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沁沁的玉简贴上额头的瞬间,凤元九便后悔了,悔不该如此莽撞。
旋即他便也顾不得后悔了。
探入玉简的神识仿佛被强力无比的胶黏在了玉简之内,他探出的神识进不得退不得,便在凤元九当机立断打算拼着元神受损舍弃这缕神识之时,一个裹挟着满满恶意的元神便已经顺着他探入玉简之内的神识闯进了他的识海之中。
这元神强横无比,甫一进入凤元九的识海便气势汹汹地直冲凤元九的元神而来,显见是打了一举吞噬了凤元九的元神取而代之的心思。
浓墨一般的元神铺天盖地,如同一张巨网一般兜头而下。
凤元九谨守心神,盘坐于识海中央,抵御着黑色细丝的侵蚀。
如凌迟般丝丝缕缕地刺痛直击元神,如画中人一般的姿容瞬间煞白,点点细汗自额角渗出,汇成豆大的汗珠滑落。
小狐狸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顾不得扮可怜,纵身窜到凤元九肩上,挥爪扫向凤元九额间玉简,那玉简却如同长在凤元九额上一般,岿然不动。
情急之下,一抹白光自小狐狸头顶窜出直接没入了凤元九眉心。
顺着元神契约指引,白色的小狐狸一头撞在墨色巨网上,硬生生在巨网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小狐狸甫一进入凤元九的识海,便化作一个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少年挡在了凤元九身前。
“咦?”
一击未能得手,侵入的元神倒也不急了,墨色元神巨网缓缓收拢,凝成了一道墨色身形,这人眉目模糊,并看不真切长相,只隐约能看出其额间有一点痣。
墨色身形声音端的好听,犹如古刹佛音一般,让人心神放松,“有些个意思。”
凤元九趺坐于识海上没动,也没有回应这入侵元神的话。
墨色元神也不以为意,细细地端量小狐狸化作的少年几眼,轻笑了一声:“这番倒是赚了。”
凤小白面无表情地盯着墨色身形,用清清脆脆的声音煞有其事地警告:“阁下既然能看出我的来历,想来也应知道我父王的脾气,劝你还是就此退了,免得带累族人。”
墨色元神轻轻柔柔地说:“此言差矣,我帮你摆脱受人奴役之苦,狐王感激我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我?更何况我在此送你回归祖神怀抱,想来狐王再神通广大也是算不到我身上的。”
凤小白被气得脸色通红,却因嘴拙,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凤元九扬眉,有些意外于凤小白的身份,但也知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只以空白玉简暗自拓印着墨色身形的模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阁下未免也太自信了。”
墨色元神仿佛当真是心情愉悦,又笑了一声,说:“我的自信源于我的实力。”
凤元九未置可否,于心中快速盘算着取胜之法。
《御灵九章》中倒是有一秘法,名曰祭神。
运用此法,修士可纳灵宠元神归入己身,暂时强壮自身元神。唯有一处不美,便是此法对灵宠损伤极大,无异于用灵宠的元神献祭。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凤元九并不想用,毕竟他仅有的一只灵宠乃是修真界不可多得的寻宝狐。
然而,骨感的现实是凤元九与凤小白联手恐怕也不是这入侵者的对手。
好在这位入侵者仿佛已然笃定凤元九和凤小白乃是他砧板上鱼肉飞不了了,并未急着吞噬,让凤元九还有思量他策的时间。
凤元九面无表情,一副殊丽姿容,清冷若仙。
凤小白绷着带着婴儿肥的脸,护在凤元九身前,一动不动。
墨色身形视线在凤元九和凤小白身上盘亘了一圈,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与其白费心思想那些个不切实际的事儿,倒不如乖觉些,主动将元神献予本座,本座兴许一高兴,能允你们留个遗愿,给你们留下一点真灵去转世投胎。”
凤元九指尖勾着凤小白的后脖领,往伏羲琴琴魄的方向错了一步,歪头看着那道并无真灵的墨色人形,说:“很是不必,我凤家从无跪着生的孬种。”
“凤家?”墨色人形祥和的音调略微上扬,旋即便又兀自笑了开来,“倒也是巧了。”
凤元九狐狸眼微眯,盯着墨色人形那模糊的面目静待下文。
墨色人形敛笑,毫不掩饰言语间的憎恶:“看来你这副中看不中用的皮囊还是有些用处的。”
凤元九暗道一声可惜,凤家的名头似乎出了连云山脉便不怎么好用了。
一直声如禅音,未语先笑的墨色人形兀然翻脸,比之先前更为细密、巨大的墨色巨网兜头而下,直冲凤元九和凤小白头顶而来。
丝丝缕缕的墨色细丝如跗骨之疽一般没入元神之内,吞噬着凤元九的元神,撕裂灵魂般的痛感侵蚀着凤元九的神智。
