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孝帝身体向来康健,自去岁年末岁尾,才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且越是遇到需深思耗神的事,越是容易犯。
御医接连数日请脉会诊,却也讨论不出个具体原由,只谆嘱静养,又开了些镇痛的方子,和应急的丸药。
上辈子李玄愆没太多想,只当是父皇经年累月的夙兴夜寐,案牍劳形,从而折了底子。原以为细心将养半年便有起色,谁知后来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永远忘不了那年冬日他挂帅远征,出征宴上父皇语重心长的说自己已是日薄西山,待他这次得胜回朝,有了服众的功绩,便要在百官面前宣布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
父皇就差点明了说,要立他为太子。可当他锦囊还矢,归京途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李桓被立为了太子!
回京后,父皇也未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亲自站在天门街的宫城门楼上迎接他的凯旋。而他自己入宫去向父皇请安述奏,却发现父皇已不怎么认得他了。
其实那时他便起疑,父皇的恶疾来势凶猛,不明原由,传位也传得稀里糊涂。只是那时父皇已病入膏肓,查证起来困难重重。
他曾向信得过的方士提出过自己的疑虑,方士却道,若当真有人毒害圣上,那也是经年累月投下的慢毒。因着单次毒性甚微,才可躲过宫内的各种查验。最终粒米成箩,一朝病发后便回天乏术。
李玄愆笃信这种猜测,故而这辈子提早做防范,在御膳房、内府局等皆安排了自己人盯着。饮食沐浴、熏香灯烛……样样做了检查,却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可父皇的头风还是日渐严重。
最终他便想到了父皇常服的药丸。
所谓最安全是灯下黑,指不定这问题就出在本是救人的东西上。这便命何开趁乱偷来一粒。
他信赖一位姓赵的太医,此人医术高明且忠诚于他,上辈子他便是将此人安排在温太后身边,日日进宫为她请平安脉,以防有人在她起居饮食中动手脚。
太医署在皇城内,宫城外,他本欲传召,却得知今日适逢赵太医在御药库侍值。便没传召,也没乘辇,只带着何开和另外几个小黄门,亲自步行前往。
一路上,李玄愆追溯着一些上辈子的往事,大步流星的往御药库去。
待李玄愆到时,闲来无事的赵太医正站在药柜前配着些日常方剂。忽觉门前一暗,转头竟见是四皇子折节造访,立马放下手中杂物来到跟前,稽颡膜拜。
四皇子命其它人皆退下,又关了门,这才将瓶子给了赵太医,并明示了事态严重性。
赵太医先是倒出那粒丸药嗅了嗅,点头道:“的确是镇头风的药。不过内里是否掺杂了其它东西,微臣还需仔细检验。”
李玄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之后自己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赵太医知事情紧急,不敢稽延,匆匆去一旁将丸药化开,仔细检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过来回禀:“殿下,这药并无任何异常。”
李玄愆剑眉微挑,“可检查仔细了?”
“殿下放心,微臣敢以人头作保,此药的确无毒。”
李玄愆点点头,起身回宫,只是步子迈得没有来时快了。神色看似有所放松,可眼中又闪过一抹失落。
父皇所服的药无毒,证明太医署的人没被收买,如此甚好。只是这条线又断了……
*
今晚的燕宫城,迷幻绮丽。天边余霞化作数条长线,照拂着太极殿的琉璃歇山顶。
远看,便像是仙宫佛殿一般,射出万丈金红的圣光。就连檐角的脊兽也跟着占了光,好似被镀化了金身。
路过的宫人纷纷驻足,笑逐颜开的赞叹,皆道及是天降吉相!
只是此时身处惎悔斋的连今瑶却看不到这一幕。难得进宫一次,却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她手里握着笔,心却丝毫不在那纸上,不时抬头四下张望一圈儿。
还没她半间闺房大的屋子里,摆着床铺、桌椅、并个二斗小柜。余下的空地,摆着堆成小山的《大方广佛华严经》。
可据嬷嬷讲,这些不过是整部经的五分之一,其它的等她誊抄完再替换,不然摆不开。
恨恨的望着那书山,连今瑶脑中浮现的却是温梓童的脸。今日一切,皆拜她所赐!
那日温梓童先安排三姑娘激怒她,又派了五姑娘来充好人,有意无意透了温梓童的短板,让她以为可以好好教训一番,结果却是落进了下一个圈套里!
派两个堂姐阵前唱双簧,自己却隐于幕后运筹帷幄……
这女人的心计可真是深沉!步步为营,使出连环套诱她中计,当真可谓走了一步妙棋!
