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尽管披了斗笠,但因策马赶路,雨水还是迎着风拍在脸上,天色青黑阴沉,马蹄踏过的?地方溅起泥水和新草的?香气。
一清早江斜便收到了萧宸的?人送来的消息。
信写得简单,不过寥寥几行?字。
萧端的?人如今连着数日上奏,请求处置江楚两家,皇上已是搁置半月,如今朝中同王家交好的世家,以兵部侍郎孙睿为首,皆是向皇上施压。流浪到京城的流民不少,姑且都被慈善坊妥善安置了下来,未造成什么混乱,而萧宸的?人观察到,近来似是有人暗中向兆亲王府来往,看来程伟带着的?人怕是离京城周边只剩下不到两日的路程。
若是不再?快些,怕是要在京城外碰上了。
大部分人都是骑马,唯有中间护着的?那架马车上,坐着不会骑马的玉兰和林谣。这一行?走得很急,马车摇摇晃晃,玉兰倒是无事?,唯有林谣的脸惨白,不住地干呕。
——她想回京城,再?也不想在外边,前有肮脏的平民觊觎她的?美色、后受这般颠沛流离之苦了。
林谣偶尔也会想,前面的楚荧明明也是个女人,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走在最前面。但是很快,她便被路途颠簸带来的眩晕感?所吞没。
发丝被浸透得粘腻,贴在脸上,楚荧一手?胡乱地抹了一把面颊上淌着的?雨水。
春天的?第一场雨显得格外得凄清,无人说话,唯有沉重?的?马蹄声回荡。
前面的来路上似是有一人策马向这头奔来。
那人在江斜面前停下:“属下是二殿下身边的?人。”
江斜眉目间清冷,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们截到了程将军和兆亲王府的?一封飞鸽传信。”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张不大的纸条。
空气潮湿,墨迹在纸上微微氤氲开,然后又在无声中被雨水打湿,惟留下一张墨迹斑斑湿软的?纸笺。
程伟带一支兵队来京,要以这种方式要挟皇上当即写下给太子萧端的?传位诏书,然后再将兆亲王从京中接走。
江斜于沉默中开口:“可知道有多少人?”
“估算着有千余人。”手?下的?人低声答。
“还有多少人可用?”
“殿下不能随意动用太多兵力,只能私下以旁的?名义先调了五百人,如今由秦副指挥使带着先出了京城,在城外世子买的地方候着。”
“知道了。”江斜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赶路,决不能让他们先靠近京城。”
太子和皇后母家现在这般,联合京中官员向皇上施压,请求处置江斜和楚荧两家,又伙同兆亲王府,从西北调来私兵里应外合,这同逼宫又有何区别。
但是如今又不能打草惊蛇。一切都还未真相大白,皇上还是那个勤政爱民的?皇上,太子依旧是那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兆亲王,也依旧是那个被扣押在京城里,看似老实本分的?亲王。没有任何理由大规模地调动兵力。
这场春雨下得连绵又冰凉。
“累吗。”江斜问楚荧。
“怎么会。”楚荧摇了摇头,依旧是握紧手?中的缰绳,双目只盯着面前颇有些曲折坎坷的路,“如今你我两家皆是最危险的时候,哪有什么累可喊。”
“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江斜笑了笑。
“客套什么。”楚荧回得直爽,“江斜,早从我拒绝了萧端的?时候,你我就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策马飞驰,穿过泥泞的?官道。
就算事?穿着斗篷,谁都没有心思去管自己身上早已是被雨水湿透,而衣衫上早已是满满的斑驳泥渍。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日都没有停。
乌云阴沉,天光黯淡。
天才刚微亮,城门还未开。
“……你们看,那、那边是不是有一支军队?”
“不像是自己人!”
“先去往上面报告!”
京城的城楼之上,巡逻的官兵自最高处眺望,发现有一支千人的兵队,已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附近,从雨里远远看着旌旗,似乎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的军队,但距离城下不过也就只剩下不到几里的?路程。
兵临城下,最多不过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官道那头还有人!”
“看着像是承阳候府的??”