凤元九情不自禁地分神看向凤小白那带着婴儿肥的包子脸,竟仿佛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
包子脸上愈发扭曲的神色令凤元九瞬间清醒,凤小白的状况显然并不比他强到哪里去,如此这般下去他们唯有如同凌迟一般被那入侵者逐渐撕裂吞噬的下场。
别无他法,凤元九只好掐诀发动了祭神秘法。
玉白的手掐诀捏印,划着亘古神秘的轨迹与韵律翻飞,道道金色符箓自玉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如翩翩起舞的小金蝶一般飞向了凤小白。
随着一只只金蝶隐入紧皱的眉心,凤小白的元神之体愈来愈淡,最后一枚符箓融入凤小白眉心的瞬间,凤小白的身形一闪,便化作一条闪着点点金色星光的河流淌入了凤元九的元神之中。
凤元九元神气息瞬间暴涨,节节攀升,直至达到了筑基后期巅峰才停了下来。
然而,这并不够。
墨色巨网依然如蜘蛛精给天蓬元帅用蛛丝织就的衣服一般,紧紧地裹在他的元神之体上,并未松懈分毫。
带着禅意的悠远男声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戏谑,仿佛是在笑凤元九枉做挣扎。
凤元九有些绝望。
识海内代表凤小白的小狐狸灵契印记愈发暗淡,恐怕再不用半炷香的时间便会彻底回归青丘祖神的怀抱。
他自己也未见得比小狐狸强到哪里去,原本凝实的元神之体已然近乎透明,处在了溃散的边缘。
纵使心中有千般不甘有万种悔意也无济于事,凤元九顺着前世记忆的本能,探手抓向沉睡的伏羲琴琴魄。
却也是正是他的这个本能,把横跳在陨落边缘的他和凤小白的性命从天道手中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在凤元九抓住琴魄的瞬间,七根金色琴弦如同一条金色的丝带一般裹向了被黑色巨网困在中间的凤元九。
凤元九使劲浑身解数也无能为力的墨色细丝,甫一触及金色丝带便化作点点光点源源不断地融入了金色丝带之中。
点点墨色星河被金色丝带三分,一丝没入近乎虚无的小狐狸印记,一股涌入了凤元九濒临溃散的元神之体,余下星河则尽数化作了金色丝带的一部分。
“不!不可能!”这一声难以置信、伴着无尽恐慌的怒吼成了墨色身形留存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七根琴弦归位,伏羲琴发出一声铮鸣,琴魄变得凝实了几分,从如蝉翼般透明变得如同薄纸一般。
凤元九自亘古悠远的天地之音中醒转,饶是经过这一劫后他元神境界从筑基前期跃至了筑基后期,他心中也殊无喜意,唯有庆幸与后怕。
虽说逆天修行本就是于凶险中觅机缘,然而,却并不应如此莽撞。
说到底,还是他自忖有前世三百载的经验傍身,有些疏忽大意了。而且,他元神才刚觉醒,三百载的习惯与认知太过强大,他总是不自觉地以前世认知来判定今世的机缘,这很危险。
这里不是筑基期便是高手、金丹期便能称祖的前世,这里灵机充沛万法鼎盛,大能尊者不计其数,神通秘技神乎其神,这里大能留于玉简中的一道元神□□便险些夺了他的舍,他实是不该心生藐视之心。
凤元九自此彻底敛了元神觉醒以来有些过剩的自信与优越感,又变成了那个走一步看十步的元九。
在入侵元神被伏羲琴琴魄吞噬的瞬间,粘在凤元九额上的青色玉简便化成了糜粉。
那入侵元神的最后一丝线索就此化为了虚无,他所知道的仅剩那张面目模糊的脸,和额间那一点痣,只能待日后慢慢探查。
虽有琴魄反哺,小狐狸依然伤得不轻,元神于他识海中沉睡着,并无醒转迹象。
凤元九摸摸蹲在他肩上犹如雕塑一般的小狐狸,略一沉吟,取了一个自问仙镇上换来的灵兽袋,祭炼了一番,便将小狐狸的肉身收进灵兽袋里挂在了腰间。
这一番元神之战便耗去了两日,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明心观讲道之期。
凤元九于灵泉中沐浴了一番,换上六观弟子专属的蓝色道袍,出了洞府。
洞府之外,天高云阔,翻涌灵雾间青山郁郁葱葱。
凤元九立于那半丈石台之上,负手静待代步猛禽,山风吹得广袖宽袍猎猎作响。
如水月色下,那精致无双的姿容仿佛使得猛烈的罡风都懂的了何为温柔,卷着小小的风旋拂过如墨青丝,漾出了一片柔情,羞得崖上青松都轻轻晃着枝桠遮起了满身的树瘤。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天生自带三分笑的温润男声自头顶倾泻而下,凤元九仰头正见着卜子明负手立于猛禽背上上,着实风姿卓越。
卜子明迎上凤元九的目光,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腔调里尽是轻佻:“见了师弟,方知何为倾城之色,此生若是有幸能成为师弟的入暮宾客,一亲芳泽,此生无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