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钟,素昔的生物钟准时叫醒她。
昨晚宴上微醺,也没能改变素昔铁律一般的作息。事实上从14岁正式学戏起,她的作息就是雷打不动的了。
早课,一天都不能少。寒冬,酷暑,生病,月经……什么都耽搁不了素昔的自律。
除了……四年前宿在沈家那一晚。
素昔把公寓买在了戏院附近,就是为了每天回学校院里上早功。毕竟吊嗓子跑圆场声音太大,影响附近居民。
初夏的清晨,阳光还没过盛,草木仍笼着薄雾。
戏院的学生们已经陆续赶到操场上来了,大一大二的学生有学校统一组织练习,大三开始就靠自律了。
学戏是门苦差事,声台行表哪一样想做好,都需要成千上万次的捶打与磨练。技术是一方面,体力同样也很关键。
素昔先是沿着塑胶跑道慢跑上十几圈,未着粉黛的她束着高马尾,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挺俏皮的。
跑着跑着,就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素昔侧脸看,是个成熟又干练的小老头,一边跑,一遍冲着素昔微笑。
素昔吓一跳,是陈俊鸣院长。虽然马上就要到了退休的年纪,但保养得不错,脸上看不出一点颓势,每天都生龙活虎的。跑在素昔身边,气不涌出,沉稳如常。
“陈院长好。”素昔打了声招呼,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
“你跑你的,我陪你跑一会,也聊会天。”
素昔点头,心想着我还跑不过你一个小老头么?
“去盛鸿报道了?听说你们还要录一档综艺节目,怎么看?”
“慌,多少有点排斥。”素昔实话实说。
陈院长思考了一下点头:“嗯,正常心理。你们学传统戏曲的孩子和学影视表演的孩子相比,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更程式化,更刻板。”
他顿了顿,直接把问题抛过来:“我听说你还没签约,那你是怎么决定的?”
“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就学呗。”又是实话实说,她需要钱。
陈院长:“其实送你们这批孩子和现代传媒公司合作,院里是持两种态度的。一部分老师觉得传统戏曲发展到今天,需要创新了。另一部分老师觉得过度娱乐化很容易让人忘了本。你怎么看?”
素昔把问题抛了回去:“院长您怎么看?”
陈院长摇头笑笑,小丫头不着他的道。于是他也不回答素昔的问题,转了话题:“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们会选择推你唱大青衣么?”
成绩优异,有目共睹。素昔心里这么想的,但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坚定。”这个回答倒让素昔颇有些意外。
“到了社会,尤其是娱乐圈,就是一口大染缸。不能保持本心的人很容易迷失了方向。戏院既需要现代娱乐公司做平台,也不希望费心费力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好苗子仅仅把京剧当做跳板。”
素昔感觉通体的燥热,眼底耳根都泛起了红晕,也不知道是跑得累了,还是院长这句话戳了她的心。
素昔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她许久没有说话。陈院长可能有点误会,继续:“当然,如果你真的有了更好的发展,我们也完全尊重你的选择。尊重,并支持。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
明白,无论你选择了哪条路,戏院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素昔心里像有股暖流汇去,柔软极了。
“谢谢您陈院长,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记得自己是京剧人。”
素昔其实想说得更恳切些了,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多说一个字都显得虚假轻浮。京剧从来都不是她的跳板,而是她的归宿。
“好了,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陈院长,我还想问个问题。”
“是毕业大戏道具的问题吧?”
素昔点头,心思被猜中了,有点不好意思,可回过头想想也没什么,她澄明磊落,也不能任人宰割。
“这件事我会帮你查下去的,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演好毕业后第一场大戏。剩下的,交给戏院。”
在这场慢跑拉锯战中,陈院长终于先认输了,“老了,跑不过你。”
其实这还没到素昔平时训练量的一半,但素昔还是挺感激院长特地陪这么一遭。
“不过素昔,无论走哪条路,都不会太容易的。有些事情你得处理好,不然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早晚有一天会伤了你。”
素昔点头,她知道,他说的是孩子。
——
绵密的细雨敲打着茂密的松枝,发出轻柔的沙沙声。随着雨幕弥漫开的是松枝沉静淡雅的香气,素昔走在石板路上,呼吸着这熟悉宁静的味道。
像什么呢?有点像沈霁瑜礼貌持重地环在她身侧时的味道。
此刻的素昔一身黑色长裙,正到脚踝。她是备了伞的,但又觉得斜风细雨不足撑。
这种天气,墓园里除了工作人员基本不会有访客。素昔拒绝了他们用电瓶车摆渡的提议,风声雨声足够掩藏住苍茫间所有的喧嚣,难得有这么一个独处的机会,静谧又神圣,可以给自己留下一点思考的空间。
墓碑位于半山腰,是整个墓地的中间地段。素昔不懂风水,就知道这块墓地价格不十分贵,还相对僻静。
墓碑上是一张双人合照。男人寸头方脸,眉梢有疤,一身简利的军装。女人笑得更灿烂些,眼睛里含着的是满满的喜悦。这是张结婚照,也是素昔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为数不多的合照。
小米觉得墓碑上放这张照片多少显得不够庄重,可素昔却执意要用。照片里两个年轻的灵魂眼角眉梢都布着相爱的影子,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热爱过,快乐过。为什么不把她们最幸福的样子留下呢?