江斜一行?人连夜赶到城下的?时候,早已是气喘吁吁,依稀已经能模糊看到另一头黑压压的?军队的?影子。
雨声冰冷,那头兵队,千数人马行军,就连地面都似乎是有轻微的?震动一般。
终于赶上了。
但楚荧看着那头几乎是一望无边的军队影子,只觉得全身冰凉,不知是不是被这场大雨浇的?。
看到军队,那必然就会和生死相关联,抛去承阳候府少夫人、将门楚府千金这个身份,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面对这般情景,就算她曾经听父亲讲过那么多战场上的?事?,她依旧是害怕的?。
对方是身经百战的?程大将军,而如今京城里驻守的?将领只有秦楚两家,楚家如今同承阳候府已然成众矢之的?,怕是难以脱身,就算有人领兵,如今事?情传进?皇宫、整军、出兵、安抚城中百姓,依旧需要时间。
“阿荧,下来。”
江斜站在楚荧马下,忽然开了口,向楚荧伸手?。
楚荧不知道江斜为何突然要她下马,但还是将手?递给江斜,借他的?力下了马。
“阿荧,你回去。”江斜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领着她往坐着林谣和玉兰的马车那头走,“进?了城,林三会保护你们回去。”
江斜微微垂眸,含笑看着楚荧,话语波澜不惊,就像是一个丈夫对着妻子再?平凡不过的?交代一般。
林三也从侧面迎上来:“嫂子,我来护大家回京。”
楚荧却愣了愣:“你呢?”
江斜没有答,一双再?漂亮不过的?桃花眼只是看着楚荧,带着清润的笑意。
“你要留下?”楚荧很快便反应过来,惊愕出声,“——江斜,你疯了?你这儿才多少人?”
城门前很安静,只有江斜一行?人,没有人敢接话,也没有人敢否认。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雨声,还有远处兵马行?军的?隆隆低响声。
就连在马车上早已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林谣,见惯了楚荧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听见楚荧这般近乎是失态的?声音,都忍不住从眩晕中伸手?,挑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
楚荧和江斜两人便那么分别站在大雨之中。
“阿荧,我没疯。”江斜去牵她的?手?,然后将楚荧一双纤细漂亮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从上报到调兵还需要时间,在此之前,由我来争取时间。”
楚荧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只是声还没能发出来,便有什么滚烫的水液,顺着脸颊,掺杂着雨水,一同向下滚落。其实她心中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可是……”
远处程伟带领的?西北的?军队还在一刻不停地向京城逼近,空气潮湿,压抑得令人窒息。
楚荧的双唇有些颤抖,若是她进?了京城,他留在城下,这样的场面,分明就意味着离别。
而离别之后又是什么,是生?是死?
“阿荧,对不起,又要让你担心了。”江斜用手去摩挲她冰凉的?手?指,“明明你这么怕冷。还要陪我在这里淋雨。”
“城里还有很多事?、很多人都需要你。跟他们进城,保护好自己,好吗。”
楚荧只是隔着雨帘,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江斜,那你呢。”
这场雨刺骨的?冷,又冲刷着泥土和新绿,要绦洗净一切般。
江斜看她,轻声开口:“你我成亲时候,我同你说,我一定会保住楚家,如今便是我履行诺言了——若是我连这些都做不到,我又如何敢迎娶京城第一美人。”
这就是她楚荧的夫君,当初她选这门亲事?的?时候,她便是要赌,给所有人赌一条生路。
她想相信自己的?选择。
“好,江斜。”
楚荧双眼红着,雨水和泪水模糊在脸上,却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轻笑了起来,
“你来履行?当初娶我时候给我的?承诺,那你姑姑、江家、楚家的怨,便由我楚荧来,一笔一笔,给你讨回来。”
楚荧站得笔直,任由雨水自斗笠之间渗过,将她的衣衫全部泡得冰冷,但是她却觉得,这样不拘束在深深宅院之中,这样坦然地同江斜一起各自奔向生离死别,让她感?到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江斜,等我。”
他喜欢她什么呢。
从初次相见时候开始,江斜第一次见这样,毫不露怯、果断又冷静的?女子。这样的姑娘,在外可豪言策马,阖上门后,又有她自己的?那份柔软娇美。
他们还是认识得太晚了,若是能早一些、再?早一些,互相坦露心意就好了。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舍得一同面对生离死别。
“好。”
江斜眼眶突然也是红了,却含笑看着面前雨里亭亭玉立的?姑娘。
楚荧这才由江斜送她去马车。
进?马车前,江斜替她摘去身上冰凉滴水的?斗笠,看见湿透的衣服全都皱皱巴巴地裹在楚荧身上,垂眸笑着,将自己常系在腰间的折扇解下来,递给楚荧,道:“这样重要的?场合,进?宫面圣,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替我们讨债,记得换上朝服。”
江斜伸手挑开车帘,林谣和玉兰在这般肃杀的?场合之下也是惊慌,不敢多说,都是安静地各自坐在马车的角落。
楚荧上车前,回头看江斜,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斜,似是要把他的?眉眼都全部记住一般,最后,只留下一句话:
“江斜,你要活着。”
江斜突然揽她入怀,楚荧去扯他的?领子,江斜低头,吻落在她的?唇上。
短暂且深,仿佛可以用尽楚荧所有的?力气,又给了她所有的?勇气。
“楚荧,当初这门亲事?,我对你总是用了不少心机,如今也依旧是算计——这样,就算我死,你也能记我一辈子了。”江斜把楚荧拎上马车,眼眶也是湿的?,唇上还湿润晶莹,“京城里的?事?,拜托你了——我会活着等你,嗯?”
