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境

小米照顾孩子一整天,素昔过意不去,早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小米看着素昔还没卸妆的脸上都透着疲倦,说什么都不肯走,但最终也没拗过素昔。

没有人能拗得过她,父母,老师,困难……谁都不行。

套房里有两张床,忙碌了一整天的素昔几乎是在确认芽芽熟睡之后一头摔进床里的。

夏夜的虫鸟都在后半夜倦了聒噪,黑夜侵吞了所有喧闹,留给姜素昔一个唯有孩子清浅呼吸声的天地。

轻轻浅浅,正好入眠。

可梦境却光怪陆离,黏腻不堪,扰得她心浮气躁。

梦里的小孩子们空洞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咧着带血的大嘴仨一群俩一帮地朝着姜素昔的方向跌跌撞撞而来。

像一群没了魂魄的小僵尸,嘴里不住地呢喃:“戏子养的,怪胎!”

姜素昔被逼到角落里,退无可退。她想大声地呼号,却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肆虐的火舌舔舐着素昔的脸庞,也吞噬了这些扭曲挣扎的行尸走肉。

素昔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就在她以为自己也要被吞噬在这灼热鲜红的天地间时,一个温柔的臂膀把她环了起来,那也是个稚嫩却平缓的声音,“别怕。”

素昔贪恋着那个怀抱,像冰山上融下来的春水,润着她颤抖的小灵魂。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气息,是冰川的气息……那味道,让她能够安心。

……

姜素昔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胳膊被压麻了,一头秀发已经混合着汗水与脸上的油彩黏腻在一起……

她看了一眼窗外压着树梢的残月……她睡了没多久,天还没大亮。

坐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回了神的姜素昔突然像过电了一样惊起,摸索了半天翻出来了手机,近乎是本能地打开微博,用一个没有一条微博的小号给沈霁瑜发了一条私信。

“昨晚太累了,忘记和你说晚安了。”

四年,1461天,姜素昔一直用这个小号坚持不懈地给沈霁瑜发“晚安”。

从来没有过回应,每一条“晚安”都安安静静地躺在聊天记录里。

或许,早就沉没在每天几十万上百万的信息当中了。千万粉丝的影帝,不可能会去看私信的。

素昔不在乎,他不知道也好,既然是一场自我成全的一厢情愿,对方不知道,反而没负担。

素昔起身去洗手间卸了妆,柔软的丝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她脸小头小,随意扎个丸子头,显得天鹅一般的颈子更为修长。她看着镜子里影影绰绰的自己,再次想起那个压抑的梦。

那就是她的童年。

溪西岛是权贵扎堆的地方,那里的孩子生来就被灌输过三六九等的观念,本能地会排斥姜素昔这个“戏子”生的怪胎。更何况这个“戏子”的孩子,又成了个小“戏子”。

可这个怪胎却又有着全溪西岛都不敢招惹的背景,所以孩子们对她敬而远之,虽没有言语犀利的谩骂,但身体力行的孤立,却是时时存在的。

这冰火两重天的压抑里,很容易生出极端来。小说里那些黑化了的变态反派通常都有着这种难以启齿的童年。

但姜素昔时常扪心自问,她执着但并不偏执。她可以笑盈盈地去面对这个世界从缝隙之中透露出来的恶意,一半是因为长了一副讨喜的桃花面,一半是因为在她被世界遗弃的时候,有一道冽如清泉的声音入了她的耳。

彼时,她正在下腰,世界和人类都是颠倒的。

孩童们避她如洪水猛兽,只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

接下来就是“见色起意”而后误终身的环节了。颠倒的世界里,即便反转着,男孩的面容也足以惊艳小姜素昔并没有什么见识的岁月。他清瘦,眼窝很深,个子比旁边的男孩子们高上一些,虽然也是个孩子,但棱角里已经初具芳华。他嘴角是噙着笑意的,和旁边的人大为不同……

那时候没读过书的小素昔只觉得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直到上学时偷看言情小说,学会了一个词叫做“铮铮佼佼”,她脑海里出现的,就是沈霁瑜年少时那颠倒的模样。

……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毫无睡意的素昔怕打扰芽芽休息,出了病房到走廊里转转。

门外的护士站正在换班,连个小护士压着嗓子聊了几句闲话。

“你猜我昨晚看见谁了?影帝沈霁瑜!他回国了!”

“你没找他拍照么?”

小护士一撇嘴:“咱们是什么医院?多少明星选咱们医院不就是因为私密性好,连医生护士都不允许带手机嘛!你这话要是被护士长听见,还不骂死你。”

确实,这也是素昔每次都选择这家医院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可喜欢沈霁瑜了,他可是从小帅到大的,十几岁就得了影帝。我还记得小时候天天坐在电视前等着他演的那个恐怖片《求生》呢,又怕又想看。”

“我也记得,里面还有个小姑娘,奶肉奶肉的,斜梳着吊马尾,可好看了。”

“那个小姑娘叫姜素昔!我前几天还扫到一眼说什么‘过气童星’未婚生子呢,可惜了那么有灵气的小丫头。贵圈啊,真是够乱的……”

“我怎么没看着这条消息呢?”

