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贪狼见水

一声师弟如同被卜子明放在嘴里咂摸咀嚼了一番一般,听得凤元九有些想提剑砍人。

凤元九不动声色地端量着道貌岸然的卜子明,还了一个标准至极的稽首:“凤元九。”

卜子明看着凤元九精致的眉眼,笑得颇为意味深长。

凤元九克制着拔剑砍人的冲动,一脸风淡云清。

虚伪的寒暄霎时陷入沉寂,慧娘柳眉轻挑,操着她那吴侬软语一般的腔调,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声:“原是凤师兄,能得着师兄一个姓名真是不容易。”

小女子人比花娇,却未能在凤元九这个不太敬业的颜控心里掀起半分波澜。

凤元九耿直道:“缘分到了自然便能相熟,师妹何必计较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事。”

慧娘娇笑一声,自嘲道:“原是我这般姿容入不得师兄法眼,说到底,还是我表兄与你更有缘分些。”

凤元九狐狸眼微眯,未置可否,心中却是哂笑了一声——我与你表兄确实有些个缘分,他馋我的身子,我馋被他预定了的首座弟子那种缘分。

卜子明斜睨了慧娘一眼,似是特意审视了一下慧娘的容貌。

旋即,卜子明盯着凤元九的眼睛,满脸正经地说:“凤师弟姿容无双,看不上你那几分颜色也不足为怪。”

凤元九毫不回避地回视着卜子明,不咸不淡地说:“师兄说笑了。”

卜子明勾起唇角,浅笑着挑起凤元九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勾到鼻子下轻嗅了一下,旋即负手朝大殿行去,边走边说:“讲道快要开始了,今日是观主布道,迟了可惜。。”

凤元九盯着卜子明的后脖颈,挥指斩去了方才被卜子明轻薄了的那缕发丝。

发丝纷纷扬扬,随着山风打了几个转,不知怎么的,竟是飘到了慧娘那精致的绣花鞋上几许。

*

明心观前殿亦是一空间法宝,内里空间会随着人数的增加而自行延展。

凤元九进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有三百余修士,个个广袖蓝袍,趺坐于一列列蒲团之上,像极了等着先生来授课的莘莘学子。

卜子明是有固定席位的,进了殿便笔直坐到了第一排居中靠左的席位上。

凤元九脚步微顿,停在门口没有动。

伍慧娘等了片刻,见凤元九并没有先一步落座的意思,颇为幽怨地留了一句:“师兄也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些。”

便袅袅娜娜地坐到了新延展出来的一排最左边的蒲团上。

凤元九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这一排的最右面。

一炷香后,伴着一声清脆悦耳的罄声,轮椅轱辘压着青石的声音远远地自殿外飘进来,殿内修士无不正襟危坐,便是连素日里最为跳脱的幸敏之也端正严肃的像是个小夫子。

观主蒙焱于观中之威严由此便可见一斑。

须臾,观主蒙焱入殿。

蒙焱一袭绣着锦绣山河的青衫加身,眼上依然如初见之时那般蒙着一条青色丝带,衬得他肤如凝脂眉若远黛。

青色丝带遮住了眼睛,却未能遮住其绝代风华。

凤元九偷偷觑了一眼,暗赞了一声美人如玉,便规规矩矩地收回了目光——蒙焱额头光洁无暇,并不是他。

青金木轮椅压在青石地上,发出一串不轻不重的轻响。

两个灰衣小童把蒙焱送到殿前高台上,便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前殿。

蒙焱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点,那轮椅便自行行至高台正中巨大的“道”字下,化成了一张金色蒲团。

蒙焱趺坐于蒲团之上,青色锦绣山河中似有流水淙淙,又似有鸟啼虫鸣,端的一番仙家气象。

有蓝衣弟子轻敲了一下玉罄,以示讲道马上开始。

凤元九忙自乾坤袋中取了一颗蜃珠出来,预备将这场布道记录下来,以便日后回顾参悟。

蒙焱双手结印放在膝上,等了一瞬,待细细碎碎的声音消失,这才缓缓开口:“每每有新人入观,我总要说上几句老掉牙的旧话。人人都道神仙好,却又有几人知道求仙路上险又难?凡人中有灵根者万中无一,有灵根者中资质出众者万中无一,资质出众者中天纵之才万中无一,这些万中无一里有机缘拜入我太清门下者万万中无一。”

“凡踏入仙途者,无不是为了成仙而来,然而,真能飞升上界的又是一个万万中无一。”

“你们既然能坐在这里听我布道,便是气运尚可,有幸得了这份寻求长生的机缘。漫漫求仙路,迢迢长生途,既有幸能与天一争,便望你们能够铭记初心,谨慎小心,不要被外物乱了心志迷了眼误入了歧途。”

“闲话便说到这里,今天我们来讲一讲筑基。”

