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暖昧

忘忧亭——整个避暑山庄最僻静的一角,此时却上演着最漫幻繁闹的一幕:

无数紫色的小花飘零而下,带着沁腑的馨香和如梦一般的奢美。

温梓童整个人滞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微微仰头的姿势与李玄愆四目相对。无数落花擦着他的脸庞和身子落下,构成了世间最华美的画卷。

一时间,她的记忆便回到了李桓升遐不久的那个冬日。

那日正是大雪初霁,许久不曾出寝殿的她终于披了件斗篷,被素容搀扶着去了御花园散步。

即便李桓在时也没能分给她多少恩宠,可他走了,她还是悲恸的大病了一场。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在园中赏雪景,她站在一棵罗汉松下抬头看,树端的寒鸟时不时扇振两下翅膀,将身边的积雪扫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小雪。

以前李桓在时,便总在喜欢站在这棵树下沉思,只是她好似乎从来走不进他的心,不知他会想些什么。如今自己站在这树下,也学他那样举头仰望,任那飘洒的积雪落在她的脸上,竟觉得有些趣味。

原是一切都很美好,可突然就听见一声响动,树上鸟儿瞬时受了惊吓,拍着翅膀盘旋!扫得那雪也一片一片的往下翻落……

温梓童正茫然,就听见身后素容给议政王请安的声音。

她转头看,果真见李玄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且他手中还颠着两颗松果。显然刚刚那些鸟儿受惊,便是被他投掷松果所致。

李玄愆见她回头,便眼放光华,随之唇角微微一勾,将手中已无用的松果随意丢弃在一旁。身子连欠都未欠一下的道了一句:“给温太后请安。”

温梓童一边怒目微瞪,一边却又只能隐忍克制。抬手擦了擦因他恶作剧而落满头的积雪,然后半个字未说就转身回了寝宫。

先帝才走,她这未亡人便要被臣子轻侮!自打李玄愆做了议政王,借着给小皇帝检查功课的由头,入这后宫便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上想着这些,温梓童心里羞极恨极!当夜自是难眠,甚至天将亮时终于入了梦,却还是逃不脱梦里议政王对她的挤兑和羞辱……

可是这些前尘往事,如今想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愿见飘雪,他便摧戕松枝,让积雪纷飞。她喜看落花,他便锉斩朱藤,让花落成雨。

其实这些都只不过是纯粹的取悦于她罢了,可惜她总是端着李桓未亡人的身份,从不肯换个角度看看他的心意。所幸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这一世她定不会负他,让他空等一场。

温梓童掩下少女的羞怯,极真诚的望着他,道了句:“谢谢。”

李玄愆却是倏忽一怔。

他记起上辈子李桓刚死时,已为丞相的连平,为使自己女儿连今瑶顺利坐上皇太后之位,在前朝列数温梓童的罪状。其中‘踞后位多年,却未给先帝诞下皇嗣’这条罪名便首当其冲!

那些日子,不少得了连家好处的朝臣们纷纷上疏,请求新帝废黜温梓童太后之尊。

而身为议政王的李玄愆,不仅有先帝遗诏加持,还手握三军帅印,比起连相这种纯粹的文臣来,话语权便要大得多。

他在早朝上将上疏弹劾的折子一举驳回,后又接连几日入宫,借着教导小皇帝背礼记之便,对当时仍为贤妃的连今瑶暗中敲打一番。

最终连家服软,只遵从了先帝的遗旨将连今瑶加封为皇太后,却不敢再提废黜温太后的话。

那日他入宫,一来是想看看大病初愈的温梓童,二来也是想亲口抚慰几句。好让她明白连今瑶的背后有连相,而她的背后也不是没有人撑扶。

他见她娇娜聘婷的立于松树下,为那一星落雪而欣喜开怀,他便随手拾起几颗松果,敲了敲松枝。

谁知雪落下,她却一如既往的厌弃于他,转身便走,连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之后,他便将心意藏的更深了些,生怕惹得她更烦。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撑着她。

可是如今,他故技重施,她竟一脸娇憨的对他道谢。这不禁令他有些五味杂陈。

不过重活一世,前尘往事自是不能再提,李玄愆便即转了话题,问起:“你为何会来宣城?是贤妃逼迫你来的?”

一听到“逼迫”二字,温梓童觉得有些言过了,立马摇摇头,“是贤妃娘娘开恩特准,我也一直想来宣城,便同意了。”

“哦?为何想来?”

“因为……”温梓童犹豫了下,一时不知当说不当说。

令她心下纠结的是,若想见母亲,就必需得偷溜出山庄去。可是这里戒备比她预想的要森严,凭她一人之力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潜出,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她若告诉了李玄愆,李玄愆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当真会帮她么?毕竟以眼下他对她的情谊,与上辈子经历诸多后的情谊不能相提并论。

见温梓童吞吐,一个不快的念头在脑中闪过,李玄愆皱了皱眉:“你该不会是为了六弟吧?”

温梓童立马摇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手也不自觉的抬起乱挥,生怕李玄愆误解了她:“不是不是!”

“呵,”李玄愆干笑一声,的确是他一时妒火冲脑,多想了。

酒壮怂人胆,上回借着酒醉,温梓童已将心意表明。再说还送了他亲手绣的棉帕,他又何必再乱疑心呢?

