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面圣

待连平饮过第三盏茶,才见温正德自堂外的石板路慢悠悠走来。他立即起身迎至门口,远远就朝着温正德拱手致歉:“温侯,今日造访得唐突,未能事先递贴子,委实失礼了。”

温正德脚下步子迈得略阔了一些,入了堂屋,面沉如水的抬手礼让:“尚书大人请坐吧。”

看见温侯这难堪的脸色,连平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他总不能半途而废,事情总得善后。

二人落座,温正德又唤了下人进来换热茶。连平只急着那些下人快些换好茶后退下,他好开始谈正事。却是丝毫未察觉北侧的屏风后面站了一人。

前堂坐北朝南,北侧连通着往正院去的廊道,以一面屏风遮挡。温梓童便是从廊道过来,躲在屏风后面打算听听连平急着找她爹所为何事。

换茶的功夫,二人叙了几句温凉,温正德始终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疏离却又不失礼。

待下人退出后,连平便直言不讳:“侯爷,我此次登门是专程来赔罪的。”说这话时,连平还坐在椅子里欠了欠身。

来之前温正德虽隐约猜到,却还是未料到连尚书能这般豁出老脸,直白坦荡的明言。

屏风后的温梓童听了这话,也颇觉意外,连平态度何以两日时间突然大变?明明温家对他们并无威胁,她除了暗中教训下连今瑶外,也没有更多的反制手段。

既想不通此结,她也唯有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温正德长叹一声,道:“若两家是其它争执,尚书大人一句‘赔罪’,本侯定会回一句‘大人言重’。可此事关涉小女性命康健,请恕不能凭大人一句话,便轻易谅宥。”

“那温侯意欲如何惩诫今瑶?”连平问的直截了当,却是把温正德给问住了。

来前母亲嘱咐他要端着些脸色,不能让连家觉得平阳侯淳善好欺,他照做。可母亲也没告诉他具体要如何出这口气。

他一心要为女儿讨个公道,可这公道到底要如何讨呢?总不能叫梓童也给连家小姐下点什么,诱个隐疾出来。

“这……”温正德迟疑了下,便推到女儿身上:“受苦的是小女,自然还得小女满意才可。”

谁知连平尚未知会有何要求,便一口应下:“好!届时不论是金银财帛,亦或是当面赔罪,定当周全了令千金的心思。”

之后他又解释了连今瑶今日随母出京进香,却突染怪疾,才不能随他过来向温姑娘请罪。

温梓童从连平口中得到求证,心下无比爽快。

温正德对这答复自然也满意,只是满意归满意,心下却有些虚得上。连平这么百依百顺,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微锁着眉头,试探道:“尚书大人今日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连平眼中闪烁,回避了视线,才沉着声将所求娓娓道了出来。

温正德知晓是圣上过问了,连平才肯低头赔罪,简直气得要跳脚!如今连平还妄想拉他进宫,求圣上宽宥……呵呵。

他自然是一口回绝。堂内气氛一时落至冰点。

沉了半晌,连平突然开口,却是转移了话题。莫名问起:“听闻温侯有个幺儿,今年十二了?”

温正德纳罕的看他,不明其意,却点头道:“是。不过尚书大人何故问起犬子?”

连平便笑开了,一改先前有求于人的卑微态,松泛的捊了捊薄须,“好哇,令公子来年便可应童试,再过一年便能考举人了!”

这话越说越怪,温正德眯着双眼斜觑,越发的迷惑起来。可屏风后的温梓童却脸色冷下了去,她已明白连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连平就如誊抄她的思绪一般,将她心里的猜测照搬过来:“到时候彭大人,兴许能使上些力……”

温正德骇然。这是□□裸的威胁!

本朝科举不糊名,礼部辖着主试权,考官权力极大。提拔自己人,打压异己的情况屡有发生。

彭大人是礼部尚书,与连平交情匪浅,他这话意摆明了若温正德顺他的意,他便可让彭大人照拂一二。若逆了他的意,难免丹儿不会遭挤兑。

丹儿是庶子,不能袭爵,科举是他唯一显达机会。这条路若是走不通了,他便要碌碌一生……

何况就连吏部尚书也与连平同气连枝,吏部掌着勋封,未来便是丹儿承祖上荫庇,也横竖绕不开这些人。

沉默良久,温正德妥协:“我同尚书大人进宫。”

温梓童转身从廊道走回正院,面上如静湖无波,心下却道不清的失落。

可又一想,她何必对父亲抱有期冀呢?又不是头一回做他女儿了,他心里庶子嫡女孰轻孰重,不是早就明摆着的?