蒙焱娓娓道来,三个时辰讲下来,将筑基的关窍诀要讲得通透明白,饶是凤元九这种前世已然筑基成功之辈,细细听下来亦是受益匪浅,其中不少诀窍秘法都是他未曾听闻过的。

只能叹一声太清果然不负盛名,怪不得天下修仙者都想拜入太清门墙。

讲道在正午时分结束,伴着一声清脆悠远的罄声,两个灰衣小童入得殿内接走了重新坐于轮椅里的蒙焱。

听道修士默契地起身,执弟子礼恭送观主。

待的蒙焱离去,大殿内瞬间渐起喧嚣声。

一二至交相约去找古长老合换一种神通者有之,三五修士聚在一处交流心得者有之,七八好友相约到问仙镇上祭五脏庙者亦有之。

听他们说起问仙镇上的人间烟火能把一只鸡做出上千种花样来,味道特别美,凤元九立时食指大动,然而想起在问仙镇上偶遇的那位登徒子,凤元九又硬生生止了口腹之欲,打算回洞府里吞上一颗辟谷丹,安心静修。

不能吃最爱的鸡,凤元九面上不显,心下是有几分气闷的。

伍慧娘偏偏还在这个时候来寻不自在。

凤元九淡淡地看着拦在他身前,偏要邀他到人间烟火一聚、叙叙别情的伍慧娘,哂笑:“师妹,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伍慧娘歪头,鬓间青丝垂到肩头,一下一下扫着蓝色道袍:“师兄对我果然误会不浅,连个冰释前嫌的机会都不愿给了。”

凤元九淡然道:“误会与否,你我心知肚明。”

伍慧娘可怜巴巴地看着凤元九,渐渐红了眼圈儿。

凤元九余光扫过那些个频频看向他们的道士们,揣摩着那些个略带谴责的目光,神色一整,眼底氤氲着一分冷意,浅笑道:“师妹前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师兄,后有风流潇洒的表兄,又何苦还要来招惹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伍慧娘脸色骤然一红,贝齿轻咬红唇,娇容上委屈更甚。

凤元九不耐烦配合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耍猴戏,直接一甩衣袖,绕过伍慧娘,飘然而去。

待得那道挑不出一分瑕疵的背影没入云雾中,卜子明淡淡地扫了一眼庭中窃窃私语地修士,问神色如常的伍慧娘:“如何?”

伍慧娘垂着眼,微微翘起唇角:“三日可成。”

卜子明颔首,说:“我要活的。”

伍慧娘柳眉飞扬,斜了卜子明一眼,这位端庄淑雅的千金竟是在眼波里漾出了万种风情。

卜子明端量了伍慧娘一瞬,端正的眉眼挂上了融融笑意:“随我回府。”

伍慧娘款步轻移,跟着卜子明上了同一只猛禽的背。

*

那边表兄妹两个私下里去算计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凤元九也无从得知。

不过被这二位不阴不阳地寻了不少晦气,凤元九甫一回到洞府便焚香净手抚琴静心,认认真真地卜了一卦。

——谋事吉,婚姻吉,讼宜和,求财遂,出往吉,居于室大凶。

凤元九抿唇,又卜了一卦。

——红鸾至,潜龙腾空。出则吉,入则凶。

凤元九拧眉,卜了第三卦。

——贪狼见水。宜出行,忌居家。

贪狼见水主桃花!

红鸾至,姻缘至!

婚姻吉!

连卜三卦,卦卦有姻缘。

凤元九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心向道,哪里来的什么姻缘?!

若不是不止一次用《连山易》演算天机,知其从未有误,他怕是会直接忽略了同样接连在卦象里出现了三次的“宜出行,忌居家。”了。

居家大凶这一卦象大概是要着落在卜子明和伍慧娘身上的,毕竟那兄妹二人只差与他撕破面皮了。

卜子明在观中又颇有些势力,寻他晦气是再正常不过。

既然卦卦显示居于室大凶,很可能不止是寻他晦气那般简单,凤元九出于谨慎,索性打消了于洞府内闭关静修的念头。

将捡出来的那些个灵株仔细栽进灵药园里,又自灵泉中引了一道活水过来,凤元九趁着夜色连夜离开了他这个还未捂热乎的新洞府。

脚踩飞梭,小心避开了他人耳目。

凤元九特意选了远离问仙镇的方向,自北斗玄微大阵的另一边出口离了六观七峰的范围,一头扎进了茫茫山林之中。

林木葱葱,虫鸣阵阵。

凤元九踩着飞梭贴地飞行,小心翼翼地寻着适宜闭关的地界儿。

本以为入了太清门墙便能安心修行,谁知东青州第一玄门亦非净土,瑞气千条之下竟是暗流汹涌。

正苦中作乐地琢磨为什么想安静地修个仙就那么难,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便震散了他全部闲思,凤元九立时手持宝剑横在胸前,望向了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