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庄伯在竹舍守家,凤元九只带着小童元宝,悄无声息地下了栖凤山。
凤祥玉在栖凤山山顶目送着一主一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凤氏一族的护山大阵,轻叹一声,转身对着粗陋的草庐躬身行礼:“父亲,祥玉求见。”
草庐上那扇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的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动。
凤祥玉知道这是父亲请他进去回话的意思,一理华美至极的法袍,低眉顺眼地跨过门槛,视线顺着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滑到未染一丝尘埃的素白粗布衣袍下摆,再不敢往上挪半分:“父亲,九哥儿下山了。”
等了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凤祥玉暗运真元于眼上,壮着胆子抬眼快速瞄了一眼,眼睛生疼。
随之而现的无形威压迫得他挡着眼睛往后连退了几步,直至倚住了仿佛被虫蛀空了的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
待得威压褪去,凤祥玉假模假样地一抹额头:“亲爹!您没事儿考校我作甚?”
趺坐于云床上的人,容貌与凤祥玉别无二致,只是气质大相径庭。
凤安澜粗布衣袍裹身,随手折的一节带着嫩芽的树枝挽发,仿若虚无缥缈的仙,周身不带一丝烟火气:“汝之向道之心若有九哥儿一半坚定,汝也早就成就洞玄了。”
凤安澜敛了气势,凤祥玉便敢抬头看自家父亲了,看着明明几千岁的人却比他面相还年轻几分的父亲,凤祥玉惫懒一笑,说:“父亲,您还是饶了我吧,长生之路艰难,我吃不了那份儿苦!”
凤安澜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他:“九哥儿的缘法不在凤家,随他去吧。”
凤祥玉盯着凤安澜抱怨:“那可是小妹唯一的骨血,小小的年纪带着个小童下山,您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缘法不在这里就完了?”
凤安澜淡淡地看了凤祥玉一眼,没有言语。
凤祥玉缩了下脖子,壮着胆子说:“大道忘情,个个追寻大道求长生求得一点子人情味儿都没了,求到了长生又有什么意思?”
凤安澜并指虚划,画出了一枚紫色的字符印在了手边的一截木片上,拂袖扫向了凤祥玉的面门:“你现在送于他还来得及。”
凤祥玉扬手拢住木片,挤兑凤安澜:“那可是您唯一的外孙,就给一块破木片……”
凤祥玉话没说完,便被凤安澜直接拂袖扫出了草庐,凤祥玉对着紧闭的房门沉默了一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再无草庐内的惫懒,端的一副端庄威严的家主相。
凤元九带着元宝下了栖凤山出了栖凤城,忽然心有所感,回首望着城门上嵌入石壁中的“栖凤城”,久久未动。
“既然舍不得,跟着舅舅回去就是。”凤祥玉自虚空中踏步而下,在凤元九身边站定,“舅舅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总比自己出去闯荡安稳。”
凤元九回神,笑着摇头:“我自知资质平庸,若贪图安逸恐怕今生便与大道无缘了。”
凤祥玉轻叹了一声,摸摸凤元九的头顶,有些心酸:“你是个有主意的,舅舅知道拦也拦不住你,只是你需记得,你是我凤氏子孙,你外公是一剑荡平西荒二州六妖部的凤安澜,你大舅舅凤吉玉是天榜上排名第二的洞玄真人,离合体期只有一步之遥,你娘亲和小舅舅正在外游历寻觅洞玄之机,成就洞玄是早晚的事儿。你是我凤氏的骨血有我凤家的脊梁,无需怕谁,与人起了纷争更无需手软,莫要给自己留下后患。”
凤元九眼有点酸,错步右移,抱住凤祥玉的腰,在他那华贵的法袍上蹭了蹭眼睛,一滴晶莹透彻的液体顺着法袍滑落,落在了青石上:“舅舅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待我成就洞玄便去寻了不死丹木给你,让你无需受苦便能长生不死,览尽世间繁华。”
凤祥玉哽了一下,把他从凤安澜那讨来的木片塞进了凤元九手里,说:“小崽子,顾好你自己就行了,无需替我操心。这是你外公赐下来的护身符箓,能挡的下合体期上尊一击,你收好了,关键时刻能护你一命。”
凤元九拢紧掌心,趴在凤祥玉背上没动,剔透的泪珠顺着紫色法袍扑簌簌落下。
二舅舅待他胜过亲子,是他割舍不下的亲情,前世三百载孤儿出身颠沛流离尝尽了世间孤苦直至被师父带回了道观才安稳下来,这份骨血亲情便更显弥足珍贵。
凤祥玉任凤元九抱着他哭了一会儿,拍拍凤元九的手背:“再哭舅舅可就不让你走了啊。”
凤元九松了手,掐诀引了个水球洗了把脸:“待我成了太清真传弟子,便回来看舅舅。”
凤祥玉转身,看着眼睛红红的小少年,指尖萦绕着绿色灵雾拂过那双清清冷冷的狐狸眼,笑着说:“舅舅送你一程,愿吾家雏凤凰自此仙途坦荡。”
话落,凤祥玉虚指一点,一朵青云不偏不倚落在凤元九脚下,隔空连抓将元宝和凤元九抓至青云之上,扬手拂袖,青云缓缓升空,飘向了云台山脉的方向。
凤元九真元灌注于足上,抓住东摇西晃的元宝,往下看着驻足于城门前的紫色身影眼眶又有些湿。
元宝紧紧抱着凤元九的胳膊,哇哇叫了两声,兴奋地说:“哈哈!这要是被五少爷知道老爷把他的云舟赐给了少爷,一准儿又得气得跳脚!”
