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逢

爸爸……爸爸?!

姜素昔拿着手机足足愣了有一分钟也没能消化掉这里面的信息点。

你爸爸已经去革命先师马克思那里报到好几年了好么?

完了完了,这孩子一定是烧糊涂了。

姜素昔胡乱扯下了头饰,囫囵着换了衣服,匆忙跑出了更衣室。

一旁的同学都被吓了一跳:“哎,素昔,你还没卸妆呢!”

——

初夏的晚风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裹挟走整日的黏腻与燥热,路上只剩素昔的车在风驰电掣,氤氲了暖黄的路灯在两旁飞驰向后。

姜素昔开着车窗,柔软的发丝随风荡着,偶尔覆在脸上,被她轻轻别耳后。露出那来不及卸下粉墨的娇艳面容。

不塞车的城市,是姜素昔鲜少见过的。平日里半小时的车程,十五分钟就到了。

病房在二楼,素昔没耐心等电梯,从一旁的楼道奔上去。

她脚步轻,连声控灯都不及感应。

转角处,素昔远远看见走廊里斜倚着两个人影。灯光昏暗,距离不近,不过是一瞥,就让姜素昔的心脏漏停了片刻。

她触电一般瑟缩回去,后身抵着冰冷如霜的瓷砖墙面,一身的血液却在飞涌着。

啪。

打火机的声音。

“医院里,别抽烟。”

声音清冷,低沉,轻轻柔柔的,像羽绒细扫过素昔的每一寸神经,晃得素昔心尖微颤。往事勾连纵横地被曝露开,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他回来了。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当年初见,素昔对于沈霁瑜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彼时年少,她清冷地被孤立,他被一众孩子们簇拥着。男孩们未变声前尖锐聒噪的声线里,他便是那般润朗低沉,与众不同。

多年后闺蜜再提起这么多年素昔对沈霁瑜的执念,还会用“见色起意”这个词。

只有素昔知道,她是先爱上那个声音的。

素昔的思绪还在飘荡,转角后面又传来了声响。

“霁瑜,你说实话,”那声音一顿,似有难言的顾虑,“这孩子是不是……真是你的?”

苍砾的嗓音是多年抽烟导致的,素昔对这声音也熟悉,是琦叔。

从沈霁瑜成为一名童星开始,就一直带着他的经纪人。

“别闹,我也第一次见这孩子。”

“见是第一次见,可怎么就这么凑巧,正好不到四周岁呢?四年前……那天你俩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她也希望那天发生了些什么,至少给她十几年的一厢情愿留一丝念想。

但什么都没有。

四年前,沈霁瑜突然宣布无限期息影,要隐居国外,归期未定。姜素昔犹如被闷雷劈重了一样,顾不得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敲开了沈家的大门。

像一只落汤的小野猫一样,周身湿透,眼底氤氲着雾气,哭红了鼻尖……

可她连人都没见到。沈家老太太也真是拉得下脸来,横眉怒目,直接把姜素昔从沈家扔了出去。

小野猫单薄的身影差一点就融进了浓重的雨夜里,可她咬着牙,猩红着双眼,愣是笔挺地站在沈家的院子里,任佣人好言相劝,还是冷言奚落,她都没有半分游移。

那般执拗。

秋雨冰冷入骨,渐渐的,姜素昔就冷到麻木了。她昏迷前最后一点印象,就是雨幕当中突然晕染开一道暖黄的光,她隐约记得沈霁瑜就是披着那道光冲出来抱住她的。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沈霁瑜已经走了。连最后一面,都见得这么草率荒唐。

——

再度见面,情势也不会比当晚好哪儿去。但避无可避,素昔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和见面的尴尬相比,她此刻肩头有着更重的责任。

素昔故意用鞋跟敲了敲地砖,感应灯亮起,给走廊另一侧的两个人一个缓冲的时间。

待素昔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时候,她略带着喘息,像极了刚刚爬楼梯上来的样子。

很明显,即便彼此心知肚明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还要互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多年未见,彼此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灯光昏暗,剪出记忆与现实的叠影,四年不见,挺拔简利的身姿依然,暖橙的灯光透过细碎发丝在眉目上落下斑驳的阴影。比以前更瘦了些,轮廓也更为深邃英隽。

沈霁瑜也是愣了片刻,眼前丝发披肩的女孩脸上有着浓重的油彩,桃花眼斜吊着,平添了三分妩媚……

唯有一双浅色澄澈的眼闪着似有似无的泪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谁了。

素昔想开口,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久别重逢当有千言万语,结果就这么尴尬地僵在了这里。

沈霁瑜还是老样子,微微颔首,“进去看看吧,睡着了。”

素昔抿着唇,眸中流转着感谢之情,便匆匆进了病房。

张小米逆着光认出是素昔,食指压在唇边作噤声的动作,素昔心领神会,蹑手蹑脚凑到孩子面前,用手探了下额头。

小米:“早就退烧了,放心吧,睡了有一会了。”

因为是私立医院,套房相对好订。素昔见孩子没事,把戴小米拉到了套房的隔间里。

“孩子烧糊涂了?叫起爸爸来了?”

