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现在已经换了一副身体,单明修应该没那么快发现。
但看到他对准自己的剑,殷离舟还是觉得有寒意自心中寸寸升起。
心中似有什么涌出,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他很想走上前去问问单明修,“是不是还要再杀他一次?”
却只能生生忍住,强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喉头滚了几滚,硬挤出了一句,“师尊,你……”
单明修定定地望着他,眸中微起波澜,握剑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下一秒,却突然执剑向他直直刺去。
殷离舟不知是哪露出了破绽,愣了一瞬,随即转身向左侧的崖边跑去。
即使今天跳崖,他也不愿再经历一次单明修的一剑穿心。
然而刚迈开步子,单明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垂在腕上的铃铛因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像索命的咒符。
殷离舟心中发寒,再不愿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凌厉的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接着是沉重的□□落地的声音。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殷离舟睁开眼,抬头看去,单明修正站在他的身侧,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块白布,将剑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而刚刚那头雪狼妖正躺在地上,喉咙处被破开了一个血洞,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流出,染了一地鲜红。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殷离舟下意识向后退去,还未动作,手腕又一次被人握住。
殷离舟强忍着想要一把挣开的冲动,做出一副委屈害怕的模样,手指使劲掐着大腿,硬逼出了几滴眼泪来。
“师尊,你怎么才来?吓死我了。”殷离舟拽着他的袖子先发制人道。
从开口到红眼不过几息之间,殷离舟完成得可谓一气呵成,他自己都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然而单明修却没有言声,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似平静,却有什么在其中涌动。
殷离舟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那小孩儿不是说单明修很宠他吗?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赶紧安慰,这是什么反应?
两人僵持一般对视着,这本来就是他徒弟的皮囊,殷离舟不信他这么快就能发现。
干脆坦坦荡荡地回望着他,任他打量。
虽然时间过去了百年,但除了一头白发,单明修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大变。
只是唇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身体看起来也单薄了许多,身上蚕丝白的掌门服显得空空荡,整个人如天山之雪,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无迹。
殷离舟的心中涌起一丝好奇,究竟什么事儿能让单明修这样的人耗尽心力。
神游间,单明修终于移开了目光。
殷离舟本以为他会询问自己为什么在这儿?正在脑海中疯狂寻找说辞,却见单明修的目光转向了他的手腕。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腕骨,带起轻微的痒,清冷地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什么时候受的伤?”
殷离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白日扯铃铛时留下的痕迹。
殷离舟心中有些不安,单明修虽为人冷淡,心思却是细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他发现些什么,因此含糊道:“不小心。”
单明修似乎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再追问,平静地望着他,只是手中却越来越用力。
“随我回去。”
殷离舟闻言,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单明修没问他为何会在这儿?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殷离舟以前也这样跑过?
无论哪种情况,现在都已经不是逃跑最好的时机,殷离舟只好先认命,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点点头,打算下次再寻机会跑出去。
回去的路上,单明修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殷离舟求之不得,立刻与他拉开一步远的距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单明修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不知为何,殷离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刚两人对视时,他看到的单明修额上的细汗和微乱的发鬓。
明明百年之前,端方如玉,最重礼仪的清挽公子连杀人时都不会让血溅上衣摆。
百年后的清挽仙尊却会为一个傻子失了分寸。
真是可悲可笑又可叹。