想通此结,她倒也不那么难过了,只自嘲的笑笑,回了汀兰苑。

过不多时,父亲便派了人来知会,让她换身端雅体面的衣裳,随他进宫去面圣。

进宫的路上,温梓童跟在父亲和连尚书的车后,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她不顾教礼嬷嬷平日的教导,当街拉开窗帷,趴在棂子上看街市的风景。

她看到一个馋嘴的小孩驻步在糖人摊位前流口水,可小孩的父亲并不想给他买那糖人,顾自转身要走。她以为那小孩只能放弃,谁料那他竟伸手从稻草靶子上摘下一只糖人,然后撒腿就跑!

小孩的父亲气愤之余,只也能匆匆付了账,去追孩子。温梓童笑着摇摇头,果真是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糖吃。

她侧头瞥了眼前面父亲的马车,突然就打定了主意。

连平虽得了她父亲谅宥,却没得到她的谅宥。她见了皇上该怎么说还是怎么说,才不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马车过永安门驻停,温梓童下车,随父亲和连尚书步行前往便殿。

一路上平阳侯新奇又怯耎的四下望瞧,感觉宫中已是同他记忆里有了出入。他上一回入宫,还是袭爵那年进宫叩谢圣恩。

与父亲不同,温梓童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这是她住了八年,已住至厌腻的一座囚笼。

连平进宫之前已请过旨,也提了平阳侯父女同来,是以到达便殿外请内侍通报后,很顺利便得了召见。只是入殿后有些出乎意料,除了圣上外,四殿下也在。

温梓童此前也没料到会在这撞见李玄愆,平和的心骤然绷紧。行过礼后双脚便扎在原地,身子不敢动,头也不敢抬,只听到心如鼓点一样砰砰跳动,一下比一下急。

自她进来后,李玄愆的目光便盯着她看了许久。并非他在父皇面前不知收敛,而是那一刻确实情难自抑。何况他这两日还一直挂心着她的身体。

直到发现温梓童局促的一动也不敢动,他才迅速移开视线,不太甘愿的落在连平身上。

此时连平正向圣上禀述瞻月宫那日的原委,刚说完一段顿了下,李玄愆便适时插言问道:“既是令千金所为,为何不见令千金今日入宫述过?”

连平立马又将女儿突染怪疾的事解释了一遍。只是他说完,却换来李玄愆不置信的一笑,“令千金病得还真是时候。”

温梓童虽站在一旁不语,但听了这话也隐隐为连今瑶叫屈。她这回还真是病了。

待连尚书将整件事情复述完毕,皇上便问温正德,温正德自是满口谅解之辞,只求皇上开恩,勿再深究。

沉了沉,皇上又问温梓童:“你既是苦主,朕便要听听你的意思。你可也原谅了连家姑娘?”

温梓童这会儿已将心绪调整好,跪在御前答话时便将李玄愆在场的事暂时忽略,微颔首,唇边挂着笑意,软软的道:“谢皇上愿为臣女做主,臣女刚刚听完尚书大人的陈词,突然有几个问题想问。却又怕搅扰了圣听,不敢问……”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许是觉得这孩子刚被人坑害过有些可怜,圣上看她时也是一脸慈祥。

温梓童上辈子做过圣上儿媳,略微了解他的脾性,于是面对起来也算放松。娓娓将心里疑题逐一问出:“有一女子,身着缟纱,有人将墨汁打翻溅在她的衣裙上,却道若她着的是玄纱,不就看不见墨迹了?”

“还有一男子,溜索过河,未达终点便被后人割断绳索落水,几欲丧命。事后割绳索之人非但不觉自己害人命,反诘:若你溜得快一些,我即便割了绳索你也坠不了河。”

引完两个典故,她才将真正要说的话正式道出:“适才尚书大人言,连姑娘用山丹花粉引臣女犯疾不对,可大人又说山丹本身无毒,若非是臣女自身有疾,山丹便不能伤我。故而连尚书觉得自己女儿任性有余,却算不得毒害他人。臣女却觉得,明知人有疾,刻意以忌讳之物诱人发病,无异于蓄意戕害,理当以投毒论罪。”

圣上听完这席话先是微微一怔,既而不自禁的撇了下嘴,暗叹这丫头看似柔弱,却是据理力争,嘴巴凌厉得很!

李玄愆站在皇帝身侧,唇角隐隐藏笑。温太后果然还是那个温太后,即便如今跪在下面的不过是个堪堪及笄的小姑娘。

可较在场各位而言,连尚书的面色就极难看了!方才温梓童每说一句,他的脸便白上一分,待她将话全部说完,他的脸已是如刷了一层粉般,惨白一片。

他暗暗转头剜了一眼温正德,气得磨了磨后槽牙。温正德表面上假惺惺的妥协随他入宫,却是暗中与女儿唱起了双簧!在御前狠狠的参了他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