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殷离舟刚进门,便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
因为双手被反绑,失了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脸先着地,一片火辣辣得疼,不必想,也知定然是破了相。
殷离舟挣扎着坐起身来,刚抬起头,便见凌殳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呼啦啦地跟了一群人。
一站定,便有一群侍女上前为他脱了外面的狐裘,露出一身赤金色的衣袍来。
嵌着白玉的银靴从他身边走过,凌殳无比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抬手拿起桌上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殷离舟见他的派头终于摆完了,这才轻笑一声,道了一句亲切而又自然的问候,“凌阁主,好巧,又见面了。”
凌殳闻言,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茶身与桌面轻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少在这儿嬉皮笑脸,你不在却隐山乖乖待着,鬼鬼祟祟地来我洹樾城干什么?”
殷离舟一听,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悲伤的神情。
“凌阁主,您有所不知,却隐山弟子年满十五便要领任务下山,我前段时间刚满十五,任务完成后本打算回却隐山,谁知走到半路却不慎和师尊师失散,后来就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这么巧?”凌殳挑眉,拖长了语调,“今晚刚好有贼人潜入天玥楼,我们一路追至南街,眼见他上了你所在的客栈三楼就突然不见了,然后你便从窗口探了头出来。”
殷离舟听出凌殳语气中的怀疑,面上更加委屈,长呼一声,“冤枉。”
说完,便开始解释,“我当时已经睡下了,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便想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就起来看看,没想到刚一起身就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吓了我一跳。我忙去打开窗户,谁知一下就看到了你。”
“啧,说得倒是像模像样,不过……”
凌殳轻嗤一声,看他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本来也没觉得是你,那贼人的修为明显元婴以上,你能有那境界。”
殷离舟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背过气去,牙齿轻咬,问道:“凌阁主既知不是我,为何又要绑我?”
凌殳眼中带着戏谑,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道:“看不惯你。”
殷离舟:“……”
殷离舟沉默了片刻,强压住怒火试图商量,“凌阁主,你问也问了,绑也绑了,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不能。”凌殳回答得干净利落。
“为何?”殷离舟强忍着想打他一顿的冲动继续问道。
凌殳瞥了他一眼,一副看他不知好歹的神情,“你不是和你师尊走散了吗?就留在这儿,我勉为其难帮你给单明修送个信儿。”
殷离舟听得心中一紧,忙道:“多谢凌阁主好意,但师尊能找到我,就不劳您费心了。”
凌殳闻言,翻了个白眼,目光向他手腕处扫去,“你是说凭你那条狗链?”
刚说完,眼中便显出了几分诧异,“咦,你的狗链呢?”
殷离舟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咬牙道:“丢了。”
凌殳闻言,心情似乎更好了一些,语气中带着戏谑,“那你不更得乖乖呆在这儿了,你当他单明修是神仙,没了追踪铃,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在哪。”
凌殳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对着旁边的侍从道:“天色也不早了,来,带杜公子下去,好好安置一下。”
“阁主,安置到哪里?”侍从开口问道。
凌殳转头,冲殷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回道:“地牢。”
殷离舟:“……”
凌殳说完,含笑看着殷离舟,等待着他的反应。
但殷离舟已经懒得搭理他,一句话也没说,利落地站起身来随着侍从向外走去。
刚走出大门,便远远见一墨发黑衣的男子大步向这里走来。
殷离舟眼睛微眯,觉得这道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然而还没看清,身后的侍从便已经开始催促,他只好继续向前走去。
-
殷离舟靠着墙坐在地牢破旧的木板床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碳火盆上,心中感慨,凌殳还算没有彻底丧心病狂。
这地牢阴暗潮湿,现在又是冬日,若就这么给他扔进来,他估计都没命熬到单明修来救自己。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等单明修来救,甚至,他还得赶在单明修来之前尽快逃走。
殷离舟耐心地等到丑时,待巡视之人的精神开始松懈,这才起身向屋内的碳火盆走去。
目光落在烧红的碳火上,殷离舟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
接着慢慢蹲下身,将被麻绳缚在身后的手腕,缓缓向身后的碳火处伸去。
火舌倏忽卷起,先烫到的便是皮肉,痛意来得猛烈,饶是殷离舟,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将手收起。
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滴在地上,殷离舟咬牙,将手腕又往后伸了一些。
皮肉和麻绳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很快盈满了整个牢房。
就在他疼得快受不了时,终于察觉到身后的绳子松了一些。
殷离舟忙收了手,努力挣脱起来。
烧伤的皮肉和绳子摩擦,很快便有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饶是他经历过那么多伤痛,殷离舟还是习惯不了,一边倒抽气,一边咬着牙继续挣脱。
终于,身后的绳子被他挣开,落在了地上。
殷离舟根本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起身就向牢房门口走去,打算用灵力试着开门。
谁知刚到门口,便听“咔哒”一声,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殷离舟心中一紧,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便见单明修面上带着薄愠,大步走了进来。
殷离舟下意识将两手背到身后,冲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你来得倒快。”
单明修在离他还有一步时停下,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中怒意更甚,但声音却依旧和往日一样平静。
“先离开这儿。”单明修说着,伸手想要牵他,然而还未碰到,就被殷离舟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
“师尊先请。”殷离舟的语气客套又疏离。
单明修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又从善如流地收回,转身先一步走了出去。
应是得了凌殳的授意,这一路并未受到阻拦。
这地牢位于毕安阁设在洹樾城的辖府,与北街相距很长的一段距离,凌殳嫌这儿破,便住在了天玥楼,因此不必再和凌殳碰面,想到这儿,殷离舟倒是松了一口气。
毕竟凌殳实在烦人,他怕若再见面,会忍不住真将他打一顿。
殷离舟随着单明修进了一家客栈,一进门小二便殷勤地迎了出来,“客官,您回来了,需要点什么?”