凤元九瞥了元宝一眼,扬手捉住飞到他面前的纸鹤,默运真元,二舅舅的声音传了出来:“太清派山高路远,这云舟还算得用,便赐与你代步了。舟内玉简里有祭炼法诀,待我这股灵力耗尽之后,你寻一妥当地界儿把云舟炼化了再接着赶路也不迟。”
云舟里不光有玉简,还有十多个玉瓶,辟谷丹、回元丹、止血散、祛毒丹、避障丹应有尽有,竟然还有一枚筑基丹。
想来是怕他赶不及太清派入门考验,二舅舅特意将这云舟一起赐给了他,只是这云舟是不可多得的法宝,于二舅舅而言也是极有用的,赐予他反倒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凤元九攥着沁凉的玉简,余光扫过东倒西歪的元宝,心中生了一个主意。
元婴期修士随手一道真元,便将凤元九和元宝送至了连云山脉和云台山脉接壤的地方,为他们省了不少脚程。
云台山脉连绵千万里,仿佛一条沉睡的巨龙横卧于东青州之上,在太清派护山大阵的护持之下,这条巨龙拢尽了东青州的灵机菁华,其灵机之浓郁自是连云山脉所不能比的。
便是一根杂草,云台山脉上的都要比连云山脉上的要强壮不少。
遥望着缭绕灵雾间耸入云宵的云台山,凤元九不由心驰神往。
云舟中的真元耗尽,化作了一团拳头大的云团落在了凤元九掌间。
凤元九捏着两道飞行符,任由身体自千里高空坠落,在即将坠地之时才将飞行符贴到了元宝和他自己身上。
他优雅的完美落地,元宝则是屁股着地险些摔成了饼子。
元宝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敢怒不敢言。
凤元九理了下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的袍袖,漫步往不远处的破庙走去。
大概是二舅舅送他们启程的时候心潮不稳偏了方向,他们落下来的地方离夹在云台山脉和连云山脉中间的双云镇有点远,不过有弊亦有利,这里人烟罕至,倒是可以免了宵小觊觎这云舟了。
破庙里蛛网密结,积尘有半尺后,显然是许久没人来祭祀过了。
凤元九连掐了几道除尘诀,拢了三大团积尘丢出了庙外,又招了一团清水击散了洒在庙内去了空气中的浮尘,还了这庙的本来面目。
斑驳神龛里供奉着的原来是尊财神神像,凤元九自乾坤袋里摸出几个新鲜瓜果摆在供桌上,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祷告了一番。
拜过了财神庙的地主,凤元九自乾坤袋里拿出一张月光草编的席子铺在了空地上,趺坐于上,唤了一声:“元宝。”
元宝垂着手,站在草席外:“少爷。”
凤元九端量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童,犹豫了一下,说:“我这有件物事忘了给二舅舅,想让你替我送回去,你可能做到?”
元宝圆圆的脸皱成了包子:“少爷,您是不是嫌元宝没用,不打算要元宝了?”
凤元九确实有几分后悔带了个凡人小童上路,于是耿直道:“前路吉凶难料,是有几分后悔带上你了,但也确实是有一重要物事需要你替我送到二舅舅手里。”
元宝哭丧着脸盯着凤元九鼓鼓嘴,最终败给了凤元九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给老爷送完东西,小的去哪找少爷啊?”
凤元九摇头,抬手指着庙外连绵的山脉,说:“我是要拜入太清的,若有事要寻我,到太清来找准不会有错。不过,你一个凡人小童想要穿越这云台山脉无异于痴人说梦,把东西送到之后就到竹舍里去给庄伯做个伴儿吧。”
元宝咧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少爷,元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既然你嫌元宝是个拖累,元宝就到竹舍里等你回凤家再接着伺候你。”
凤元九递了一块帕子给元宝,让他擦横流的涕泪:“贸然带你出来总归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可以允你一件事,你有什么念想可以说出来。”
元宝接过凤元九递给他的帕子揣进怀里,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下鼻涕,跪地叩拜:“少爷,元宝别无所求,只求少爷赐下一门修炼法门,待元宝练好了本事也好再来找少爷。”
凤元九轻叹了一声,感念着主仆情份,到底将凤氏一族的入门法诀赐给了元宝。
御着飞梭把元宝送至附近镇上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送走了元宝以及二舅舅的云舟,凤元九未在镇上停留,又回了云台山脉脚下那间破庙。
破败的庙宇,青灯伴着神像,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独自于静室中青灯相伴问大道的日子。
凤元九不由有些怅惘,玉白的手自胸前拂过,腰间美玉化作伏羲琴横在了琴案之上。
凝神静气,净手焚香,素手弄弦,悠长旷远的天地之音倾泻而出。
凤元九兴致所至,一曲连着一曲,不知不觉间便弹出了《太古天音密册》中的静心曲,犹如天籁之音绵延不绝地流淌而出,自四处漏风的破庙飘向了远处的山林,安抚了夜行的动物,仿佛连山风都为之静了下来。
弦月高悬,清清冷冷的月光撒入破庙,映得庙中人仿若让人观之忘魂的草木精灵,情不自禁便要为之驻足。
凤元九右手以鸾凤和鸣之势奏出了这一曲最后一音,左手一抹收起了重新化为玉佩模样的伏羲琴,淡然地看着庙外月光下那人。
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神采英拔,淡色薄唇噙着三分笑意,似是要嘲尽天下苍生一般,仿若看尽了不平事的谪仙,惹得凤元九暗赞了一声好风采。
借琴音之助方解了走火入魔之危,循着琴音至此,本为道谢而来,迎上凤元九的目光,却突生染指之心,来人如古潭一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漾起一丝笑意,朗朗笑道:“月下美人,见之忘俗。”