温梓童也怕李玄愆再多想,于是不敢隐瞒,将母亲和大哥迁居宣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李玄愆短叹一声,暗道自己早前的失责,满心以为已处处为她考虑好,却连她生母尚在世间的事情都不知道。

上辈子自打与温梓童相识,便没听人提起过她的生母平阳侯夫人,只当是与他一样,幼时生母便仙逝。

此刻知道了原由,他便将此事接手过来,宽慰她道:“你放心便是了,去看你母亲的事交给我来办,你若想,明日便可带你去看。”

顿了顿,又问道:“尊堂如今住在何处?我先命人去打个前哨。”

这话可是将温梓童给问住了,她愣了愣,才略带惭愧的说道:“上回见母亲时还是十二岁那年,且是祖母安排好的马车,直接将我送到门口,并记不得是何街何巷……”

李玄愆面色无波,并不觉得这事难办,抬手轻落在她的肩头:“别担心,你只需记得名姓,自可通过府衙……”

“姚婉娘。”还不待李玄愆的话说完,温梓童便抢着回道。

李玄愆笑笑,随即点头。

便也在这时,远处传来贤妃身边的李嬷嬷唤她的声音:“温四姑娘?温四姑娘?”

那声音离得较远,温梓童透过藤蔓间隙向外望了望,视线所及还看不到李嬷嬷身影。只是外面夜幕低垂,出来的时候已不短了。

她便转头看着李玄愆,试探着提醒:“四皇子,天色已晚……”

李玄愆心下默默叹息,白日时不便约她私下见面,傍晚时又过得极快,才没说几句话的功夫天色便暗下来了。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起码在宣城的这三个月,他们是日日会相见了。

想通此结,他便也不失落,只温和的笑笑,略不舍的收回那只扶在细肩上的手:“一路鞍马劳顿,那你早些回房安置。侯夫人的事我明日便会派人去查,若不出意外,这两日我便会带你出山庄。”

温梓童强按下内心甜蜜,面泛赧色的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看着那素色裙角掠过垂落的花幕,消失不见,李玄愆眼中若有所失的黯淡下去。

他将藤蔓撩开几缕,又看见那纤妙的身影正略显急切的往远处移动,縰縰云轻,宛若仙子腾云远去。他眼中刚刚黯淡下去的神采复又焕活回来,一直盯至那道纤影消失在月拱门外。

这厢温梓童出了忘忧亭所在的那处院子,便看见李嬷嬷臃肿的身影,她便唤了声:“嬷嬷。”

李嬷嬷回头是掩不住的厌烦之色:“我说温姑娘,这大晚上的您跑哪儿去了?贤妃娘娘厚爱体恤,刚刚命老奴给您送了碗银耳羹,谁知竟半个时辰找不着您的影儿!”

若依往常,温梓童兴许会回呛这刁奴一二,可一想到今晚的美好气氛,忽的就大度起来。甜甜笑着解释了句:“这几日在路上少食荤腥,今日一安顿下来便有些嘴馋,贪吃了几口,出来走走。”

说罢,人便兀自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先前李嬷嬷跨了几个园子找她,喊的喉咙都冒烟儿了,原本憋着一肚子怨叨要骂!可想起她先前那莞尔一笑,蓦地就骂不出来了。

只得将那些话咽下,转身回贤妃寝宫复命。同时心下暗道:难怪都说美色祸国,这种妍姿妖艳的女子,真是看着就不安份!以后可别耽误了六皇子的大事才好。

李玄愆原本答应的是明日便派人去查,可目送温梓童走后,他却久久的不想回房读书或是就寝,是以当晚便召来侍卫,命人连夜去府衙查姚婉娘母子的住处。

翌日天亮时,侍卫已带着查好的几处住址回山庄复命。

而李玄愆接过那名单一看,宣城叫姚婉娘的拢共有三人,而年岁相符的却只一位。不过这一位,母亲的名姓虽无出入,儿子的名姓却是与温梓童所言不同。

温梓童说她的亲大哥姓“温”名“生”,可这名单上虽也是单名一个“生”字,却是冠的“梁”姓。

将那份名单放在烛火上引燃丢弃,李玄愆负过手在殿中踱步一周,心里明白这三年显然是发生了一些温梓童不知的事。

可气的是他上辈子根本不知温梓童有个尚在世间的生母,是以对这位也是一点不了解。最后他决定先不将此事告诉温梓童,而是又命了侍卫去查这其中隐情。

当日过午侍卫将查来的细节一一回禀,李玄愆听完陷入沉思。

傍晚时,他照昨日约定,同一时间在忘忧亭等温梓童。

温梓童撩开花帘进入时,带着笑意,第一句便问他:“殿下可查到了?”

李玄愆薄唇轻抿,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查是查到了一些,只是宣城叫‘姚婉娘’的委实过多,尚需一一排查,你再乖乖等你几日。”

虽说温梓童三年未见母亲,想念的心情迫切,但想到要在宣城住三个月,有的是时日慢慢相见,于是倒也不在意晚这几日。

不过李玄愆刚刚的话却是有些令她难为情,“乖乖”二字,怎么听怎么有些暖昧。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两更噢~

以后每个周六周日都会三更,工作日就保持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