单明修道:“打些热水。”
“得嘞,您侯着,马上就给你送上去。”
殷离舟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架势,猜测单明修肯定没少花费。
进了房间后果然,这间客房的面积顶得上他之前住那家的三倍。
殷离舟自知有了上次的教训,单明修今后看顾得只会更严。
干脆自暴自弃道:“不跑了,但要罚我等明□□吗?困。”
单明修眼中的薄怒仍未散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转过了头去,似乎仍在生气。
殷离舟理亏,见他不回答也没胆再问第二遍,也沉默了下去。
还是小二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室令人尴尬的静谧。
小二把水放下便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单明修起身将水端过来,放在桌上,然后拧了帕子,向他脸上伸了过去。
殷离舟见状,忙伸手去接,“我自己来,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胳膊便被单明修一把握住。
殷离舟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想收回已经来不及,轻叹了一口气,也向自己手腕处望去。
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火烧红了大片,就像一块块不规则的斑,斑上还密密麻麻地布着晶莹的水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手腕处更加严重,有些地方已经被烧焦,加上又和麻绳较量许久,坏死的皮肉外翻,显露出淋漓的血色。
殷离舟心里一阵慌乱,根本不敢睁眼看单明修的表情。
他那么娇养的小徒弟,刚刚脸破了点皮都那么生气,这下岂不是得气死在这里。
然而还没等到单明修发脾气,先感觉到的却是一阵暖意。
殷离舟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然后便见单明修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握着帕子,小心翼翼地轻触他的手腕,将上面的污血一点点擦干净。
殷离舟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反应了过来。
他怕什么。
毕竟他现在就是一抹附在杜休身上的魂。
除非单明修能把他拽出来单独打,不然怎么罚他其实都是杜休在受罪。
想到这儿,殷离舟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任由单明修将他的伤口擦洗干净,又抹药包扎,待一切都弄好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殷离舟抬起被裹的像粽子一样的右手打了个哈欠,道:“我能去睡了吗?”
单明修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块白帕,将手指一根根擦净。
从殷离舟手上沾到的血又沾到了雪白的手帕上,那般明显,像是能刺痛人的眼睛。
殷离舟困得厉害,也不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刚迈开步子,便听单明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不愿被我找到,急着离开,所以才将自己烧成这样?”
虽是疑问的语气,声音中却带着无可奈何的笃定。
殷离舟没回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殷离舟说着,眉目中带着几分厌倦,犹豫片刻,还是转过头,看向单明修,打算将这一切了断干净。
“我虽不知你现今已到了何种境界,但至少也应是分神期,想必你应该有办法将我的魂魄从你徒弟体内引出,之后哪怕魂飞魄散,至少干干净净,不必再像这样纠缠不清,最后落得个相互厌烦的境地。”
单明修望着他,眼中似有什么倏忽而灭,面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咳咳……”
单明修还未说话,便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哪怕是上次替周念承受了反噬,也没见他咳得这样厉害。
殷离舟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很快停下,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咳完。
许久之后,那令人心惊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单明修抬起头来,原本苍白的面色反而因此带了几分血气。
单明修的手指搭在桌沿,借力慢慢站起,抬眸望着他,唇角渗出淡淡的血迹。
晨光顺着窗桕照进屋内,落在单明修的身上,使他整个人苍白得有些不真实,就像被风聚集在一起的柳絮,随时也会因一阵风散去。
殷离舟看得心惊,下意识想向他靠近,却又被理智拉扯回去。
殷离舟本以为单明修会一口答应,毕竟他那么喜欢那个小徒弟。
谁知下一秒,却听他一字一顿道:“我宁可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