死亡不应该是苦难,死亡是幸福的定格。
素昔小心翼翼地择开了墓碑上琐碎的树叶,俯身将自己带来的花放下。一束野菊,没什么含义,只是觉得他们能喜欢。
其实素昔送什么,他们都能喜欢。
四下无人,素昔索性就坐在了墓旁的石阶上,细雨打湿了她鬓角的发丝,粘在脸上,她也懒得去管。
“芽芽最近很听话,发烧了打针也没哭……和他说不能多吃糖他就忍着不多吃……”素昔闭着眼睛,一个人放空着,想到哪就说到哪,“敏姐斌哥,你们两个真的很有福气,能有这么听话的好孩子。”
松枝的香气突然间变得更浓郁了,清爽的味道里蓦然夹杂了一种独有的清甜。细雨的照拂也消失不见了,素昔睁开眼,一把黑色的大伞遮住了漫天的阴翳。
沈霁瑜半蹲着,姿势并不舒服,应该是为了给素昔撑伞。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缱绻气息融在绵密的雨里,围绕着他们。
“你也在?”素昔的脑子有点乱,又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看起来格外蠢。
沈霁瑜没回答,兀自主导着这场对话:“芽芽是谁?”
素昔收敛眉眼,想给自己一个好整以暇的时间差,她双手撑地想要起身,奈何心乱如麻再加上石板路湿滑,竟然一个趔趄又坐回了地上。
看起来,更蠢了。
恼羞成怒在此刻是不恰当,又情不自禁的。姜素昔抬着脑袋,像做了亏心事又强要面子似的:“我儿子,怎么了?”
对方的眼神坚定:“你刚才说,那是斌哥和敏姐的儿子。”
沈霁瑜顿了一下,问道:“所以,那个叫你妈妈的孩子,是敏姐的孩子?”
很显然,他什么都听见了。本想着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可这个时候矢口否认没什么太大意义,姜素昔也没心情去探究他从哪冒出来的。
沉默了一会,她点了点头。
轻叹了一口气,沈霁瑜伸手握住了素昔的小臂,稍一着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敏姐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你走不久,斌哥牺牲那天。”
又是一段漫长到让人窒息的沉默,素昔没有抬头,大概也能猜到沈霁瑜的眼里是噙着泪的。
“那敏姐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月前,乳腺癌转移。”
姜素昔不急不缓地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慢慢说给沈霁瑜听。一方坟墓勾连起前尘过往,倒有了前世今生的错觉。
斌哥,全名姜洪斌,去世前是消防中队的副队长。
沈霁瑜和素昔幼时曾经一起拍过一部万人空巷的惊悚片,叫《求生》,其中一部分情节在一个废旧厂房里拍摄的。
谁也没想到因为道具存储不规范,厂房发生了火灾,那一天下午并没有拍摄任务,剧组绝大多数人都在放假休息,没有靠近厂房。
一清点人数,只有两个小主演不见了。
两个孩子被困在了厂房的一个办公室里,浓烈的黑烟从铁门缝隙中间涌进来,隔着窗子,也能看见火光冲天。
他们拼命地瑟缩在墙角,女孩想要哭喊都没有力气,只能抽噎着一遍又一遍问:“哥哥,我们要死了么?”
那个并不宽阔,甚至还略显稚嫩的肩膀把女孩揽入了怀里。他也怕,他怎么不怕?他盯着漫天的火光,怕到了极致,却低语安慰着更弱小的素昔:“没事,有哥哥在。”
烟雾让两个孩子慢慢地失去意识,房梁在下坠,断壁在坍塌……沈霁瑜抱着昏昏欲睡的姜素昔,咬破了手指,让自己尽可能保持清醒。
终于,他们等到了那个身披火光而来的“盖世英雄”,那就是斌哥。
塌下来的房梁砸在了斌哥的脊骨上,火星四溅,小霁瑜本能地护住了怀里的姜素昔。火星最终在沈霁瑜的眉骨旁留下了一道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多年之后,印记逐渐变淡,化为一点桃花痣。
斌哥救了两个孩子,接下来的几年里,沈霁瑜和素昔也经常去中队看望斌哥。大哥哥也不嫌小孩子闹,没事就带他们回家,敏姐总是热情地给他们准备一桌子饭菜。
直到四年前,斌哥在出任务的时候不幸牺牲。敏姐听闻噩耗动了胎气,几经抢救,才保住了大人孩子。可从此敏姐的身子骨就弱,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四方寻医无果。三个月前,也离世了。
“四年来我得空就去照顾下敏姐,芽芽也就本能的和我亲近。敏姐走了,我不能看着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沉默良久的沈霁瑜突然在此刻开口了,颈侧的线条绷紧,喉结艰难地滑动。
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或许是悲愤的情绪已经在几个月前消耗尽了,素昔此刻显得比沈霁瑜冷静许多。她清淡一笑,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主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自己抗得住。少一个人知道,就对孩子好一点。”
沈霁瑜的眼底已经布满了血丝,低声嘶哑:“我不是别人。”
气氛一下子又剑拔弩张起来,一个义愤填膺,一个笑容粉饰。两颗心贴得明明很近,却又偏偏用各自的方式执拗对抗。
最终还是素昔打了个哈哈:“好了,我真到了没辙那天,肯定会找上你的,好吧?”
勾勾缠缠的细雨似乎更加绵密,即便风雨兼作,仍旧洗涤不去夏日来的烦躁闷热。
许久,沈霁瑜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他也开始自嘲,和这丫头较什么劲呢?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总归除了惊愕与悲伤,又有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庆幸。
理智告诉他作为一个男人,应当比素昔承担得更多。可就在他决定开口的时候,素昔的手机响了。
即便没有免提,空旷的墓地还是能听见对面的声音。
是小米十万火急:“素昔你快回来!他们要抱走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