“根本不火,都没上热搜。”

素昔没再听下去,悄悄退回了房间,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手机,微博app的图标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小圆圈。

有私信。

素昔差一点从床上弹起来,转头看了眼芽芽,还好没惊动他。

那个四年来都没有过回音的私信界面里竟然有了回复。

“忘了说晚安,说明你昨晚才是真正安心了。”

——

孩子是不藏病的,一退烧就变成了个活蹦乱跳的小肉球,蹦蹦跳跳地追着来接她们的小米阿姨跑个不停。

小米气喘吁吁地看着刚办完出院手续的姜素昔:“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是折腾不动了,你以后一个人照顾这孩子,任重道远啊。”

素昔点头:“我筋骨强壮,装上个‘幻肢’就是真汉子,放心吧。”

小米白了她一眼:“跟你说正经的呢,养孩子可不仅仅是体力问题,还有经济呢,法律呢,你都准备好了么?”

素昔把芽芽安置在车后排的儿童座椅上,给他叼了一个安抚奶嘴,叽叽喳喳的小奶团子登时便乖巧无比了。

素昔轻笑着朝小米摇了摇头,芽芽虽然还不到四岁,但一颗小心脏玲珑剔透的,人儿精一个,什么都懂。素昔不想把这些困难在在他面前展露出来。

孩子的童年已经够苦了,她能多守护一分是一分吧。

直到回了素昔的公寓,大病初愈且玩疯了的孩子终于睡着了。两个人慌手慌脚地把芽芽安置好之后就全都一头瘫在了舒适宽大的懒人沙发里。

素昔抬腿踹了小米一脚:“冰箱里有草莓,吃么?”

小米:“你给我洗就吃。”

素昔:“哦,渴着吧。”

小米拗不过她,白了素昔一眼去洗了草莓端来:“孩子睡着了,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别装傻,你知道什么问题。”

素昔吃了颗草莓,嘟囔着:“放心吧,我既然决定养他,就是掏心头血也得给他最好的。”

小米一脸担忧:“你别跟我装混,法律上咱们先不谈,你自己算算,你还有多少钱?”

说罢,递过来一张卡:“这里是二十三万,我妈一辈子不会算计,就留给我这点遗产,你先拿去应个急。”

素昔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米,惊大于喜:“拉倒吧,你刚毕业才实习,你把你妈的遗产给我了,你回家跟你后妈卖笑去?”

“谢谢,有被冒犯到。你自己穷得叮当响,还好意思来笑话我。”

小米说的是实话。十四岁那年素昔执意要去戏校上中学开始,她就彻底和家里决裂了。这些年她一直靠副业养活着自己,毕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几年光景攒下了这么一辆代步的miniCooper和一套loft小公寓。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得给芽芽最好的生活和教育,她就必须为钱发愁了。孩子小的时候还只是尿布奶粉早教班,慢慢大一点就要考虑学区房,兴趣班和国际游学夏令营了。

素昔的小富即安在这一刻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即便小米不说,素昔也考虑过了。所以一直想要毕业后专心传统戏曲的素昔才会有所转变,在这次毕业大戏中这么卖力气。

她需要这次和盛鸿合作的机会。京剧走到今天,需要新媒体的改造了。更重要的是,她姜素昔也需要这份钱。

“放心吧,我有办法。有我一口粥喝就有芽芽一口汉堡吃。”

素昔笑容依旧,她总是这样,鲜少有愁容。小米还记得当年十四岁的素昔和家里闹掰了,一个人在戏校门口坐了整整一宿。小米和沈霁瑜偷偷跑去给她送吃的的时候,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所有人都说姜素昔天生是个笑面,只有小米知道这姑娘越是艰难,越喜欢用笑容掩饰自己的恐惧。

小米刚刚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一瞬间泄了气了。她凑到素昔旁边坐下,语气也柔和了不少:“那……其他的呢?你现在从法律上来讲根本没有收养芽芽的资格,如果再不想办法,芽芽就得回到福利院去了。毕竟芽芽家里的亲戚没人想收这个孩子。”

小米看出了素昔的为难,赶忙又改口:“其实去福利院也没什么不好,社会福利提升了,待遇也不错。你还可以天天去看他……”

小米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

不可能的,素昔就是拼了命也不会再让芽芽受一点苦。

毕竟如果没有芽芽的爸爸妈妈……

素昔突然觉得胸口像被刀绞了一样疼,每每想到他们,素昔一身的血液都开始躁动不安。她赶忙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小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呀,少操心这些事儿吧。想得多容易长法令纹。”

小米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就又气又心疼,还想再说句什么。

这时,素昔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学校来的短信。

“通知:今天下午两点半,接到通知的同学到天齐路433号盛鸿大厦报道。收到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