
他没催,只是稍稍歪了下头。温梓童轻咬了下唇肉,起身跟着下了马车。
她是太多年不见母亲和兄长,如今既将见面了,竟有些思乡情怯。
在温梓童想来,母亲寄人篱下,该是过得极为清苦。当她下了车,看见眼前壮丽的朱漆铜铆钉大门时,不由得错愕。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大夫的门第。
果然,她再抬头,目光就落在“定北王府”四个大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