殷离舟想着,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每一步都重重踩上前面人的影子。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单明修所住的倾梨院。
看到单明修抬手推门,殷离舟这才想起墙上还被他写着偌大的穷鬼二字。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殷离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那两个大字实在太过显眼,引得单明修脚步一顿,然后目光落在了殷离舟身上。
殷离舟露出一个毫不心虚的笑,随口胡扯道:“练字。”
单明修望着他,微怔了片刻,垂眸淡淡应道:“嗯。”
殷离舟走了大半夜,此时早已累得不行,懒得去猜他的心思,连鞋也没脱便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对着单明修道:“师尊,我困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单明修的房间。
灯火燃烧,温柔地照亮半个房间。
而单明修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眼中似有什么交织,晦暗难辨。
殷离舟懒得去猜,直接闭上了眼。
然后就听单明修回了一声低低的,“好。”
接着走到桌前,为他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殷离舟微微睁开了眼。
只见单明修缓缓转过身去,指尖轻抵着桌沿。
“好好休息……”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殷离舟并没有听清。
当然,他也不在意,转身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殷离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身上的被子顺势落了下去,
殷离舟愣了一下,他昨晚睡觉时并没有盖被子。
接着脖子微沉,有什么滑到了他面前。
殷离舟低头望去,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深红色的玉,明艳如正在燃烧的火焰,入手时带着温润的暖意。
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小孩儿说的火玉。
殷离舟轻嗤一声,将玉随意扯下,扔到了床上。
接着转身下床,却发现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也已被褪去,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这一丝不苟的模样,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殷离舟坐在床边,怔了片刻,低下了头,目光落在系着红绳的左腕上,他抬起手,闻到了清淡的药香。
殷离舟的手凝了一瞬,然后缓缓垂下,落在床边,肩膀也塌下了一点。
他差点忘了,单明修确实是惯会照顾人的。
从八岁到十八岁,都是单明修一手将他带大。
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但就算想起来又怎样呢?
单明修的关心,纵容早就换了对象,还能不能想起他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殷离舟嘴角的笑变得讥讽了几分。
笑单明修,也在笑自己。
他重新伸了个懒腰,振作精神,然后利落地站起。
正准备出去,却见大门被人推开,接着,昨天那个少年端着一碗面大步走了进来。
“啧,掌门真是料事如神。”
殷离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少年却没解释,只是将面放在桌上,然后警告他,“先别吃,我去给你端水,洗漱完再吃。”
“嗯。”殷离舟懒懒地应了一声。
余光瞥到了什么,他凝神望了一眼,然后向书桌走去。
行至桌前,拿起桌上新添的那只毛笔,握在手中把玩。
思绪微散。
他字写得不好,即使当年单明修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也没把他那狗爬一样的字改得工整一点。
殷离舟对此早就放弃,但单明修却坚持,不仅日日教习,还将各种名贵的藏笔给他练习。
拜单明修所赐,虽然字依旧写得不好,但对于毛笔,他也能辨认出几分好坏来。
眼前的毛笔通体雪白,以整块白玉雕成,毛身细软熨帖,一看便知非等闲之物。
但他昨日在墙上写字时,并未看见。
殷离舟一边把玩着毛笔,一边似不经意般问道:“掌门呢?”
他的话音一落,便见少年乜了他一眼,“你跟着我瞎叫什么呢?叫师尊。”
“嗯。”殷离舟敷衍地应了一声。
少年看他的眼神更加不满,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回道:掌门在静室呢,你小心点,别瞎玩,那可是毕安阁送给掌门白玉螭龙纹湖笔,全天下就这一支,你别给摔坏了。”
“毕安阁”,殷离挑了挑眉。
看着少年母鸡护崽的模样,殷离舟轻笑一声,突然将毛笔向空中扔去。
然后成功看到少年仿佛被掐住脖子一样,瞪大了眼睛,瞬间没了声音。
看他惊恐得仿佛末世一般的模样,殷离舟毫不怀疑,如果这支毛笔碎了,他能冲过来和自己同归于尽。
就在毛笔快落地时,殷离舟伸手稳稳接住,随手放到桌上,“好,不玩了。”
少年忙小跑过去,将笔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将他骂了一番,这才出门端水去。
正好殷离舟也饿了,他来到餐桌前,探身向桌上的饭看去。
是一碗素面。
细长的面条整整齐齐地卧在碗里,上面盖着一层清汤,汤中躺着一个半熟的荷包蛋,上面飘着细碎的葱花和辣椒面。
只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殷离舟一眼便认出,这是单明修做的饭。
袅袅的雾气氤氲开来,连带着回忆也沾染了几分湿意,在眼前融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