连今瑶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这么有手段有女人。不过来日方长,未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暗暗发狠,磨的牙齿发出声响,身子也止不住气的颤抖!
待稍平静,她低下头去准备继续誊写,却蓦然发现刚刚手抖时滴了两滴墨汁在纸上,令誊抄了一半的纸张染上污渍。这样的东西无法上交,于是便等同废了。
连今瑶咬着自己的下唇,堪堪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爆发上来!她将笔胡乱一扔,抓起那张生宣来狠命的揉搓成团,然后丢向远处。
那纸团砸在木门上,复又弹开,随即那门却开了……
连今瑶哽咽一滞,见一宫人提着食盒进来,原来是到了送饭的时辰。
她平素最好面子,生怕被人看笑话,于是匆匆别过脸去,两手飞快的抹了抹腮边的泪。再转回头时,已是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容,声音也温柔可人:“有劳宫女姐姐。”说罢,便起身帮忙拆解食盒。
任她在外再如何傲慢,如今阶下囚一般困于此处,且还不知要困几个月,便不得不低下身段,对这些下人温软有礼些。
不管日后有无用处,起码这些日子有人能陪她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不然天天这样面壁誊写,她怕还未抄完经书,人便先疯了。
只是惎悔斋的宫人训练有素,待人接物皆摆着一副疏离的冷面孔,连今瑶再如何讨好,宫人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只将东西匆匆放下,便又提着空食盒退了出去。
待门被重新关上,连今瑶扬起的唇角也慢慢耷了下去。
她望着面前两碟油星不见的素菜,看上去还没有避华寺的斋饭好。她伸手将它们收去一旁,她不会吃的,因为她还不饿。
今日中午父亲回府后,便命厨房用心张罗了一桌好席。用饭时父亲不住的给她碗里夹肉,劝她多吃些。那时她尚不知吃过这顿饭后,就要被送进宫来了。
如果知道,她可能根本吃不下。现在想来,那顿饭更像是断头酒。
默默走到小柜前,连今瑶翻过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平日里不开心时,她便会照镜子。因为每当看见镜中清雅秀媚的脸蛋儿,她心情便会好上一些。她也喜欢换位而思,体会六皇子每回见她时的感受。
只是这回照见自己,她却像见了鬼一样惊恐的瞪大双眼!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脸上竟有几道墨迹!
她抬手擦,非但未能将那墨迹揩去,反而越抹越脏。反过手掌来一看,原来手上沾得也到处都是。
再一想,定是先前团那纸团时,纸上墨迹未干。
想到自己这副狼狈德性被先前的宫女看见,连今瑶又是一顿闷气。边找东西擦脸,边不住嘴的唧哝着:“温梓童!温梓童!”
而此时正开心的吃着冰豆花的温梓童,也极应景的打了两个喷嚏……
“姑娘,是不是冰到嗓子了?”身边椒红急急询问。
素容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温梓童:“姑娘快喝口热的压压。”说完又斜剜一眼椒红,嗔怪道:“都是你!姑娘贪凉你便由着,还听话的去做冰豆花!姑娘这身子才好了几日啊,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椒红懦懦的认罚。
温梓童压下一口热水,才笑道:“不过是打个喷嚏罢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起身往里屋走,“好了我也倦了,你们也早些回去睡吧。”
两个丫鬟将床铺收拾好,伺候温梓童歇下,这便吹熄了灯回自己的房间。
温梓童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觉得她们不会再折返了,便立马又坐起身来,将点灯橱上的一盏小灯点燃。然后从床下翻出针线笸箩,拿出上回绣好的那条青竹棉帕看了看。
先是以绣针代笔,沿着心中纹路大致描摹一番,之后她便动手,挑出几种深浅不一的黄色绣线,在那帕子上又加工了一番。
直到鸡啼过二遍,院中清辉已淡,她才将线咬断,重新看了看那条帕子。碧绿青翠的竹子夹缝间,窜生出一簇鹅儿黄的重瓣小花。嫩黄叠翠,雅致非常。
温梓童盯着那簇小黄花便笑了,不知他能否看出,这就是他上辈子总送她的百日菊?
想到这儿,她莫名羞涩,下意识的将帕子捂在心中。过去她看不上这不起眼的小野花,如今却是宝贝的紧。每一朵,都寄付着李玄愆对她的顾惜。
只是笑着笑着,温梓童却又蓦然一滞。细眉渐渐凝起,她开始犯起愁来。
帕子是绣好了,可是如何送给他呢?
以他们现下的交情,若是直接让丫鬟递物,只怕李玄愆会当她轻浪浮薄,有攀高谒贵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