即便隔得远,素昔仍压着声音。一怕吵醒孩子,二怕外面的沈霁瑜听见。

戴小米白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想想你平时是怎么教姜梓芽的?”

素昔怔了片刻,戴小米捏着嗓子学起姜梓芽的奶声奶气:“妈妈说了,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要学会给自己找爸爸了!”

姜素昔脸倏地一红,平时她抱着姜梓芽戏耍的时候,可不就是指着家中的沈霁瑜照片这么教的么!

“你儿子一直拽着人家沈霁瑜的手不放,当场就说见过照片,就是他爸爸。一直到哄睡了,才抽出手来。”

姜素昔想着门外的沈霁瑜还没走,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会在这?不是刚回国么?”

小米也面露羞赧,挠挠头:“我不也没办法了么?一直联系不上你,芽芽难受哭闹,我抱着他往医院赶,小区里正碰见刚回来的沈霁瑜……就让他来帮忙了。”

谁帮忙不行?为什么偏偏是他!四年没见,她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结果就是她现在妆容阑干,画得跟个小鬼一样!还……还弄出个胡乱认爹的孩子来!

“我不想见他了,你去帮我道声谢,让他回去吧。”素昔庆幸此刻脸上还画着油彩,否则肯定已经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姜小米嗤之以鼻:“姜素昔,四年了,你睡沈霁瑜的贼心不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说罢,一把拉开房门,推着素昔往外走:“别天天在家打嘴炮,一见面就认怂!”

沈霁瑜和琦叔还在门外,他斜倚在走廊的窗口,见素昔出来,缓缓起身,依然是礼貌温润的模样。

素昔感觉从来没有过今天这么丢脸,连四年前雨夜闯门都没这么丢脸过。

“那个……小孩子的话,你别……”

“没关系。”

素昔微启的朱唇干巴巴地张阖,最终归于无声。

太久没见面了,即便无数次肖想重逢,姜素昔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尴尬沉闷的局面。

素昔原本在那么一瞬间生出想要解释一下孩子的出身的念想,但在此刻,全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没关系”给生生堵了回来。没关系,就是彻底没有藕断丝连。没情义,无所谓,别瞎想……

四年了,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想要诉说表达的,积蓄又无处释放的感情,一并被这三个字给堵了回来。

素昔强咽了口唾沫,把舌根生出了酸涩咽了下去,故作释然地颔首点头:“你刚回国,还要倒时差,辛苦你了。”

好在她天生是一副桃花面,苦笑起来,也便没有那么难看了。

沈霁瑜深潭般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有任何波澜,他礼貌地微笑:“好,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这是客套,霁月光风如他,于谁都是这般谦逊有礼的。素昔太了解,也知道不必生出过分的念想来。

素昔落寞地站在走廊里,看着他慢慢转身,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一身的肌肉都是囫囵个借来的。

偏偏嗓子却不由自主失了调度,轻轻地唤了一句:“霁瑜……”

十几年来,她都是叫霁瑜哥哥的。但现在年岁渐长,关系也疏远了许多,再这么叫就不合适了。

沈霁瑜回眸,看见了僵硬的素昔,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话可说。

那唤人家作什么呢?

素昔的眼神不自然地飘向了沈霁瑜的眉骨处,被刘海挡着,看不出任何异样。

黑暗中视线相撞,晦涩难名的情绪在燥热的走廊里发酵开。他轻轻地别过脸,阴翳遮住了左侧的眉骨。

素昔终于回过神来,轻声开口。

自说自话。

“我很好,这几年,我过得很好。”

——

保姆车里,琦叔思量再三还是开口了:“你要是和我咬准了这孩子和你没关系,这辈子你都得咬准了!霁瑜,你既然决定回归,走的不是流量小生的路线,你可以谈恋爱,但只有你决定要和那个人走一辈子才能公开。不然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沈霁瑜靠在座椅上,闭上眼,半是回味着琦叔的话,半是回忆着那小丫头今晚的扮相。

浓重的油彩画出的瑰丽面容,不似印象中那般清丽寡淡了,倒生出了一些以前未曾见过的成熟与魅气。

呵,长大了。

琦叔推了他一把:“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沈霁瑜眯着眼:“听见了,我说过,孩子和我没关系。”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那丫头如果带着孩子碰瓷,你也得咬准了,你和那孩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碰瓷?为什么碰瓷?

沈霁瑜挑眉:“琦叔,你看着我和素昔长大的,你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琦叔:“就是我看着你们两个一起长大的,我才知道那丫头是什么人!对所有人都笑盈盈的,可实际呢?执拗,一意孤行!谁不知道,她就是个小疯子!”

琦叔顿了顿:“你自己说,她如果不是这个性子,能喜欢你十几年?她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为了和你亲近让家里给她安排进剧组,演你的妹妹。”

沈霁瑜再次闭上了眼睛,他不欲争辩,却还是想说句真话:“我说过很多遍了,那是导演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玩,觉得小时候的素昔灵气可爱,才选中了她。”

琦叔侧头看过双眼紧闭的沈霁瑜,他清楚,霁瑜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只是不显露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这四年,她没有试图联系过你?”

“没有。”

琦叔看着不再想搭理他的沈霁瑜,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四年她安分守己不想办法骚扰你,打死我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