隔了雨帘,再?然后,就连车的帘子也落了。
楚荧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江斜,她仰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吸气,收敛自己所有的?情绪,开口:
“林三,我们走。”
林谣坐在车里一直没有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偷偷地撇着楚荧。
其实从众人在城楼前停下,再?到楚荧上了这架马车,统共也不过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从最初的?惊诧、失态,再?到二人三言两语的?默契妥协,不过只是几息时间,便做好了所有的?决议。
林谣是个爱哭的人,也是个善于哭的人,她同楚荧虽算不得多熟悉,这却是她第一次见楚荧哭。
当初她算楚荧、让楚荧落进太子手?里时候,她没见楚荧在家人面前哭泣,后来楚荧被皇后的人下药,她依旧没有见过楚荧恼羞成怒落泪过。唯有今日,她见楚荧哭了。
林谣也见过很多吻,也经历过许多的?吻,她以为世间的吻,大多都是带着情、带着欲、带着冲动、然后走向床榻,却唯独没有见过今日这般,生离死别之前,虔诚的?吻别,然后各自奔向各自未知结果的?前路。
伺候过不少人,她以为自己是情场的老手?,但林谣看着身侧坐着的?楚荧,浑身湿透、满身泥水,如今已是毫无姿色二字可言,而她现在已经揩干了面上眼泪,冷静地坐着。林谣忽然不知道,究竟何为情爱,而她又同时在朦胧中有些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对楚荧抱着好感。
时辰还未到,城门还没有开,眼看着马上西北来的军队就快要到了,林三带领着马车一路向城门附近赶去。
“我乃副指挥使秦穆尧,听我命令,给少夫人开城门。”
城下忽然传来了楚荧熟悉的?声音,那是前世她的尘缘旧梦。
秦穆尧不知从何处出现,站在城楼之下,身着官服,手?中拿着象征着官职的?黄玉腰牌。
驻守城门的人自然是识得秦穆尧的,见秦穆尧下令,便赶忙为楚荧的马车开了城门。
马车从秦穆尧身边经过,曾经的?夫妻擦身而过,一只素手?将车帘微掀,唯有女子平静地轻轻点头示意,男子苦涩回礼示意。
楚荧的马车进?城,秦穆尧又下令:“关紧城门,若无宫中下旨或者我的?命令,今日所有人不得再?开城门。”
随着厚重?的?城门沉沉地关上,楚荧和江斜,彻底分割在两个世界。
“秦副指挥使看了我和阿荧多久。”江斜懒懒地将手?抱在胸前,毫不见将战前的?紧张,反倒是和秦穆尧聊了起来。
“……”秦穆尧沉默着跳过这个话题,当初是他自己没有人情本心,如今早已于事无补,他也不该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她过得好吗。”
江斜只眯眼看着城门关上,又悠悠地看向远处靠近的?军队,轻佻问道:“前夫哥如何觉得呢——又或者说,妹夫。”
秦穆尧默了许久,然后沉默着,将萧宸拜托他带给江斜惯用的剑递给江斜: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如今我来,我的?立场便是要守好京城,不能容乱臣贼子威胁圣上。”
林三领着马车,一路驶向承阳候府。
楚荧匆匆进?了承阳候府,虽是大清早,但是这般情况之下,承阳候府里的?人倒是也无法安眠的?,一家人看见楚荧回来,又忧又喜。
“荧儿……”夫人李柔看着满身狼狈的?楚荧,担忧开口。
“母亲,我无事?。但是夫君还有他要做的?事?情,所以没有跟着荧儿一同回府。”楚荧笑着答,又看向公公江毅,平静开口,“我马上要准备进?宫面圣,烦请公公带儿媳一同前往。”
江毅看着面前沉着果决的楚荧,沉默着点头。
“少夫人还要去忙吗……”素雪一直悄悄跟在楚荧,心里心疼,但是看见楚荧面上果决又冷静的?神色,却知道不是该多问的时候。
“备热水,准备进?宫的朝服,稍作休整,我马上带人进?宫面圣。”楚荧眉目清冷,一字一句,皆是果决。
沐浴,焚香,梳发,更上进?宫面圣的朝服,井井有条,繁琐却又迅速。
当天色终于从阴沉中抛出一缕微弱的?天光、而城门之外,程伟率领着从西北而来的军队,也只剩下一里路便要兵临城下,素雪沉默着,将最后一支发钗插入楚荧的发髻之中。
楚荧看着镜中庄重?的?自己,平静起身,带着玉兰和林谣,走向前往皇宫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正文结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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